第39章 進退維谷
進退維谷
此後幾天,岐王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上,即使回府也是書房門一閉叫上曹品幾個謀士在一塊分析朝局。
他們前院聊的火熱,後院也同樣人仰馬翻。
葉睿寧趴在夜倚鳶門外,透着門縫軟磨硬泡道:“好姐姐,你讓我進去看看你。就一眼,我就看一眼!”
夜倚鳶的話帶着哭腔,悶悶的傳出來:“公子走吧,等我好了,自然就會出來的。”
“哎呀你白日裏也不出來,房間裏這麽熱,你悶壞了怎麽好。”
“關上窗熱氣進不來。”
“可是我想……”葉睿寧想起那天岐王發的飚,舌尖連忙一轉,“可我想吃你做的飯,你不出來我怎麽吃?”
夜倚鳶抽泣的聲音停了,但說話依然不是很利索,“那我晚上做了,公子第二天叫其他給你丫鬟熱一熱。”
“你讓我吃剩飯啊?”葉睿寧坐到她門口的臺階上,“我不管,你快出來嘛。新來的這些丫鬟小厮都是呆子,我弄的那些草編的玩意只有你能幫我編,你快出來陪我玩嘛。”
“可是……”
“倚鳶姐姐……”葉睿寧走投無路了,堵着門板叫聲不絕地撒嬌,“姐姐……姐姐你快出來吧!姐姐……”
夜倚鳶受不了他一直在門口叫喚,這讓外人聽見了成何體統,忙拽過一塊紗巾圍到頭上,拉開了門。
“诶!”
門一開,葉睿寧險些摔倒在地上,忙樂颠颠的站起來,就見她用一條紗巾擋住了下半張臉,紗巾圍得倉促,葉睿寧從上緣處看到裏面的結痂,張了張嘴,垂下眼睛去。
他低落道:“是我連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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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麽說。”夜倚鳶眼睛彎一彎,輕拍他肩膀,“都過去了,一切向前看,嗯?”
葉睿寧讷讷地點頭。
自打上次岐王來鬧過之後,夜倚鳶成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門,新來的丫鬟小厮也個頂個的沉默寡言,不知是不是聽了指示。葉睿寧無聊到都快長蘑菇了,多虧餘銀屏來過一趟,給他帶來一些好吃的點心,陪他說話解悶。
想到當初在懷慶的自由自在,葉睿寧如何能不怨?
夜倚鳶捏捏他肩頭以示安慰,轉身往小廚房去了。
葉睿寧越想越氣,擡手叫過牆根下擺弄花草的小厮,“你,過來。”
小厮撣撣衣裳下擺,漫不經心地走上來,“公子有事說話?”
這幫奴才慣會拜高踩低,見岐王三番兩次不待見自己,愈發不同他客氣,他皺了皺眉,很給人臉色地拂一下衣袖,“你跟我來。”
小厮撇撇嘴,跟他來到房裏。
葉睿寧在紙上寫了幾樣東西,“你去,跟盛管家說一聲,叫他到外頭采買這些東西來。”
外出買東西一向是肥差,從中吞掉一星半點的并看不出來,小厮眼珠一轉,當即轉了态度,“公子,不如小的去幫您買吧?管家那頭人忙事多,說不得哪一時才顧得上您這,別給耽誤了。”
“不用,都不是什麽要緊東西,我不着急要。”葉睿寧在椅子上坐下來,“你把單子告訴管家,他自會辦妥。”
小厮有點不樂意,“公子,我看您啊,就別麻煩管家了,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葉睿寧一下就火了,駁道:“你識字?”
“……不識。”
他不過是見過前幾次葉睿寧叫人買的東西,覺得他就是個鄉下來的鄉巴佬,誰知在王府住了這些時日,竟然也擺上主人架子了,不免讪讪。
葉睿寧不欲把人逼太緊,便将語氣軟下來些,打發他走了。
小厮撇撇嘴,滿臉不屑地出了門,葉睿寧狠狠翻了個大白眼,心道岐王阖府上下沒一個好東西。
既然如此,他就要可勁兒地花岐王的錢!使勁兒地買東西!
放他一滴血也是血!
葉睿寧怒拍扶手,急喘幾聲緩下勁兒來,扭頭看向床頭埋着的那只小狗撲滿,心想得盡快來個偷梁換柱,把這只燙手山芋給處理掉。
京師以西三百公裏,通州城外小路兩旁,綠樹蒼梧。
寇塵一身勁裝躲在樹後,腳踩馬靴,披肩掩面,寒煉刀被反手握住,冰冷的刀背筆直貼住手臂,反射出的寒光直白地映在臉上,将那張本就面無表情的臉襯托得更加肅默。
不遠處,一行四五人正坐在河邊歇腳,其中一人解了馬到河邊飲水,再有兩三人忙着準備熱水吃食,将燒好的河水遞給石頭上坐的老伯。
老伯身着一身粗布衣衫,發髻松松得用布條捆住,兩鬓斑白,身形瘦削,看上去風塵仆仆,擡起的手臂微微顫抖着。
他背後的衣衫全部汗濕了,寇塵想他一定是渴極了,但他接下水碗後只匆匆飲了一小口,便趕快遞給身邊的随從,示意他們也喝。
年輕随從們并不虛讓,傳遞着一一飲過。
老伯欣慰地點點頭,拿草帽扇着風,唇邊笑容的弧度,與遠在王府的葉睿寧簡直一模一樣。
他用衣袖洇幹額上的汗,看了看日頭道:“此處距離京城,大概還有多遠?”
一個随從上下搖動着短衣下擺扇涼,說:“方才來時聽這附近人的口音,應該是到了康州的會風鎮了,我瞧着,再走個兩三天,應該就能到了。”
“如此甚好。”老伯疲憊地嘆口氣,安撫說:“從懷慶一路過來,諸位都辛苦了,等到了京城,你們好吃好玩,花銷都記我賬上就好。”
“此話可當真啊大人?”
“就是啊,大人,聽說京師萬寶樓的酒菜天下一絕,大人可要帶我們去一試啊!”
“……”
他們七嘴八舌地探讨着起哄,絲毫沒有主仆之間的拘束,反倒融合自洽像是兄弟一般。
寇塵總算明白了葉睿寧身上,那股沒經風未受雨的單純勁和自來熟是怎麽來的。
先前從懷慶進京,一路上他總是聽他唠叨自己的阿爹和阿娘,講自己的哥哥姐姐,起先他不以為意,從小失去雙親和弟妹讓他對親情有種異常的缺失,所以他只會覺得葉睿寧啰嗦。
可今日這樣的其樂融融,只會讓他對父慈子孝的樂景生出向往。
“诶,譚劍去探路,還沒回來嗎?”葉紹祥說道:“方才咱們在山上,瞧這會風鎮也不遠,他會不會是迷路了?”
“不至于吧,咱們順着小路走的,他應該能找到咱們。”
葉紹祥不放心,點了兩個人叫他們去前頭看看,“注意安全,切莫與人起沖突。”
“明白。”二人得令,即刻出發了。
寇塵趕快拔直身子躲到樹後,好險沒讓他們發現。
沒多長時間,他二人夥同一人回來了。
葉紹祥示意其他人給他們讓個位置坐下,直截了當地問譚劍:“如何?”
“前頭路況很好,咱們晚上可以在那歇腳。只是……”
“怎麽?”葉紹祥覺得他臉色不對,示意将水袋遞給他,“先喝口水潤潤喉。”
譚劍接下碗,抹了把汗,面色有些沉重,“我方才在鎮上,在一家茶攤上聽見有人說陛下的聖駕如何如何,我仔細聽了一耳朵,貌似是陛下要去旦西道視察災情。”
“此言可确切?”
“我聽那人說話是京城地方的口音,應該不會錯。”
一人說道:“咱們這一路過來,并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似乎是微服出巡,所以不曾明确告示。”
“那既如此,茶攤上這人又是如何得知陛下出巡?”
“我瞧他衣着考究,應該是京城的官宦子弟。”
衆人聞言,一齊沉默下來。
“大人,接下來我們該如何?”一人猶豫道:“我們還繼續往京城去嗎?”
譚劍略思索,“既然陛下的聖駕已經出發,想來他們并走不快,不如我們以京師為核心,在去往旦西道的路上多加留意,在路上把東西交給陛下。”
寇塵耳朵一動。
東西?
葉紹祥要交給陛下什麽東西?
“本來是打算到京師之後,再遞帖子觐見。”葉紹祥捋着胡子,覺得與陛下如此不期而遇多少有些失禮。
譚劍見他面帶猶豫,忙勸說:“大人,切莫猶豫了。”
葉紹祥抿着唇,起身緩緩踱步,“容我再想想。”
衆人沉默,各有所思。
譚劍說了這些話不曾喝水,渴急了跑到河邊掬起捧水喝掉,再捧起第二捧時,卻喝不下去了,甩甩手追到葉紹祥身邊,勸道:“大人,咱們不能再猶豫了。從懷慶過來,這一路咱們耽誤了太久。咱們耽誤得起,邊境的百姓可耽誤不起,那些信晚一步交到陛下手上,于百姓或是于我們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葉紹祥不言,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好吧,今晚咱們去會風鎮歇腳。然後你和大家辛苦些,多留意聖駕的蹤跡。”
譚劍喜出望外,忙答應下來。
“叫大家收拾一下,咱們現在就走。再晚了怕遇上劫匪。”
“是。”
二人回到河邊,指令方下,衆人連忙各自收拾起來,葉紹祥登上馬車,車輪咕嚕嚕轉起來,走遠了。
高大的槐樹之後,寇塵握着刀柄的手緊了又緊,刺殺的細節在腦中預演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他的雙腳卻像被牢牢釘死在地上,一動都動不了。
若在從前,他對岐王的話絕對是言聽計從,哪怕讓他揮刀自刎也不會多猶豫一秒,更不用說是取別人的性命。
可今日……
寇塵低垂着眼,雙手青筋暴突,關節處拉緊發白,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從心底蓬勃生長,銳不可當地穿透他的心肝和肺腑,一呼一吸都被緊緊桎梏,腐爛的心髒在其中緩慢而沉重地迸動。
他下不去手。
他不想殺他。
寇塵在樹後站到腳後跟發疼,等葉紹祥一行人離開的時候,腳跟已經沒有了知覺。
他望着葉紹祥的車架沿着小路越走越小,最後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河流遠處,寒煉刀“嗑嚓”掉在地上,寇塵深深呼吸,仿佛第一次發覺空氣是多麽美好的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