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康複
康複
溫熱的水撫慰着疲憊的身體。
“你簽不簽，啊！”
猛然間，一個噩夢般的聲音如炸雷在腦海中響起。陸百姓的心髒如同被人攥住一樣，慌亂地從水中站起，忽然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就像他還身處水牢，惡臭的水如附骨之疽寸寸蠶食他的身體。
他扶着牆慌亂跨出浴缸，帶着濕漉漉的水漬和泡沫，站在浴室的落地鏡前。
鏡子裏的自己，身上的傷疤幾乎都已經愈合，留下的一條條傷疤也在漸漸變淡。剛回江市時，陸夫人就安排了私人醫院的全身檢查，明明在彩雲省城的大醫院已經查過兩輪了，但她就是覺得江市的醫生才靠譜。
但兩邊的結論都是一樣的，恢複得很好，只是有點營養不良，多吃點好的。
老羅還在住院呢，他的腿傷了骨頭，好得很慢。
“陸少，還是你年輕，身體好啊。”老羅對他不無羨慕。他這次出去算工傷，醫藥費用陸家全部報銷，工資照發，還有額外的補貼，老羅在醫院住得很安心。
依據警方對案件過程的還原來看，事發當晚，老羅從水牢中被提出，當成豬仔賣給另一個犯罪集團，轉移過程中，車輛行駛中遇到前方落石，打手下車查看的過程中，老羅的腳沒有被捆住，發現車門未關，立刻跳車，趁夜色逃跑。
但因為手上纏着繩子，身體有傷，十分虛弱，加之不熟悉此地路況，跑得不快。被打手迅速追上，對方一棍子敲在他腿上，打斷了他的腿。
事情如果照這個趨勢發展，後續肯定是老羅被這幫人帶回去，拖着永遠也治不好的傷腿為對方賣命到死。
然而大概真是祖宗顯靈，這條爛得要死的山路，晚上居然有車經過。
“警方說那是經過的當地人，他們真好心，救了我們。”老羅十分慶幸地說。那一棍子直接疼得他冷汗直冒，記憶中最後一幕就是迎面駛來的一輛越野車，雪亮的車燈刺得他的眼睛發花，伴随刺耳的剎車聲，他用盡僅存的力氣喊了一聲“救命”，随即暈了過去。
後面發生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警方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當地人會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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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地人會救人，還會有那麽多中國人陷在那裏出不來嗎？
陸百姓最讨厭動腦子了，但是這件處處透着詭異離奇的事件日日夜夜折磨着他，逼得他一遍遍回想被救的場景，一遍遍分析那些畫面中的細節。
畢華到底給他注射的是什麽？那些場景都是幻覺嗎？
陸家派來的律師探聽到了畢華的口供，曾反複向陸百姓确認，到底是不是真的被注射了藥物，陸夫人幾次三番帶他去體檢也和此有關。
“我不記得了。”陸百姓如此回答。
既然體檢結果沒有問題，他就不想再多生事端了。他隐約覺得，老羅和他一樣，未必是真的完全相信了警方的說辭，但他們都太害怕了，根本不想再深究。陸百姓希望此事到此為止，再也不要從記憶中被翻出。
“陸少，還是你年輕，身體好啊。”
老羅這句羨慕的話又一次在陸百姓耳邊回蕩。
真的是他身體好嗎？一個經常熬夜喝大酒的廢柴，遭受折磨後會比訓練有素的保镖恢複得還快嗎？
還有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劉警官為什麽那麽關注他有沒有看清她的長相？
她是不是給他喂了什麽東西，回來後，那些記憶不斷在他腦海裏翻騰，他似乎記起來了，她……
“百百，怎麽洗澡洗這麽久啊，回答媽媽一聲，啊？”鐘翠翠女士關切的口吻如同他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學生，這種一朝回到十多年前的感覺令陸百姓頭皮發麻。
“媽，我就好了，馬上出來！”還得逼着自己歡樂地應和她，不然她立刻認為兒子出現心理問題了，明天他家就會出現五個以上的心理醫生。
“快點兒啊，客人都到了，別磨磨蹭蹭，就給你五分鐘啊。”鐘女士不太放心地下樓了。
陸百姓長吐一口氣，快速沖掉身上的泡沫，擦幹，穿衣，戴表，刮胡子，吹頭發，噴發膠，一氣呵成，五分鐘後，準時出現在樓下客廳。
他露面的一瞬間，一片掌聲響起，四歲大的小妹妹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哥哥！”他笑着将妹妹一把托上肩頭，不得不說雖然裏子虛了吧唧，但肩寬腿長的基因優勢套上人模狗樣的西裝，陸百姓想裝樣子的時候還是相當能唬人的。
一擡眼，看見妹妹微微發烏的嘴唇，他神采飛揚的神情一秒沮喪：“可惜了，佛牌沒給你帶回來。”那玩意八成壓根沒有，都是畢華瞎編，麻蛋！
妹妹并不知道他出去這趟的原因，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麽，家裏人沒和她講，只告訴她，哥哥出去玩了一趟回來。不過以小女孩的敏銳直覺，隐約感覺到了一點不尋常，所以最近黏陸百姓黏得特別緊。
“我請大師結緣的平安符你帶沒帶？”親媽追在後頭問，“大師說了，你流年不利，要……”
“帶了帶了。”陸百姓連忙打斷親媽施法。
自從他九死一生歸來，陸夫人神神叨叨了很多。
陸百姓抱着妹妹走到哪，哪裏都是一片誇贊之聲：“陸少氣色很好啊。”
“聽我老公說，陸百是去緬甸考察項目了？”
“陸少想明白了，準備進集團工作了呀？”
“緬甸那裏能有什麽好項目，該不會是被……”
“胡說什麽，那要真是被騙了，能全須全尾回來？”
“也是。不過那個畢華怎麽回事，我兒子說他借了幾十萬，人間蒸發了現在。”
“……”
一群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吵得陸百姓腦仁疼，偏偏他是今晚主角，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他失蹤這段時間，盜刷的銀行卡金額巨大，他爹察覺不對，吩咐秘書報了警，緊急凍結了他的所有賬戶。因動作不小，那段時間，陸家公子被綁架的傳聞在江市的小圈子裏沸沸揚揚。如果再晚一天，等他深陷水牢的視頻發到陸董的手機上，他爹估計就要高血壓心髒病齊發被送進醫院了。
今天的晚宴當然是為了平息謠言，證明他活蹦亂跳好好的。
畢家前幾年就破産清算的舊聞被人翻出來，大家津津有味地談論自己遇到各種窮親戚老朋友打秋風的事情。沒人相信陸百姓真的去考察項目，人人都在好奇真相到底是什麽。
陸家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們。
真相揭開，這幫人一年的話題就有了。
編也編個合理的謊言嘛，比如他去緬甸找媳婦了啥的。陸百姓自娛自樂地想着，很配合地迎來送往，标準微笑臉。
作為一個不賭不嫖不吸毒，只喜歡和朋友們吃喝玩樂的老實孩子，這次給陸家惹了麻煩，理應認真配合，讓他爹省心，他可真是一名合格的富二代。
唉，誰能想到自家保镖和發小勾搭上，合謀要把他吃幹抹淨，骨頭渣子都不剩呢。
案件的具體情況還在偵破中，警方沒有透露太多，陸家自然是要告他們的，安排了律師跟進，盡量追回一切可能追回的經濟損失。大致情況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他不想惹事，卻有人想惹他。
我真是一只行走的金鳳凰啊。
曲終人散，妹妹早已困得被保姆抱回房裏睡覺去了，陸百姓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四十五度角仰面望着水晶燈，一臉的明媚憂傷。
手機在不停振動，群消息一個接一個，是他的朋友們在攢局，說他消失太久，要罰。
陸百姓作為主角，必然是要參加的，但是再搞什麽泳池Party，他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這大概是後遺症，他開始怕水，害怕那種沉浸在水裏的感覺。看見泳池裏藍汪汪的水，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退後，轉身，逃跑。
那種香槟噴在身上的感覺也令他難受，黏糊糊的，像極了在暴曬後渾身幹不透的汗漬。
音樂吵得他頭疼。才晚上十點，他就說要回去睡覺了。
很奇怪，最近他突然變得很愛睡覺。
朋友們察覺到了他對這些花樣表現得興趣缺缺，又拉他去騎摩托跑山、玩滑翔傘、開汽艇……他發現，以前這些自己覺得挺刺激好玩的項目，現在對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那些令人腎上腺素飙升的畫面，在他眼裏就好像、就好像慢動作一樣。
陸百姓隐隐覺察到不太對勁。
“如果身體上有不舒服，打這個電話。”警官老劉的這句話沒來由的從腦子裏蹦出來，他是不是還給了自己一張名片，丢哪去了？是不是補辦身份證的時候落在派出所了？
陸百姓心不在焉地想，回去得找找。
可是，找到了要打嗎？他的身體也沒有不舒服啊。就是懶洋洋的，想睡覺，是不是天氣變熱的緣故呢？
他的消極怠工令朋友們覺得十分掃興，有人調侃他：“陸少，去一趟東南亞，見到什麽鬼東西了，怎麽像是被吓破膽了？”
“啊？”正在思考要不要明天去挂個眼科的陸百姓，後知後覺，茫茫然應了一聲。
調侃他的這個人姓董，見他沒有發脾氣，更來勁了：“陸少，有點血性行不，跟我比賽游一回，彩頭你随便說，怎麽樣？”
陸百姓：“我不。”說着起身就想走：“我去歇會，累了。”
“走什麽啊！不會吧陸百，你水性最好了，現在不敢游泳？”
“我看就是，東南亞有啥啊怕得你，真被綁架了啊？”
“你才被綁架，滾滾滾。”
“那就下水走着，別磨磨唧唧像個女的！”
“我不去！”聽見下水，陸百姓一個激靈彈跳起來。見狀，董少更來勁了：“陸少真怕啊，快快，把他丢水裏去！”
這不是陸家的酒店，而是郊外一家度假村，若是自家的，陸百姓直接就能喊酒店的人過來，但地盤不是自己的，這就麻爪了。這幫損友，不容分說，幾個人七手八腳，擡起陸百姓就往外頭的池子裏扔。
“你們有毛病啊！放我下來！”陸百姓的火蹭一下起來了。
有人遲疑。
卻也有人更興奮了，正是剛剛起哄的那個董少：“陸少，不要怕，兄弟們馬上來陪你！來，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扔他，一、二……”
“啊，等等等一下！”忽然有人大叫一聲。
但已經晚了，一聲“三”喊出去，陸百姓被直接丢進水池，而池子裏分明躺着一條蛇，活的！
這度假村的綠化也太好了吧！
水花濺起，被蛇咬傷甚至中毒的慘劇并未發生，只見那條腦袋尖尖的蛇瞬間呈現S型，擡頭發出嘶嘶聲，四下瞬間安靜，那些叫喊着要跳下來陪陸百姓的漢子全都僵硬地站在岸邊。
“快，快去叫人。”有人悄悄道，好像生怕驚到了它。
陸百姓渾身發麻地與它對視着，沉浸在水中，一種黏膩惡心的感覺從胃部湧上喉頭，他想吐。
蛇的豆豆眼盯了他一會，緊接着它一個轉身，迅速游走，從池邊上岸，飛快溜進了樹叢，跑進山裏去了。
“跑了？”損友們呆愣。
“被陸百吓跑了？”還有人發散思維。
“陸少牛逼啊。”
陸百姓抑制住惡心感，劃到池邊，有要好的朋友連忙來拉他，他拒絕了，自己撐着岸邊上去，拉了條毛巾裹上。最初提議把他丢下池子的董少有點心虛，過來要扶他：“沒事吧陸少，我也沒想到那池子裏會有蛇，我這就給酒店經理打電話，把他好好罵一頓，你還好……”
“我先回去了，”陸百姓打斷他的話，“你們玩得開心。”他拿着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拉他上岸的那個朋友連忙說：“我開車送你！”
“不用，我有車。”
“那你到了發個信息給我們，注意安全。”
“嗯。”
砰的關門聲。
損友們面面相觑。
“這是……真炸毛了？”
董少哈哈：“沒事沒事，陸百我了解，這個溫吞水，過幾天自己好了，還會來找我們玩。”
“對哦，我們又不是故意的，大家鬧着玩而已。”
陸百姓一貫的好脾氣給了朋友們信心。大家都覺得過兩天陸百姓就會自己回來了，但是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陸百姓這個人就像在江市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出現在圈子裏，一問，他回老家了。
陸百姓的老家在哪啊？這幫江市裏的朋友都不知道，陸百姓還有個老家。
他當然有老家。每個人都該有一個老家。雖然出生在江市，但他十歲以前，父母忙于工作，無暇照顧他，他是在老家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
他和妹妹一樣，小的時候身體很弱。奶奶是老派人，給他一家一戶讨了零碎布頭，認真縫了一件百家衣給他穿上。
很神奇，穿上這件衣服以後，他的身體真的漸漸好轉。這件事傳開以後，鄉裏鄉親都來陸家看他，他在村裏瞎跑瞎玩，到了飯點，也有鄰居招呼他吃飯，村裏家家主婦的廚藝他都嘗過。
後來，奶奶給他取了“百姓”二字。
這個名字可太适合為人民服務了。
可惜陸百姓活成了一個二世祖。
奶奶前些年去世了，爺爺的身體倒還很好，腿腳強健，還能下田，就是住不慣江市的大房子，只喜歡老家的老宅。這些年陸董把陸家老宅做了修繕，給村裏鄉裏都修了路，給縣裏修了學校，給老爺子請了幾個保姆，輪着班24小時照料，日子也還安逸。
寶貝孫子回來，爺爺高興得不行。陸家是名人，陸百姓回來盡量低調，只帶了兩名保镖。
老頭站在村口眼巴巴等來了孫子，沒高興一會，就發現孫子看着不太對勁，蔫巴蔫巴，回來第一句就問得沒頭沒腦：“爺爺，村裏哪裏蟲子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