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木芙蓉
木芙蓉
“既然大家都是一個城市的,我們就在市中心的噴泉旁邊怎麽樣?”聲音甜美的女聲說。
“我沒意見,我知道有一家朋友開的茶室在那附近。”溫柔男聲說。
“那就這麽決定了,小解來嗎?”這是大叔的聲音。
“我沒問題。”
于是卡着飯點,解卷耳等在噴泉旁。
跟着導航走了一路,地鐵比想象中的人性化,每一站都有負責接引的工作人員告訴自己正确的換乘口。
除了擋着盲道亂停的電瓶車和高低不平的平臺。
一腳踏空的驚吓讓人心有餘悸,解卷耳有些慶幸帶着墨鏡還能見到點模糊的輪廓,不然被困在石柱球和阻攔帶時間要更久一些。
困難的是過馬路,有些人行道燈會發出頻率不同的聲音告訴他,什麽時候綠燈。但有些不會。
于是只能開口詢問:“請問現在可以走嗎?”
“要等一下,只有十秒了,可能來不及。”成熟的女聲問,“我帶你過去吧?”
可能是看出了解卷耳的不便,有人直接拽過他的盲杖,被他拒絕:
“不要拉盲杖,不要拉。”
對方可能也反應過來,松開了手。
“可以拉我的手或者搭肩膀。”他看不見,感受到手臂被人牽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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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走了。”
“謝謝您。”
盲杖和墨鏡的搭配還是很顯眼的。解卷耳在噴泉旁的陰影處站了一會兒,零零碎碎有幾個人上前詢問遇到什麽問題。
他一律笑着道謝,然後繼續等着。
噴泉的水聲很明顯,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紛雜的腳步聲分辨不出男女老少,卻知道他們都有着自己要去的地方。
直到聽到盲杖的聲音,解卷耳才停止漫無目的的發呆。
他用自己的盲杖點地,告訴來人。
率先開口告知對方:“在這裏,我是解卷耳。”
“你好,我是林可。”女生有些拘謹地回答,“yamy,sit。還有正在工作中的yamy。”
解卷耳并沒有感受到狗湊近或者叫喚,應該是訓練過的。
“是什麽樣子的?”
“yamy是四歲半大的邊牧,教練說是黑白相間,連頭頂都是黑色的漂亮女孩。她很乖,陪了我很久,是個好孩子。”
聊到自己的夥伴,林可明顯有了更多的話。
“不過現在不能摸,她還在工作。”
“你們都到了?”大叔的聲音遠遠的傳來,大概是聽到了他們的說話內容。
“方叔來了。”林可明顯對來人很熟。
林可、方海道和還沒到的許蘭健都是在視障人士互助群裏比較活躍的,和解卷耳在同一個城市,偶爾會互相幫忙照應一下。
在日常聊天裏能知道,大家都是後天原因導致的視力障礙。
方叔是傳統的盲人推拿按摩技師,業餘愛好是找個池塘釣魚。
林可是很可愛的女孩子,一個喜歡發vlog的虛拟主播,讓更多人了解視障人士。
許蘭健應該是性格最不鮮明的人,什麽事都會搭上一嘴,好像事事有回應,卻聽不出他自己的想法。
但聽說是他媽媽和他一起組的這個群,也是林可帶着他一起做起直播。
解卷耳一開始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重新學很多東西,他很感謝群裏新朋友的建議和提醒。
“抱歉,我媽媽一定要跟着。”
許蘭健沒有走過來時沒有盲杖的聲音,大概是被他媽媽照顧着過來的。
“有新朋友在,你好,我是蘭健的媽媽,叫我蘭姨就行。”
“蘭姨。”解卷耳跟着林可一起叫。
就在他們準備走的時候,被蘭姨叫住了。
“這兒挺好看的,吃飯前我給你們拍張照吧,老傳統了。”蘭姨熱情地建議。
于是稀裏糊塗地四人在她的指揮下站在一起,對着鏡頭說茄子。
“這棵樹開的花好啊,粉粉嫩嫩的,回頭我發群裏,拍得可好看了。”
在蘭姨沉浸在照片的時候,方叔細心地向滿腦問號的解卷耳解釋道:“每次小許出來,蘭姐都會不放心地跟着,然後給我們找個地方拍照留念。”
可是他們看不到啊?
解卷耳話沒問出口,蘭姨就招呼着他們走。
最後是五個人一起來到的餐廳,解卷耳還是第一次和其他病友一起出行,為了方便彼此不走丢。林可搭着他的肩,他搭着方叔,方叔搭着許蘭健,各自拄着盲杖,而許蘭健被蘭姨拽着走。
他想象了一下旁觀者的視角,覺得應該挺震撼。
“不好意思,我們餐廳不允許寵物入內。”服務人員帶着歉意告訴林可,“可以把寵物寄放在餐廳外。”
“她是工作犬。”林可無措地攥緊牽引繩。
“因為之前有被客人投訴過,所以經理強調了不能有寵物。”
解卷耳皺了皺眉,剛想說話,蘭姨已經搶先安慰上。
“沒事,阿姨會照顧你的,這只狗就交給他們吧。”
“可是yamy……”
“要不咱們換家店?”方叔提議。
“你們本來就行動不便,就不要添亂了。”
這話聽着是擔心,但讓人并不舒服。解卷耳表示同意方叔的建議,加上本來就因為規定有些抗拒的林可,蘭姨只能少數服從多數。
“導盲犬能做到的事情很多,比起寵物,更多的是我的眼睛,我的家人。”
“我是不懂你們小年輕。”蘭姨并沒有把這個小插曲當回事,她繼續盡職盡責地給他們帶路。
“yamy,sit。”
找了一家允許寵物的日料店,等大家都落座了,林可才歉疚地開口:
“抱歉,我應該事先打電話問一下那家店的。”明明之前都是這麽做的。
“沒關系,畢竟誰也想不到嘛。”解卷耳收起盲杖,轉移了話題,“之前就想問了,為什麽是用英語來發出指令的?”
“要防止導盲犬因為日常用語而混淆指令,基本上都是用非常用語或者小語種來訓練和工作的。”方叔替林可解釋道,“我之前也有一只,還是用德語的,當時和狗一起學外語呢。”
“那怎麽沒見到方叔帶來?”
“退休了。”方叔樂呵呵地回答,“幹了十幾年,我親手送它走的。”
他像個老大哥一樣,談着自己的人生經歷,告訴其他人怎麽去習慣分別。
“狗和人一樣,重感情。它陪了我十五年,每天帶着我坐公交上班,就像小可和yamy一樣,一輩子都盡職盡責。”
“狗和人不一樣,它也就帶個路,怎麽幫你們?”
蘭姨一邊給自己夾菜,一邊反駁,說着自己的生活。
“自從我兒子确診了精神病,身體也不好了,眼睛也瞎了,我就在家照顧他。沒了我,他可怎麽辦呢?”
“媽,是神經系統罕見病。”許蘭健無奈糾正。
“反正得了這種病以後,一家子都圍着他轉,為他操碎了心。”
“……”
沒有人知道該怎麽接話,他們不是來開吐槽會的。
“蘭姨,吃飯吧。”別逼他。
“這孩子,小解啊,阿姨是為你們好。”
他真的很讨厭“為你好”這種話,本來還想給新朋友留一個溫和無害的印象。
這段時間他還以為自己的脾氣養得很好,結果只是沒遇到對得人。
解卷耳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蘭姨從坐上桌就一直在傳輸些負面的情緒,貶低自己的兒子也好,得意于自己的付出也好,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家長。
“有教養的人懂得看氣氛,蘭姨,你看得懂嗎?”
根本沒有人在接你的話。
“一直說着許蘭健的不好,你那雙看得見的眼睛沒發現他的不安緊張嗎?”
他就坐在解卷耳邊上,桌布都快被他揉爛了,整個人繃緊着身子,一點都不像和朋友出來玩。
“我還真不了解,要多麽自大,才會說出沒了某人,可怎麽活的話。在座各位誰沒成年嗎?”解卷耳想了一下,“四歲半的yamy除外。”
讓人窒息。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蘭姨笑了笑,卻也感到了尴尬,雖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正經話。”
解卷耳覺得自己還是沒說明白,壓抑很久的話,沒有比這樣的場合更合适說出來。
“我聽說有這個視障人士互助群的時候很驚喜,進群看到大家都很和善樂觀的分享自己的生活時,很開心。因為這個世界不美好,但我們依舊可以正常的生活,和別人一樣。”
“像小可堅持的vlog,告訴別人不一樣的視角怎麽生活。”
“像方叔,依舊可以找到自己的興趣愛好。”
"像許蘭健,他不也能交到朋友嗎?"
“我們需要的是幫助,不是施舍。當然,如果沒有幫助,我們也能自己來。”
誰還不是個會哭、會笑、會發瘋的成年人。
長舒了一口氣,解卷耳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等着二輪辯論。誰知靜默片刻,蘭姨起身拽着兒子倉促地告辭。
“你們慢慢吃,我還有事。蘭健,走了。”
“蘭姨再見,許蘭健我們下次約。”
解卷耳朝他們的方向擺擺手,禮貌告別,仿佛氣走他們的不是自己。
林可和方海道這時候才從震撼中回過神。
"小解……"方海道想要措一下辭,發現自己嘴挺笨的,“你這也有些太唐突了。叔不是怪你,你說得挺好的,就是……哎。”
“解哥好帥。”林可有着不同的看法,“我能把這一段剪到vlog裏嗎?”
林可有事先說過自己會帶攝像頭拍攝。
“當然可以,我不介意。”解卷耳拿起筷子繼續吃起來,“抱歉啊,方叔,我這個人藏不住事。我說得也不一定是對的,各抒己見而已。”
每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都不一樣,千人千面,畢竟人只進化出兩只眼睛,所以不要盲目去否定別人。
争辯的目的從不是去分對錯,而是互相了解和尊重。
剩下三個人吃完了飯,原本說的茶室也因為兩人的提前離開而無疾而終。
“去我的工作室吧,按摩一下,一天天地你們小年輕身體也累。”方叔提議。
方海道和妻子經營着一家盲人按摩小店,除了他本人還有幾個技師學院畢業的小姑娘和小夥子,由妻子李雪梅負責主要開支和經營。
“我是中年的時候得了白內障,結果小診所的赤腳大夫手術不到位就瞎了。和你方姨合計了一下,報了個盲人推拿的班,畢業了就找了幾個校友一起開了這家店。”方叔一路上都在介紹自己,像是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喜歡懷念從前。
“就像小解說的,過得挺安穩。”
這次解卷耳聽得很認真,而應該聽過很多次的林可也沒有出聲打擾。
“回來了?”下午,店裏有幾個預約的客人,李雪梅正在前臺刷手機,“怎麽還帶了人回來?”
“這是我之前提過的小可和小解,帶他們來按摩。”
“方姨好。”兩個小輩都很乖,不過方姨不吃這套。
“叫什麽方姨,叫李姐。”
“李姐好。”
“欸~”
李雪梅很開心,帥哥和美女比自家見了半輩子的糟老頭子要養眼多了,“李姐請你們按摩,保證舒服。老方,還不快去準備,別咋了咱家招牌。”
“好嘞。”方叔依舊樂呵呵地應。
解卷耳是晚上才到家的,渾身酸痛又舒坦。
“喵!”
三花老樣子地蹲在鞋櫃上,當一只盡職盡責的招財貓,孟衍聽到動靜,從樓梯上下來。
“要吃夜宵嗎?我買了小龍蝦,十三香的。”
“吃!”
吃一半,孟衍的鬧鐘響了。他還奇怪這個點定的是什麽鬧鐘,結果沒一會兒,孟衍的電話就響了。
因為忙着吃小龍蝦,孟衍直接開着免提,手機裏傳出孟璐的聲音。
“哥!我的親哥!你妹妹的全部希望,怎麽樣,搶到了嗎?”
比起妹妹的激動,孟衍要淡定得多。
“搶到了。”
“果然也是秒沒……什麽!”最後兩個音飙得讓解卷耳吓了一跳。
“這個票超難搶的,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別,輩分亂了,咱爸不會同意的。”孟衍得瑟極了,是解卷耳從沒有聽過的樣子,“都說了,你哥運氣向來很好。”
等兄妹倆聯絡完感情,解卷耳才好奇地問道:
“搶到什麽了?”
“我妹追的音樂劇《奧賽羅》的票,說是正好趕上十一假,讓我幫着搶搶看,之前回家纏了我好久。”
“本市場次的?”
“嗯。”
“十月二號的?”
“你也知道啊。”孟衍此時還沒察覺到不對。
“……”解卷耳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心情,有點恨鐵不成鋼,“你記不記得安女士十月份也有演出?”
還要邀請你看來着。
“……不會這麽巧吧?”孟衍試探。
因為帶着滿手小龍蝦的味道,解卷耳用手腕扶額,“就是這麽巧,不過內場票不多,安女士也只給了我兩張。”
孟衍很快看開了:“沒關系,讓孟璐單獨坐着,丢不了。”
确定了,是親哥。
孟璐正發着朋友圈炫耀,并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等吃完宵夜,解卷耳癱在椅子上消食,手機消息來了。
是之前蘭姨拍的照片。沒想到鬧得不太愉快,還是發在了群裏。
“聽說拍得很好看。”他将圖片點開,讓孟衍點評一下,“怎麽樣?反正我也看不見。”
看不得解卷耳沮喪的捧場王孟同學立馬接話。
“很好看。應該是噴泉旁邊的木芙蓉。”
孟衍認真給他形容這張照片,從他們的站位到樹是什麽品種,連帶着他旁邊的垃圾桶都沒落下。
“你差不多行了。”
在他險些開始照着百科,科普起木芙蓉的種植方法時,解卷耳及時打斷了他。
“這次網友見面怎麽樣?”
“你覺得呢?”
孟衍看着解卷耳從回家就沒收斂的笑意,就知道對方的開心。
“我也給你拍張照?”
“為什麽?”三花在兩人看照片的時候就黏了過來,估摸着是被小龍蝦的香味勾來的,解卷耳抓過來撸貓,“把我當模特?”
他無所謂,對自己的形象絲毫不在意。
當我的缪斯。
孟衍在心裏悄悄補充。
還是拍了一張,美其名曰貓是主角。
欺負人看不見,立馬設置成了手機壁紙,貓被擠到了屏幕右下角,險些看不見。
“臨開學了,我可能會很忙。”孟衍提前打好預防針。
從群裏發的各種文件表格,已經提前感受到研究牲的生活了。
“嗯哼?”
“所以要麻煩你自己解決三餐了,在你餓瘦之前留個紀念。”
“……”我會點外賣。
不過解卷耳還是禮貌性地沒有點破。
看給孩子急的,借口都不會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