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月初雪
第009章 第九章 新月初雪
明月高懸,雲意一身素衣站在庭院之中,手中握着一卷詩集,靜靜地看着明月。叢綠展開秋香色的披風,覆上雲意單薄的肩頭。
“姑娘,還未入夏,夜裏涼,您當心。”
雲意慢慢将系帶系緊,輕聲道:“叢綠,所有的嬷嬷宮女都将在明日之後返回南都。”
叢綠眼皮不動:“奴婢不走,奴婢還是那句話,奴婢的命是姑娘的,奴婢會一直陪着姑娘。”
雲意輕嘆:“時辰不早,歇了罷。”
叢綠扶着雲意回房,裏頭已經備着一碗溫水:“姑娘,該服藥丸了。”
“我曉得呢。”雲意從荷包裏拿出凝雪丸服下。叢綠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條,遞給雲意:“這是将軍給的,讓姑娘記牢上面的人,然後燒掉。”
雲意心中一動,大伯這是把溫國的暗樁都透露給她了麽?雲意接過來,默默記熟,然後交給叢綠:“你也背一背,往後有用。”
叢綠肅然應下。
月往東移,院子裏的燈火次第熄滅。雲意躺在床上,呼吸平穩。今夜,一定會有許多人難以入眠,包括遠在千裏的他。他如今在何處,姮兒又在何處?是否都過上了想要的生活?
回答她的,是在屋檐刮過的風和灑在窗臺上的月光。
雲意深深呼吸,閉上眼睛。
第二日,盛大的送親隊伍在明州城外留足,剩下一架華美鳳鸾香車由風信一行人牢牢護着,向珞州行去。雲镝捏了捏拳頭,含淚喚了一聲:“父親!”
幾日不見,雲闊鬓間似乎又添幾縷華發。他深深地凝望遠去的香車,久久不願離去。
天的盡頭,山丘綿延起伏,仿佛沉睡的遠古兇獸,兩只掉隊的大雁哀鳴着,從廣袤的天空掠過,去追尋不知所蹤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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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與珞州相隔不遠,當晚,寶鸾香車便駛入珞州邊城荊蘭。荊蘭雖小卻富庶,珞州的州牧府就設在這裏。戰敗後,珞州州牧帶着家眷棄城南逃,現下還關在南都大牢裏。如今是溫國主将澹臺桢住着,處理戰後各項事宜。
而澹臺桢,也将在這裏,迎接和親的雲氏之女。
馬車辚辚行着,叢綠掀起車簾往外看,心中泛起陣陣冷意。除了沿街看熱鬧的人,幾乎尋不到一點迎親的跡象,入城之後,別說澹臺桢本人,連他的親衛也不見來迎。叢綠放下車簾,回身看雲意,雲意坐得端莊,蓋頭嚴嚴實實的壓着,看不到她的表情。
“雲姑娘,到州牧府了,請下車。”風信恭恭敬敬地邀請。
叢綠率先下車,擡眸一瞧,匾額四周幹幹淨淨,一塊紅綢也沒有。裏頭倒是湧出了一群丫頭奴仆,分列兩旁。領頭的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婦人,細眉笑眼,觀之可親。
“奴婢是內宅的管事,喚做張離珍,大家都叫我珍娘。”珍娘頓了頓,望向叢綠:“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叢綠。”叢綠回答得冷冰冰的。
珍娘笑容不變:“雲姑娘舟車勞頓,還請先入府休息罷。”
叢綠掀起車簾,扶着雲意下來,雲意沒有停頓,扶着叢綠走進府門。風信在一旁看着,大感意外。進城無盛大的儀仗,與從南都出發之時對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他以為雲氏之女或是大發脾氣讨要說法,或是哭哭啼啼心生委屈。沒料到,這位雲氏之女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安安靜靜入府了。
風信聳聳肩膀,反正人他已經安全帶到,剩下的,就是郡王的事情了。
“大人,打聽到了,郡王與世子都在明月樓喝酒呢,您要不要過去。”
一聽有酒,風信哪裏等得,立刻調轉馬頭:“走,去明月樓。”
明月樓是全珞州最好的酒樓,裏頭有最醇美的酒,最明豔的女人,最銷魂的夜晚。即使在戰亂之時,依舊是歌舞升平。
今日,整個明月樓都被世子澹臺懷瑾包下,慶祝瀚海郡王喜獲美嬌娥。
風信趕到的時候,大夥兒已經喝了不知道幾輪了。一樓的将士們東倒西歪,大着舌頭親身邊的美人,惹得驚叫連連。二樓是歸降的珞州、青州和汾州三地官員,較一樓文雅許多,輕聲細語聊着天,見風信上來,皆起身作揖。風信不屑,朝他們擺擺手,繼續往上走。
老遠,就聽到大喇叭的錢副将的聲音:“郡王,你還記不記得,我胸口上的傷,就是雲闊給砍的。等你享用完雲氏女,賞給我罷,我非好好磨磋磨她,讓她生不如死——”
風信的腳步頓住了。
“誰在樓下?”清淡的聲音打斷了錢副将的話。
“是風某。”風信笑着行禮:“某給郡王賀喜。”
飯桌上倒了一片人,只有三個是清醒的。澹臺懷瑾滿面紅暈,朝風信擠擠眼睛:“風使臣,雲氏女到州牧府了?”
“平安到達,某親眼看着她進入州牧府,才趕來明月樓向郡王賀喜。”
“她可有說什麽?”澹臺桢轉着手中的酒杯,他面頰如玉,依舊不染塵埃。
“回郡王,雲姑娘很安靜地進府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一句話都沒有說。”澹臺桢慢慢地重複這句話。
澹臺懷瑾翹着腳,裝模作樣地看窗外的天色:“喲,亥時了啊。”
錢副将會意,笑嘻嘻說:“郡王,您就先回罷,別忘了末将剛才說的話,雲氏女——”
澹臺懷瑾吊兒郎當地接話:“想得美,就算表哥不要,也是給我,你呀,排我後頭去。”
錢副将一噎,悻悻道:“世子爺,您的後院已經人滿為患了。”
“人多不多是一回事,按道理,是該先給我。”
兩人争論之間,澹臺桢已然站起來:“你們繼續喝,我先回了。”
風信趕忙讓出路:“郡王請。”
澹臺桢腳步沉穩地下樓,近衛黎川一看澹臺桢的臉色,暗道不妙,朝牽馬過來的司南使眼色。
司南暗自嘆氣,還能如何,與黎川在兩邊護着呗。
澹臺桢翻身上馬,三人往州牧府去。澹臺桢越騎越快,漸漸把兩名親衛甩在身後。門房聽到外頭有動靜,忙忙開門:“郡王,您回來了。”
澹臺桢一甩缰繩,大踏步進門,一路行至他暫住的留白居。裏頭燈影搖搖,影影倬倬映着兩個人的身影。
底下靜得很,一個伺候的人也無。澹臺桢抿了抿唇,伸手推門。然而門從裏面拴住了,推不動。
“誰在外頭,我們姑娘要歇下了。”
澹臺桢聲如冷泉:“開門,我是澹臺桢。”
裏頭靜了一靜,随後打開。澹臺桢的眼睛越過驚疑不定的丫頭,準确落在梳妝鏡前的女子身上。
她才沐浴完,穿着藕荷色的寝衣,一頭烏發披在肩上,發尾濡濕。眉如遠山籠煙雨,目若杏花斂橫波。身姿窈窕,氣韻恬靜。光是坐在那裏,就像仕女畫賞心悅目。
雲意已從珍娘口中得知澹臺桢的去處,覺得他今夜不會歸來。于是便遣散下人,準備睡覺。未曾想到,會在這般情境之下,猝然相見。
進來的男子穿着大紅喜服,身量極高,仿佛星夜曠野裏一株筆直的樹。他眉毛像是筆墨描過,粗細均勻。一雙眼睛如寒潭古玉,又如古井暗泉,幽深不可查。高高的鼻梁之下,唇色如胭。
軒軒如朝霞舉,朗朗若日月升。
澹臺桢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徑直朝雲意走來,雲意微微一笑,落落大方站起來,行禮如儀:“妾雲氏,拜見郡王。”
螓首微垂,露出烏發之間白膩的一段細頸,鼻尖飄來淡淡香氣,似雪似梅。澹臺桢忽地想起錢副将的話:“郡王,你還記不記得,我胸口上的傷,就是雲闊給砍的。等你享用完雲氏女,賞給我罷,我非好好磨磋磨她,讓她生不如死——”
望着新月初雪一般美麗清雅的女子,澹臺桢忽地失語。她若是落在錢副将的手中,很快就會凄慘地凋零。
他,要不要她凋零呢?
太陽穴忽地一痛,眼前模糊起來,澹臺桢勉力穩住身子,轉身離開。
戒備的叢綠和行禮的雲意都愣住:就這麽走了,一句話都沒有?
澹臺桢行到庭院中央,忽然毫無征兆地,仰面倒了下去。
雲意和叢綠吓了一大跳,跑出來扶起澹臺桢。只見他雙目緊閉,側臉被地上樹枝檫出幾道細細血痕。喚了好幾聲,還是不醒。雲意正想着要不要請大夫,兩名侍衛打扮的人忽地出現:“打擾雲姑娘了,我們郡王只是喝醉了,并無大礙,黎川和司南這就扶郡王去書房歇下。”
澹臺桢一進來,雲意就聞到了濃烈的酒氣。可是澹臺桢目光幽冷,兩頰一絲紅暈也無,雲意還以為他并未喝醉。
“如此,你們快回罷,記得給郡王的臉上藥。”
黎川和司南答應一聲,架着澹臺桢快速離去,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們就該攔着郡王不讓他進去。若是郡王明日清醒,知道自己出了那麽大的醜,非把他們倆抽筋拔骨不可!
嘆,嘆,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