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橫生枝節
橫生枝節
火熱的呼吸灼燒着肺腔,葉睿寧費力地睜開雙眼,眼前當即一陣天旋地轉,緩了片刻才看清頭頂的房梁。
“醒了?”寇塵從窗戶裏放走信鴿,見他醒來,拍拍灰塵端起桌上熱了兩次的藥送過來,“喝了。”
葉睿寧被熏得打了個噴嚏,但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實是寇塵手背上的齒印,紅彤彤的一圈,已經結了痂——毫無疑問,他的傑作。
葉睿寧一張臉紅到脖子,也不知道羞的還是氣的,幹脆卷進被子裝死。
寇塵忍着性子揪一揪被子,催促:“喝藥。”
“……”
床上一攤被子不動如山。
寇塵扁扁嘴,對這個半大的孩子有點厭煩,把碗一放,自顧自地去吃飯。
這厮吃飯不成體統,碗筷敲得叮當響,還故意戳破油膜把肉湯攪得熱氣四溢,隔着被子都把葉睿寧饞得不行,他已經将近一天沒吃東西了,此腦和胃正向他薄弱的意志力瘋狂進攻。
須臾,葉睿寧一把掀開被子,下床搶來了最後一個胡麻餅。
寇塵看都不看用筷子給他打掉,下巴比比一旁的藥碗,“先喝藥。”
“你!”葉睿寧捂着手背,氣得腦子直抽抽。
他一個郡守家的公子,爹疼娘愛又被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嬌慣了足足十六年,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但沒辦法,他現在在寇塵眼皮子底下什麽都做不了。
無論逃走或是喊叫,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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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睿寧暗中咬牙,瞧一瞧黑黢黢的藥湯再看一看白花花的羊肉湯,半晌端起藥碗慷慨赴死,嗆得雙眼直泛淚光。
寇塵這才勻給他一碗羊肉湯。
“惡棍……”葉睿寧嘟囔着。
“你說什麽?”寇塵停下給他遞筷子的動作。
葉睿寧面上一窘,但耐不住餓,什麽臉面什麽尊嚴通通顧不上,狗腿地從他手裏抽筷子,“我說,吃飽了,我立馬就帶你回葉府取銀子。”順便再讓我爹把你這個殺人犯抓起來!
“不用麻煩。”寇塵取來紙磨,吩咐道:“給你父親寫信,叫他把準備好的銀子送到早上我們待過的破廟,只要他一個人來。拿到銀子,我會放你回來的。”
“你……那你不如現在放了我,我親自帶你回去拿,拿多少都行。”
“照我說的寫,”寇塵臉上的耐心明顯少了許多,“若非你身體太差高燒不退,我壓根不會帶你進城。”
寇塵的意思是若不是他發燒,他頂多去葉府送一趟葉睿寧的手信,确認了身份立馬就帶他回京師,銀子什麽的壓根無所謂,因為岐王賞的只會更多。
然而葉睿寧理解的卻是,若不是他發燒,除非拿到銀子不然寇塵不會讓他進懷慶城。
真是冷血!
他心裏憤憤,臉上卻不敢再顯露分毫,畢竟寇塵的本事他已經領教過了,第一次醒來後被他用刀鞘抽的一下到現在還疼
什麽人啊,力氣大的離譜……
他如是想着,脾氣又大起來,憤憤寫下幾個大字,滾回床上跟他無聲叫板。
寇塵面色如常地坐在原地,見他許久不動才開門出去。
風寒藥起了些作用,身上不再那麽懶了,葉睿寧卡着門板合住的聲音一下睜開眼睛,光腳下床貼着門板聽了一會兒,放心了。
笑話,他葉睿寧在這長大,還能在這給困住不成?
葉睿寧推開窗戶,一眼就認出了懷慶郡城的鼓樓,盤算只要快跑幾步去到街上,料這賊寇也不敢當街綁他。
打定計劃,葉睿寧輕車熟路地踩住窗框,貓似的就翻了出去,走到馬棚時透過小窗見寇塵正跟掌櫃說話,用力地哼一鼻子。
轉過頭,後門恰好有人進來,葉睿寧心頭一緊,趕快躲到屋脊另一邊去,只漏出一只眼睛觀察,見其人面色黝黑,留着濃密的絡腮胡,有胡人模樣。
不過懷慶郡位于邊陲,前朝時幾度被大掖部落侵吞,這樣的長相倒也見怪不怪。
“喂,看馬的,今日我的馬多喂些精料!”絡腮胡喊道。
“得嘞!”喂馬的應了聲,往這邊來拿草料,葉睿寧趕快縮起脖子藏起來。
那絡腮胡砸吧砸吧嘴,也往這邊走,像是不放心,“我瞧瞧你這都是些什麽草料,別給我的馬喂壞了,明日還要趕路呢!”
“大爺您放心,我家從我曾祖那輩起就是馬倌,喂馬馴馬可再內行不過了!您的馬啊,我更小心伺候着呢!”喂馬的說着,等絡腮胡湊近了陡然壓低聲音,說道:“我昨日去山上看過了,從城東門出去,一路上山,那條路還沒被大雨沖毀,您和車隊打那走,很快就能到旦西道!”
葉睿寧聽着聽着,忽然覺得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
他狐疑地扒開茅草,從縫裏往下一看,這喂馬的不就是昨天搶他銀錢玉佩那厮!
葉睿寧咬牙,心說你這厮昨日竟敢那樣對本公子,等他回府告訴阿爹的,定将你和那殺人犯一同打入大牢!
這時旁邊又走來一人,身形消瘦氣質文弱,但叫馬倌離開時的語氣卻透着幾分不怒自威。
馬倌應一聲,很快離開了。
如此,馬廄裏只剩下兩個人,葉睿寧趴在棚頂上,一動不敢動,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
葉府裏有胡人仆役,所以葉睿寧能聽出幾個零碎的字節,知道他們說的是胡語。
大津自建國以來,幅員遼闊,民族政策也向來開明。當今聖上登基後為穩固根基,派虎威和戎弼二位将軍清繳了頻繁騷擾北境的大掖部落,直到大掖奉書乞降并奉還前朝掠奪的懷慶等四座城池,邊境終于硝煙不再。尤其在文昭十年左右,懷慶等邊陲郡縣更是各族一家,甚為繁榮。
但近兩年來,大掖又開始蠢蠢欲動,大津皇帝因此下令關閉互市,胡人紛紛遣返家鄉,少數因通婚留在懷慶的掖人也早已漢化,即使日常也不再使用胡語。且懷慶郡城內的胡人并不多,葉睿寧基本都見過,但這兩個……
茅草頂再次被扒開,一根稻草穗順着屋檐飄落,好巧不巧落到了絡腮胡頭上,如同引爆了炮竹。絡腮胡猛地擡起頭,鷹隼般的目光讓人心中生寒。
“阿圖,怎麽了?”文弱男被他吓了一跳,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那裏有什麽?”
“這頂棚上好像有人……”
“你搞錯了吧。這頂棚是草做的,若是有人,你我早就發現了。”
“……”
“走吧。”文弱男不欲再久留,推着他走出馬棚,“咱們回房子裏說。”
“我還是覺得怪怪的,”絡腮胡不放心地回頭又看了兩眼,但正如烏魯術所說,這房頂全是草,有人應該會漏下來。
或許是自己多疑了,絡腮胡哼哼鼻子,進了驿站。
葉睿寧一直等到後院裏什麽動靜都沒了才敢冒出頭,見院裏無人,終于如釋重負,抹了把汗,一松腳順着棚頂滑到堆砌的草料上。
吓死他了。
他從草料堆頂跳下來,被馬糞熏得直皺眉頭,趕快跑遠幾步,撒開手,卻驟然被一抹若有若無的火藥味給擊中了神經。
馬棚裏,怎麽會有火藥?
別是他聞錯了。
但再細細嗅來,确實是火油,當初邊境打仗,他随父親押送物資給軍隊是聞過,錯不了。
葉睿寧覺得奇怪,實在好奇哪個傻蛋會在馬棚裏存火油,順着氣味找過去,最終鎖定一架滿載着東西的板車。
看樣子,就在這上頭了。
葉睿寧得意地揚眉,挽起袖子準備掀開苫布一探究竟,這時肩上卻傳來不可抗拒的重量,緊接着他整個人被拖走。
“唔!”葉睿寧被人從後面緊緊捂住嘴巴,只能拼命蹬着雙腿反抗。
寇塵巋然不動,薄薄的衣衫被飽滿的手臂肌肉撐起來,硬生生壓住了十六歲少年的掙紮,将他提得雙腳離地,低頭在他耳後低語:“葉公子,又見面了。”
是他!
葉睿寧頭皮瞬間發麻,掙紮得更狠,拿指甲去掐他的肉,寇塵吃痛,往他麻筋上狠狠一攮。
“唔……”葉睿寧當即打嗓子裏發出一聲痛吟,癱軟着半邊身子喘粗氣。
不同于他這種能惹不能打的繡花枕頭,寇塵的武力值是實打實的高。他攀着寇塵的胳膊,自知無法從這雙結實虬勁的手臂下逃脫,掙紮片刻後老實下來,拍一拍手背。
寇塵松開手,下一秒果不其然見葉睿寧眉眼一喜。
轉瞬間葉睿寧只來得及看清餘光中閃過的殘影,随後手腕就是一涼,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去,把喉頭的呼救咽回了肚裏。
這歹徒,不知什麽時候變出來一片薄刀,正死死抵在他脈搏上!
寇塵輕輕動動手指,臉上閃過一絲促狹。
“……”
葉睿寧真想咬死他!
回到房間,寇塵輔一撒手葉睿寧就竄上了床,裹着被子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寇塵沒說什麽,走過去把門窗都關嚴了,葉睿寧貓似的露出兩只眼睛,發現竹制屏風後有一口浴桶,正騰騰往外冒熱氣。
但他此時一點都沒心情享受,因為這一次逃跑被抓,以後再想逃恐怕是難于登天,他不禁怒罵:“賊寇!我看你跟這家客棧就是一夥的,昨日綁架我的那個歹人就在這喂馬!我告訴你,等我逃出去,我叫我阿爹把你們都打入大牢!”
寇塵取過一套普通的常服丢給他,“沐浴之後換上這個。”
“不換!”
“過來。”
“不去!”
葉睿寧賴在原地死活不動,倔強地扒緊枕頭。
寇塵看他看,直接上手把人抓進屏風裏。
“你!你……”葉睿寧別扭極了,但又忌憚他再動手,只好先把人趕出去,而後不情不願脫掉衣服泡進水中。
寇塵把吩咐小二買的衣服丢給他穿,又把他本來的絲綢衣裳收了,打算找個機會出去扔掉——這麽一身綢衣走在路上,太招搖。
他把衣服卷成卷,指尖摸到什麽滑滑的東西,看起來像油,他把手湊到鼻下聞了聞,臉色當即一變。
他一步折回屏風裏,右眼皮突突直跳,“你方才都去了哪兒?”
“誰叫你過來的!”葉睿寧一下縮進水裏,兩只手上上下下不知該擋什麽,羞着臉磕磕巴巴罵他:“孟浪……太孟浪了!”
寇塵暗暗咬牙,偏開目光,再問:“你方才去哪了?”
“我憑什麽告訴你?你把我綁……”
“說話!”
寇塵厲聲,空氣一下就凝固了。
先前沒仔細看過,現在他氣勢洶洶地站在那,一襲黑色行裝将淩厲的氣場盡數彰顯,壓人得很……不過這寬肩闊背蜂腰長腿也挺讓人挪不開眼的。
葉睿寧大聲咽口唾沫,心虛道:“只去了馬棚……”
寇塵眯起眼睛,“馬棚?”
自打邊境戰事再起,朝廷對火油火藥等易燃易爆品監察甚嚴,饒是皇親國戚也不得擅自插手,更何況懷慶郡位于邊陲,盤查更是嚴格,這家客棧的老板有幾個腦袋竟敢對如此大劑量的火油洩露不聞不問?
寇塵淩厲地眯起眼,眉宇間像籠罩着一團沾了血的冰。
這趟任務,終于變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