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石雀城
第11章石雀城
通往西域諸國的絲綢之路上,分布着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綠洲,有些綠洲面積較大,足可以衍生出一座城池來,有些綠洲又極小,只有幾棵樹,一片草地和一個小小的泉眼,每日的出水量大約只夠附近的小動物們過來潤一潤嗓子。
但是找到這個小小的綠洲,商隊裏每一個人都顯得很高興,順子也很高興地搭着秦時的肩膀說:“過了這個小樹林,再往前就是石雀城啦。”
秦時能理解大家的激動,畢竟這個小綠洲在大家心目中不光能補水,本身還是一個路标啊。
“還有多久啊?”秦時聽到他們說“很快”,心裏也有點兒激動。但他理智尚存,知道這些人對于速度和距離的概念,肯定跟他是不一樣的。
吳九郎剛洗了一把臉,下巴上還沾着水珠,樂呵呵的在一邊說:“最多四五天就能到了!”
秦時,“……”
他就知道。
四五天對他們來說是很短的一段旅程,但對秦時來說,都夠他圍着地球轉一圈了。
秦時滄桑的嘆了口氣,起身湊到水坑旁邊去洗臉。
泉眼只有成年人的拳頭那麽大,在周圍滲出了一個浴缸大小的水坑。有路過的客人在水坑附近鋪了一層石頭,方便大家取水,也便于泥沙沉澱——這麽小一眼泉水,周圍只有一片草地和零星幾棵樹,竟然沒有被沙土淹沒,也是奇跡。
商隊剛過來的時候,水坑裏的水還很清澈,等大家的水囊都接滿了水,又輪流上來接水洗臉洗腳,踩來踩去的,就有些渾濁了。但渾濁的水也是水,在缺水的地段遇見這麽一眼泉水,那是比撿到金子還讓人高興的事。
秦時洗了把臉,順便還舀水把腦袋也沖了一把。他的頭發已經長了不少,額頭上方最長的一縷已經搭到眉梢了,但這裏的人通常沒人會剪短發,秦時目前還在“保持自己的習慣”和“入鄉随俗”之間搖擺不定,不确定自己該不該找一把剪刀來剪一剪頭發。
行路人都愛惜水源,用水都是拿盆盆罐罐從水坑裏盛出來用。秦時用的就是從吳九郎那裏借來的一個小盆。他把洗過布巾的一點兒殘水随手潑掉,正想再回去舀一點兒水,視線忽然被草叢裏的一簇黃棕色吸引住了。
水潭邊的植物一尺多高,顏色泛着青灰色,因為挨着水源倒也長得蓬蓬勃勃,頗有生氣。秦時湊近一些,從莖葉之間捏出一簇棕黃色的毛發。
動物的毛發,大約一寸長,根部顏色略淺,接近土黃色,越往毛尖的方向顏色就越深。毛質細膩,光滑,像是動物在度過了寒冷季節之後脫落的絨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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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湊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毛發上散發着油脂似的腥膻氣,不濃,但卻很難讓人把它忽視掉。
這是屬于蠱雕的氣味兒。
至于留下這一簇絨毛的蠱雕到底是那天夜裏從取水房裏逃出來的那幾只,還是它們要去追尋的大部隊,秦時就說不好了。
他心裏有一個不太好的猜想:從樓蘭到這個小綠洲,蠱雕前進的方向是不是太明确了一點兒?!
商隊不敢在水源附近久留,生怕會遇到前來喝水的野獸,休息一下很快就離開了。
秦時存了心事,一路上特別警覺,但幸運的是他們并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很順利的就在第三天的中午,趕到了石雀城。
西行路上,有水的地方才能形成綠洲,有綠洲才有後來的城市和村寨,所以越是接近石雀城,周圍的綠色也就越多:野草、灌木、成片的樹林,甚至還有露出地表的河道。
空氣裏水汽充盈,秦時覺得呼吸之間都多了一種濕潤舒适的感覺,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浸潤得張開了。
哪怕有蠱雕的陰影萦繞心頭,秦時的心情還是激動得要飛起。這是他一路行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口衆多的繁華城市。
石雀城的城牆高度在七米左右,黃土夯築而成,側翼包有青磚,看上去雄偉堅固。城牆上築有箭樓、角樓,飛檐高高挑起,遠遠看去氣勢雄渾。
與樓蘭城相比,這座城池的外觀已經很明顯的表現出了漢人的風格——跟秦時印象中的西安古城牆、嘉峪關古城牆十分接近。這也意味着,這裏已經是,或者說已經非常接近大唐西北部的邊卡了。
秦時有些窘的想,他這也算是穿過了敵占區,終于要回國了。
秦時的好心情在接近石雀城的時候就慢慢消失了。
離得近了,他們便看到在城牆外面,竟然還有一個甕城。不,不能叫甕城,頂多只能算一個大院,城牆外面多出來的一道黃土夯築的城牆。
城牆大約三米多高,厚度在半米左右,這個高度不足以在戰事上起到防禦的作用,但可以讓關在裏面的普通人出不來。
此時此刻,這個院子裏就關着好些人,有的人在哭,有的在鬧,守在小門外的士兵滿臉的不耐煩,偶爾還會用手中的刀柄當當當地砸幾下門,示意門裏的人安靜。
離得再近一些,秦時就聞到了從小院的方向飄來的一種怪異的腥臭味兒,像是腐肉堆疊,暴曬在陽光下,長時間無人清理。
他的目光投向小院門外挂着的大鎖,心裏油然生出一種不太吉利的預感。
商隊在城門外排好隊,等着進城。
秦時有些緊張的看着趙百福和老陳頭拿着厚厚一疊公文跑到城門口去跟衛兵做登記。他恍惚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都太單純了,不管古代還是現代,出入邊境,應該都不是特別容易的一件事。
從那一疊文件就能看出來,手續還是挺多的。
秦時的小心髒開始咚咚亂跳,他想他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戈壁灘上的人,跟吳九郎他們相比,算得上是來歷不明了吧?後世的人出門要帶身份證,現在的人應該也會有類似的身份證明文件吧?
趙百福他們可以不問,但守衛城關的士兵是一定要問的。
他,他該怎麽回答呢?
秦時這樣想的時候,就見城門口的幾個人一起轉頭朝他這邊看了過來,老陳頭還擡手指了他一下,“短頭發的那個!”
秦時,“……”
這種事躲肯定是躲不過去的,秦時索性大大方方的從車轅上跳下來。果然守城的兩個衛兵就跑了過來,上下打量他兩眼,問他要文書。
兩個士兵個頭都不高,黑黑瘦瘦的樣子,看人的時候目露兇光。
秦時搖搖頭。這個東西他真沒有,而且趙百福他們也從來沒跟他提過這一茬……或許他們并不是忘記了。
秦時注意到趙百福有些不自然的躲開了他的視線。
“你,”守城士兵指了指秦時,用有些蹩腳的漢話說道:“跟我來。”
秦時只能跟着他們走,其中一個士兵一眼掃見他腰上還帶着彎刀,下意識地伸手來摘。秦時反應比他更快,一手按住了刀鞘,身體向後退開兩步,做出一個防禦的姿勢。
兩個士兵都愣了一下。其中一個碰了碰同伴的手臂,給了他一個“随便他”這樣的眼神。
想要搶刀的士兵悻悻的收回手,帶着秦時走到城牆圍起的小院門口。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守門的士兵并不多問,擡手打開了門上挂着的大鎖。
“進去!”守門的士兵在秦時背後推了一把,“老實呆着!”
秦時回頭,正好看見趙百福收起厚厚的一疊文書,臉上帶着輕松的表情。一旁的守城衛兵擡起手臂做了一個放行的手勢。
商隊的馬車一架接着一架,駛入了城門之中。
秦時的心一沉。
他似乎……被這些一路同行的夥伴抛棄了。
車隊的最後面,吳九郎将一個紙包塞給了順子,又在他背後推了一把。
順子警覺的左右看看,一溜小跑地竄了過來,他将什麽東西塞進了看門的士兵手裏,陪着笑臉說:“大哥,行個方便,我就跟兄弟說兩句話您再鎖門。”
秦時,“……”
這一幕,好像他在某個電視劇裏看到過。
守門的士兵點點頭,不耐煩的說道:“快點!”
順子這才朝着還站在門口的秦時走了過去。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讪讪的,擡手将紙包塞進了秦時手裏,沒頭沒腦的說:“吳哥說會想想辦法……事情或許沒那麽糟……你,你也別埋怨我們……”
秦時完全聽不懂他這語無倫次的說的都是什麽。他接過順子遞過來的紙包,隔着薄薄的油紙感覺到裏面應該是兩個燒餅。
順子掉頭跑了,至始至終,沒敢擡頭看一眼秦時。
木門在秦時的眼前阖上。秦時最後看到的畫面,是順子低着頭爬上了最後一輛馬車,似乎還舉起袖子抹了一把臉。
秦時有些無語,這小子不會是掉眼淚了吧?
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唉,這叫什麽事兒。就算不想再帶着他同行了,明說就可以了,他也不會死乞白賴的非要纏着他們。
秦時把燒餅塞進口袋裏。他現在身上穿的是他自己的訓練服,吳九郎給他的那一身換洗衣服還在馬車上,也忘了拿。
秦時嘆了口氣,開始打量院子裏的情形。
進了院子,之前聞到過的那種腥臭味更加濃烈,而且從院外看不見什麽,但院子裏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噴濺狀的黑色痕跡。
秦時是上過戰場的人,看到這樣的痕跡,頭皮也不禁麻了一下。
秦時低頭,用腳尖小心地碾了碾土地,踢開最表層混着碎石的幹土,秦時看見了土層下面被鮮血浸透的黑色土地。
秦時只覺得一股寒意漫上心頭。
這麽多的血跡,會有多少人死在這裏?
于是……這個院子其實是一個屠宰場?!
院子大小不到二百平,挨挨擠擠地坐着六七十個人,有像他一樣獨自一個人的,也有一家三四口的,還有一個年輕婦人懷裏抱着一個三四個月大小的嬰孩,神情麻木的靠在牆上曬太陽。
一眼看過去,有一半兒都是老弱婦孺。只看這些人的形貌,秦時會覺得這裏像一個收容流浪漢的收容所。
當然除了老弱病殘,院子裏也有青壯年。比如縮在角落裏的三個人,其中一個蒙着頭半躺在地上睡覺,另外兩個守在他身邊。他們身上都是粗布短打,但眉眼之間自帶一股機敏勁兒,不大像是流浪漢的樣子。
這兩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其中一個眉眼方正,面容顯得格外沉靜。另一個則長着一張娃娃臉,上下打量秦時的時候,眼神裏多少還帶着幾分好奇的意思。
秦時覺得這幾個人身上應該是帶點兒功夫的。
有人拽了拽秦時的褲腿,可憐巴巴的問他,“兄弟,有吃的嗎?孩子都餓壞了。”
秦時低頭,見腳邊坐着一個中年男人,懷裏護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兒瘦瘦的一張小臉,看人的時候眼神怯生生的。
“我拿銀子跟你買,”中年人大約是看見了順子給他塞東西的一幕,神情很是殷切,他從懷裏掏摸了半天,摸出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碎銀子。
秦時嘆了口氣,摸出懷裏的油紙包,取出一個燒餅遞給了他懷裏的孩子。
中年漢子眼睛一紅,連忙把手裏的碎銀子遞給秦時,秦時推開他的手,輕聲說:“一個燒餅,不值錢。”
他從一群衣衫褴褛的漢子中走過,将另一個燒餅塞給了那個抱着嬰孩的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有些回不過神來,木呆呆的看着秦時。
秦時卻已經回到了木門邊,在那個抱孩子的中年漢子身邊坐了下來,“大哥,勞煩你跟我說說,這裏是個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