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家
老家
這是什麽鬼問題,村子裏哪裏蟲子不多?
爺爺以為孫子是怕蟲子。入夏了,鄉下的蛇蟲鼠蟻出沒,防不勝防,他一把老骨頭習慣了,孫子嬌貴,肯定是不習慣。
“回頭我就找人來驅蟲,保管你住的地方連只蚊子腿都沒有。”
啊,他不是這個意思。
陸百姓想解釋,又緊緊閉上了嘴巴,這麽奇怪的現象,或許只是他的錯覺呢。
“我不怕蟲子,蟲子還怕我呢。”他嘟囔了這麽一句,便在爺爺的催促下,乖乖跟着他出去串門了。
孫子回來,那自然是要炫耀一番的。
村子憑着地勢,依山而建,還保留着不少穿鬥式結構木屋,翹起的飛檐和黛瓦別有特色。這些年得益于國家政策,大興基建,村裏的楊梅、黃桃、紅提銷路不錯,驿站、電商服務點等都建了起來,陸續有在外打工的中青年返鄉。
陸老爺子端着一杯鄰居招待的芝麻豆子茶,帶着陸百姓從村頭溜達到村尾,不少騎着小摩托的村民紛紛回頭,好奇看着陸百姓這張俊俏的生面孔——以及他身後兩個一米八五以上的彪形大漢。
陸百姓沒覺得自己是舞臺中央那只猴,認為肯定是因為跟着兩只顯眼包。于是讓保镖大哥別跟着了,愛去哪去哪。
爺爺逢人便說:“這是我孫子,回來看我!”
“哦哦,真孝順呀!”
陸家在村裏赫赫有名,不消一個上午,全村都知道陸家大公子回村了,頗有一些年輕人跑過來看稀奇,甚至有人躍躍欲試開直播。
兩個顯眼包大哥适時出現,阻止了對方的冒失行為,表示如果侵犯陸少的肖像權,陸氏的律師會起訴的。
陸老爺子樂呵呵看着那家夥面色僵硬收起手機,還和人家聊呢:“他有什麽好拍的,一個小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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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飯吃得格外熱鬧,縣長本來要親自過來,感謝一下捐款大戶陸氏,被陸百姓拒了:“我爸說我不能代表陸氏,別出來丢人。”理直氣壯拿陸董當擋箭牌。
結果縣長确實沒來,但來了一幫和爺爺相熟的鄉親,熱熱鬧鬧整了三大桌,陸百姓被一群不認識的家夥熱情勸酒,喝得……本來應該喝得暈乎乎,他的酒量一向不怎麽樣,但是,這回他喝倒了一票人,自己神清氣爽。
酒精對他失去了效果,喝酒就像喝水一樣。
鄉親們誇獎他海量,陸百姓卻感到一絲沒來由的恐懼。
後來,劉警官——就是那個名片的警官,主動電話随訪他的時候,他有意無意提起這件事,對方很平靜:“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異樣嗎?”
當然有。
但他沒有說。
酒對他失去了意義。能喝或許是好事,但同時失去了那種微醺的快樂,更失去了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可能。他借口困了,躲進卧室。洗一把臉,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神采奕奕,兩只眼睛亮得很,嘴巴裏有些酒味,但也僅此而已。
這還是我嗎?
陸百姓倒在床上,想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此起彼伏的雞鳴吵醒了他,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索性起床。天色才蒙蒙亮,陸百姓無聊透頂,看見兩個新調來的保镖大哥在院子裏互相喂招,拳拳到肉,幹淨利落,很是帥氣。不由得興沖沖跑過去:“我跟你們試試。”早年為了防止被綁架,陸百姓正經受過基礎的防身技能培訓,還是優秀學員呢!
然而用進廢退,這項技能學完之後束之高閣的陸百姓,怎麽可能是專業保镖的對手。
兩個保镖跟了這位少爺幾天,發現這位居然不是個折騰人的貨色,脾氣也不錯,加之在村子裏待着實在無聊,和他過招時拿出了幾分真本事,力道不大,随便玩玩。
把陸百姓累得夠嗆。
這、這這果然還是我的身體。
還是這麽菜!
“诶,你們教教我呗,你倆排個課表出來,我跟李秘說一下,另外給你們付課時費,需要什麽器材直接開單子,都給報,怎麽樣?”陸少爺突發奇想,他覺得自己要是不這麽菜,說不定早就能逃出來了,根本不會被關水牢!
這個錢,倒也不是不能賺。
兩人很心動。
“訓練的話,陸少可能得吃點苦。”還是很怕金主後悔,回頭又遷怒他們。
陸百姓拍拍胸脯:“沒事,我能……啊啊啊這是什麽玩意!”什麽鬼東西從他腳邊擦過?!
保镖們很淡定:“耗子。”
耗子?這耗子都快跟貓一樣大了!
陸百姓一臉驚恐。
保镖們則笑:“昨天陸老爺子請來驅蟲的效果很不錯。晚上連一只蚊子、一條蟑螂都看不見,早上我們還發現一只大蜘蛛連網都不要了,直接爬走了,就像有火在後面燒它似的。陸少你看,螞蟻都忙着搬家,我看天氣預報,今天是晴天呢。”
陸百姓低頭定睛一看,一條黑色的由螞蟻組成的路,細細密密,從陸家老宅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田野間,頗為壯觀。不只是螞蟻,草叢中時不時露個面的蜈蚣、甲蟲、鼠婦等紛紛往外移動,連飛蛾都撲楞着翅膀離開了老宅下的路燈,往遠處飛去。
這是一支隐秘的遷徙大軍。
它們全都在遠離陸家,或者說,在遠離他。
“驅蟲效果真不錯。”陸百姓幹巴巴地應和。
和早起的爺爺,他也是這麽說的。爺爺抽吧抽吧沒有煙葉的旱煙杆————奶奶去世後,他就戒煙了,過過幹瘾而已,他對陸百姓說:“它們怕比自己更毒的東西哩!”
更毒的東西,是什麽?
陸百姓想追問,開口卻是:“驅蟲的藥肯定毒啊。”爺爺沒有接話,反而摸摸他的腦袋:“聽說你前陣子出國了,遇着啥沒有?”
鬼火般的眼睛,火光中女人的半張側臉,山妖一樣的呢喃……
陸百姓搖搖頭:“沒有。”
爺爺不再追問:“既然回來,就安心住下吧,想住多久住多久。”
于是,陸百姓開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生活,保镖大哥沒有給他排多少技能課———課表裏百分之九十都是體能。他們理由充分,地基不牢,多少花架子都沒用。
陸百姓合理懷疑自己是在花錢找罪受。
但他又很想知道現在他的身體極限在哪裏。
前一天無論多麽嚴苛的訓練,到了第二天他的身體都能精神百倍恢複,那些能讓人叫苦連天的酸痛感全部消失,還有過招時依靠特別的視覺感知達成的靈敏閃避,連保镖都啧啧稱奇,說他是“被埋沒的好苗子”。
他每次訓練的時候,爺爺樂滋滋地給兒子兒媳婦視頻,炫耀“孫子在我這裏長本事了”。
陸夫人大為震驚,堅信兒子是受了刺激,過兩天就好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看着越變越黑瘦的小夥子,鐘翠翠女士卻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神:“百啊,你還是我兒子嗎?”這刺激怕不是受大發了!
這還是他嗎?
他也想問。陸百姓想知道試試自己的極限在哪,想知道自己哪一天就突然堅持不下去了,要知道他小時候上興趣班,沒有一個超過一個月的!
怎麽他還能堅持呢?
身體越疲憊,他的思緒越清醒,像是能把靈魂抽離出來,看待一天天變樣的自己。
“哥哥真棒!”親爹倒沒有發表意見,但自家妹妹可開心了,表示“最喜歡看哥哥在單杠上轉圈圈”。
親媽則是憂心忡忡,勸兒子:“受不了咱就回來,沒人會綁架你了,回家最安全。”回來就給你找心理醫生。
“我……再待一段時間吧,這裏挺好。”陸百姓悶悶地說。
但他卻覺得自己也該走了。
老家找不到答案。
帶着這些奇怪的特征過一輩子,似乎沒什麽不好,它現在帶給他的都是好處。但是陸百姓從小就被爺爺奶奶教育“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他得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如果真是好事,那……能分給妹妹一點嗎?
他必須再回一趟果市。
陸百姓下定了決心,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他告別了爺爺,帶着保镖大哥離開。
“百百,走正路,行大道,記牢啊。”爺爺叮囑他,獨自站在村口的老樟樹下,望着他漸行漸遠。
路上,陸百姓主動聯系了劉警官,對方聽說他想回來看看,毫不意外,至于那張名片……老劉哈哈笑道:“那是個座機號,這段時間不好使。你直接來我們支隊,他最近人押在我們這裏當技術顧問呢,去了那個研究所你也找不到人。”
“好的,我這兩天就到。”陸百姓向他道謝。
挂了電話,劉健民愣了一會神,然後撥通了一個號碼。
對面過了很久才接:“劉叔,我做試驗呢。”
“小段主任呀……”
“有事說事,別這麽喊我,折壽。”
“唉,我就是想告訴你,那個小夥子要回來了。”
對面停頓片刻:“他的變化一直持續着?”
“是的。”
“有意思,他來的時候叫我,我要好好看看,這麽多年都沒有成功,他是不是成為了第一個。”
對面挂了電話,劉健民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以這個小陸的家世和他本人的素質,即便成功了,他也很難成為一個合格的幫手……
老天為什麽偏偏選中了他呢?
果市也太偏遠了!
在路上折騰的陸百姓在心裏默默吐槽。
果市沒有機場,剛通高鐵,班次還特別少。從省會花城到果市,因為來得匆忙,機票不好買,陸百姓索性坐大巴。
他覺得吧,經過這段時間的加鋼淬火,自己俨然已經是一個吃苦耐勞的合格群衆,坐個大巴算什麽,正好低調一點,省得又被人騙。
雖然但是,沒人告訴他客運站這麽多人啊,好吵,氣味好難聞!
陸百姓捏着鼻子進站,感覺自己快暈過去了,後面還有人背着大包一個勁推搡他:“快點快點。”
嗚,他後悔了,他要坐飛機,現在包機還來得及嗎?
“陸少,不然……”保镖大哥一左一右護着他,偏偏他還要低調,不要他們的動作太明顯,搞得他們也很難受,極力想将他勸退。
陸百姓咬牙:“來都來了。”上!他可是“傳說中的好苗子”,不能認慫。
上去他就更後悔了。大巴的異味、人味、汗味還有菜味在空調吹拂下,融合成一股奇異的氣味,悶得人想嘔。
這個大巴怎麽沒有商務艙呢?
也不能選位置,去晚了還沒有好座位。
能不能包一輛大巴啊?
陸百姓想打退堂鼓了。
好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好心人多,有個小哥把自己的大背包從隔壁座位上抱起來,示意他坐進去:“靠窗,不容易暈。”
見他就背了一個包,還把自己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和袋子往旁邊挪一挪,把他的包也擠了上去。
“謝謝,謝謝!”陸百姓連聲道謝。全程沒讓保镖大哥幫忙,靠自己人品獲得了友情幫助,陸百姓有點小高興。
這個小哥一米七的個頭,在南方人中不算矮,穿着骷髅頭的T恤,剃着板寸頭,體型偏瘦,看着有些沒精神,其貌不揚的,沒想到是個好人。
路上他還和陸百姓攀談起來,得知他是外地來的,打算去果市旅游,笑了笑:“跟你一起上來的兩個是你朋友?練得很壯嘛。”
他眼神還挺毒。陸百姓也笑:“人多一點膽子壯。”
“你一個男子漢還怕人搶你不成?”對方哈哈笑,“果市治安很好的。你打算去哪裏玩,我就是那裏人,你可以問我。”
我打算去你們果市公安局玩一玩……陸百姓腹诽,面上則說:“刷小視頻看到的,一沖動就來了,還沒有來得及做攻略,給點建議呗。”
于是對方開始說果市的旅游景點、吃喝玩樂種種,過了一會,忽然眉飛色舞地講起來果市的“娛樂業”,陸百姓越聽越不對。
這個小哥,有點怪怪的。
和想象中旅游中遇到熱情好客當地人的橋段不太一樣。陸百姓現在警惕性上來了,把自己的手機和證件放到靠近窗的那一側,連打了幾個哈欠,裝困不再和他聊了。
裝着裝着,他就真睡着了。
忽然,一個急剎,車輛驟停,陸百姓的額頭差點磕到前面的座位上。
“怎麽回事?”他一臉懵。
坐後排的保镖大哥已經站起來:“好像是警察查車。”
這是陸百姓沒有過的體驗,同車有游客大驚小怪,但車上的大部分人都習以為常。
這不是看看證件就完了的簡單查驗,每個人都要下車,随身行李挨個檢查,細得陸百姓覺得很奇怪。他想找那個鄰座小哥問問,這是怎麽回事,對方卻站得遠遠都,正在馬路牙子上抽煙,連眼神都懶得給他一個。
回想對方說起“娛樂業”的眉飛色舞,陸百姓猜,他八成是發現自己是個硬茬子,推銷不了,所以放棄了。
一時間有些得意。
車上所有乘客都下來了,公安們戴着手套挨個搜查,忽然有人摸下來一個背包,拎下車,問:“這是誰的?”
陸百姓一愣,那不是他的嗎?
這滿車乘客,除了他,沒人背芬迪。
但但……
直覺不對,但身體先于大腦,他乖乖舉起手。
“陸少!”保镖靠近他,壓低聲音,“這事不對。”
同一時間,幾名公安從不同方位向他靠近,拿住他背包的警察微微一眯眼,一揮手,斬釘截鐵:“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