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
寇塵橫穿過大街,鑽進一條狹窄的小道,這裏人跡罕至,牆根的灰塵堆起厚厚的一層。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長刀亦不知寄放到了何處,他來到一扇漆黑的木門前,三長三短叩響了門板。
不多時,裏頭過來應門:“是什麽人?”
“我是外地來的,不甚扭了腳,想問好心的人家給完水吃。”
裏頭頓了頓,回絕道:“我家沒水。”
“黑陶大碗,懶水就行。”
話音剛落,門板被人從內打開:“請進。”
寇塵走進去,打量了一圈這位花白頭發的老妪,拱手:“叨擾了。”
“無妨。”老妪掩上門,見他手中握着青雲閣的信物,便放下心将他招至院中,“不知閣下是青雲閣哪一位貴人,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我此番前來,是奉少閣主之命,請你們調查些事情。”寇塵避開了對自己身份的回答,收起信物,只道:“萬荷縣的師爺似乎在于胡人做生意,你們知道此事嗎?”
老妪垂眸思考片刻,“昨日我聽底下人來報,确實是有陌生的胡人出現在城內。至于他們與師爺……我們确實不知。”
寇塵搓一搓手指,命令道:“你們現在就去調查,一定查出他們之間的關系。”
“是。”
“還有,今早有幾個農夫運着一車兵器出了城,他們往哪裏去了、見了什麽人,盡快報于我知道。”
老妪略一頓,對他這樣不加掩飾的命令語氣略微驚訝,但想着他是閣主的人,便沒再說什麽,“我即刻去辦。”
Advertisement
寇塵敏銳地捕捉到她臉上的猶疑,忙笑了一笑,溫暖讓人如沐春風,“有勞了。”
夜色在蒼穹之上緩慢鋪開,隐約能看到半空迷蒙的月影。
萬荷縣衙大牢裏陰森異常,寒氣從四面八方同時侵襲而來,冷飕飕直往人骨頭縫裏鑽,葉睿寧吸吸鼻子,縮在牆角警惕地盯着對面老鼠洞中的小眼睛。
約摸一個時辰前,差役放飯,葉睿寧被這只比花耳都大的碩鼠吓得丢了碗,被獄卒好一頓狠抽,他身上還疼得厲害,面對面和老鼠守隔着這堆剩飯對峙。
忽然鎖鏈響動,葉睿寧忙豎起耳朵,呆滞的眼中總算有了幾分光澤。
“獄卒大哥,是案件查清楚了要放我出去嗎?”他興奮地挑高眉毛,殷切地等待回複。
然而獄卒不予理會,進來提溜住葉睿寧的腋窩就往外拖。
“獄卒大……”
“閉嘴!”
葉睿寧忙住了聲,內心直打鼓,他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帶出監牢,繼而被粗魯地丢到刑堂的地上。
“大人,犯人葉睿寧已經帶到。”
“嗯。”柳木荃抿一口茶,揮揮手示意獄卒下去。
牢裏地面粗糙,撐地時把掌根的皮都蹭破了,葉睿寧皺着眉爬起來跪好,餘光瞥見審訊堂中似乎并沒有多少人,估計是柳大人刻意支開了。
柳木荃慢條斯理地抿茶,問:“嫌犯葉睿寧,今有醉仙居告你傷人一案,人證物證均已詳驗核實,你認是不認吶?”
“葉睿寧,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已推脫不得。”不等他回話,師爺便開口幫腔道:“只是我們柳大人仁慈,若你誠懇招供,快快伏法,說不定可以從輕發落。”
“我……”葉睿寧顫顫巍巍跪在地上,耳朵裏明明聽到了他們的話,餘光卻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往獄卒手中的馬鞭上瞄。
嗖啪!
獄卒發現了他的眼神,猛地甩響鞭子,淩厲的一聲破風頓時打沒了葉睿寧大半個膽子。
他眼裏噙着淚,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開口問:“他,他……傷得重嗎?”
師爺:“今日下午,柏夫已經死了。”
轟。
又是一道巨雷巨雷,葉睿寧身子頓時軟了下來,他不可思議地望着師爺:“他真……真的死,死了?”
“我是縣衙的師爺,你與我無冤無仇,我沒有什麽理由騙你。”師爺撚着胡子,很鄙夷地翻了他一眼。
聞言,葉睿寧的小臉徹底白了,表情扭曲,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咔吧斷了,身體劇烈發着抖。
緊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手忙腳亂膝行向前,緊緊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哀求道:“柳叔叔,柳叔叔……柳叔叔你看在你和我爹認識的情分上……您告訴……他,他真的死了?”
柳木荃居高臨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陰恻恻地笑起來。
葉睿寧心中不詳的預感更甚。
“死到臨頭了,還嘴硬呢。”柳木荃擱下茶杯,語氣平淡地跟師爺打趣道:“真不知道繼續胡攪蠻纏還有什麽意思。”
師爺嘴角也浮着笑,老舊的聲音透着地下來的黴味:“既然如此,大人還跟他客氣什麽呢?”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柳木荃慢悠悠地吟出這八個字,輕飄飄給堂下候着的獄卒遞了個眼神,後者會意,一腳踹在葉睿寧後肩将人死死按在地上,随即兩個手持水火棍的人走過來,分列葉睿寧兩側。
這架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要幹什麽。
葉睿寧心中又怕又急,發了瘋一般掙紮着,指甲刮在地上從中間生生撕開,“放開我!我可以解釋的!放開我!柳大人!柳叔……啊!”
一棍子打下去,葉睿寧額上登時青筋暴突,單薄的脊背緊緊向後繃起,滿肚子的話卡死在嗓子眼,除了痛喊和哭吟,別的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啊!放……啊!放開!”
差役不為所動,又是一棍子蓋下來。
“啊!好疼!啊!!”
噗——
噗——
一聲聲類似捶打牛肉的聲音不斷回響在狹小的審訊堂,葉睿寧從最開始的撲騰到最後掙紮越來越弱,漸漸的,他薄薄的眼皮虛弱地垂下去。
約摸着十幾下打完,柳木荃揪掉手上的肉刺,微微擡手,叫停了兩個行刑的獄卒。
“葉睿寧……”他語氣悠哉,仿佛身處游船而非刑堂。
一個獄卒走上去,掐着葉睿寧的下颌擡起來,露出他本該秀氣此刻卻毫無血色的臉。
柳木荃看都不看,篤定了他不會認罪一般,惡狠狠地說:“你要是再不招,就繼續打!”
葉睿寧此時哪還有力氣說話,雙眼半阖,渾身被冷汗浸透泡軟,猶如一條被丢到岸上的的魚。痛楚自每一寸皮膚襲來,伴随着遲鈍的心跳一起鼓進耳朵,葉睿寧只覺意識混沌,仿佛有一只手從地獄伸出,一步步将他拽進深淵!
柳木荃冷笑,使個眼色,“繼續打!”
獄卒颔首,繼續施刑。
這兩個獄卒得了命令,每一棍都下了死手,一棍子下去就堪比剝皮抽筋。若是幾十下挨上,再結實的勞力也留不下半分活路。
“大人!大人!”
門外一差役急匆匆跑來,撞得旁邊獄卒一個趔趄,柳木荃不滿地皺眉,“什麽事慌慌張張的?像什麽樣子?”
“大人!”差役上氣不接下氣,“大人,玉梁臺許大人請見!”
“玉梁臺?!”柳木荃頓時站起身,跟身旁師爺一對視,二人臉上表情都不太好看。
玉梁臺,是大津王朝開國皇帝于常規行政機構以外設立的單獨的特務機構,負責朝廷各類疑難案例的破解以及特殊人員的調查,必要時允許先斬後奏,權利極大,且只受皇帝一人統轄,不涉黨政,亦不受任何皇親國戚的幹擾。
但萬荷縣位置偏遠,加之近三個月來未有什麽驚世駭俗的大案,許大人這個時候過來……
“大人,還是先見一見為好。”師爺提醒道。
柳木荃點頭,迅速整整衣冠對差役道:“請許大人到正廳稍候。”
見柳木荃擡腿要走,負責行刑的獄卒忙拱手請示:“大人,那這犯人……”
柳木荃這才想起還有個半死不活的人在這躺着,他有些煩躁,罵道:“左右他也活不過今晚,等我回來再審!”
“先候着吧。”師爺知道做掉葉睿寧急不得,便也沒再說什麽。
衙門正廳,下人已經點起了火燭,火光與木制廊柱交相輝映,色彩倒是溫暖和諧,只可惜被廳堂正中的一襲肅殺的黑色身影給攪了局。
“不知許大人到來,有失遠迎,下官在此請許大人恕罪。”柳木荃碎步迎上來,低眉順眼,腰背低弓,極盡哈巴之态。
“無妨。”許商用拇指蘸一蘸桌面上的灰,搓搓指尖,“柳大人這官當得好啊,想必是萬荷縣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柳大人許久無堂可升吧?”
“啊這……”柳木荃額頭頓時冒出冷汗,“萬荷縣能得此現狀,全仰賴諸位大人盡心竭力,保得地方安寧,方才……”
“我來不是聽你說客套話的。”許商打斷他的話,慢條斯理地背手轉過身。
柳木荃頭頂一滴汗趕上豆大,就快笑不出來了:“那,許大人親臨此地有何指教?下官……”
“你以為玉梁臺是吃閑飯的嗎?若是無事,我又怎會平白出現在你這小小縣衙之中?”
“是是是,大人所言極是。”玉梁臺的威勢太大,柳木荃本就理虧,現下更是心虛得不行,“下官愚鈍,若有公務,還請許大人詳示。”
許商輕蔑地眨了下眼睛,沉聲道:“今日你衙內,可曾收押過一個犯人?”
“不知大人所指是……”
“剛剛才說了萬荷縣風朗氣清許久沒有案子,怎麽,莫非今日竟是盜賊蜂起,柳大人還抓了不止一個?
“不敢不敢,大人這說的哪裏話?”柳木荃連忙賠笑,“不過下官不知今日這名犯人所犯何事,竟勞煩許大人親自來一趟?”
“玉梁臺向來都是人員少而精,沒那麽官員可派。”許商說着,意味深長地往柳木荃身上掠了一眼,“還是說,柳大人覺得我親自來,小題大做了是嗎?”
“不敢不敢!下官萬萬不敢!”
柳木荃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惹怒了許商血濺當場,但如果就這樣将葉睿寧交出去,他又怕自己的事會敗露,兩相權衡之下,還是決定再攔一下:“許大人,您要提人,下官必然是無有不允的,但他不是一般的扒手之流,若日後州郡府臺那邊問起這人販去向,下官……下官實在不好交代。”
“不好交代?”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許商嘴角漫起一道凜冽的笑紋,“柳大人,既然你也說了,人犯所犯罪行深重,那去向自然是繩之以法,往亂葬崗一埋,合理合法,誰還會再去追究?你說是吧,柳大人?”
柳木荃滿臉惶惶,連忙作揖,“許大人說這話就是冤枉下官了!下官蒙聖上恩澤做得萬荷縣的父母官,一衣一行一舉一動都未敢自專!還望大人明察!”
許商始終背手而立,輕淡道:“我不過是随口一說,柳大人何必如此緊張?好了,本官沒有這許多工夫與你耽擱,速速把人犯給我提來,玉梁臺那邊還等着呢。”
“是是是,人犯自是要提的。”柳木荃一邊抹着腦門上的汗,弓着腰不敢起身,“但大人,您這突然駕到要提人,也總得給一個說法不是,萬一府臺上追究下來,下官實在是沒法說啊!”
“玉梁臺這三個字,難道也不夠你交差的嗎?”許商陰恻恻地笑笑,“柳大人,你這般刨根問底,究竟意欲何為啊?”
柳木荃心裏頓時咯噔一聲,連忙跪下,“大人明察!下官只是例行請示,絕對沒有別的想法啊大人!”
許商懶得廢話,擡手一揮,“那就去提人吧。”
“是!是!”柳木荃點頭如搗蒜,忙喊了人過來,雙手并用催促:“快快快,去把那個叫葉睿寧的人犯提來!快去!”
“卷宗也一并拿來。”許商補充道。
“對,對!卷宗在案上,一并拿來,一并拿來!”
柳木荃目送着差役跑遠,額頭冷汗密布。
居高臨下地看着柳木荃的烏紗帽,許商漫不經心地晃了晃脖子,在關節噼啪的爆裂聲中,他臉上已然換上一副溫和的笑顏,矮身親自将柳木荃攙起,“柳大人請起,地上涼。”
柳木荃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官服的領口盡數被汗水濡濕。
早就聽說玉梁臺行事詭秘,殺人如麻,很多刀下冤魂生前甚至都不知自己究竟所犯何事。柳木荃雖不是什麽清官,但真到了跟玉梁臺的人正面杠上的時候,再給他十個膽子也免不了會害怕。
“看來人犯提來還需要些時間。”許商挑了下眉,用下巴比比堂上的桌案,“柳大人找人擦擦這桌案吧,雖說這公堂在萬荷形同虛設,但到底也要顧及官府的門面。今日只是我一個小小的玉梁臺副使上門,若哪日有高門顯貴親臨,別再讓柳大人因為這等小事丢了面子。”
“是是是,承蒙許大人指教。”
柳木荃被吓麻了,許商說東他連西都不敢想,親自跑去叫了差役來洗刷。
“禀告大人,人犯葉睿寧在此。”
柳木荃點點頭,對許商笑得谄媚,“許大人,這就是人犯葉睿寧了,您看看。”
許商轉頭望去,就見葉睿寧已經沒了意識,被兩個人架着腋窩提住,雙腿拖在身後仿佛面條一般,血腥味又濃又重。
他不由皺眉,“這怎麽回事?”
“回大人,今日人犯葉睿寧被緝捕歸案後,對一應罪行矢口否認,嘴硬得很!這不,您來之前,下官正在大牢拷問……”
聞言,許商擡手拿來卷宗,但只粗略掃了兩眼便啪地合了起來,冷笑道:“柳大人,你很會做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