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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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雲姨過來說洗澡水放好了。
謝陸言嗯了聲, 說好,“您下去吧。”
應寧攥緊手指,緊緊閉着眼睛, 心髒撲通撲通。
謝陸言的雙手落在她肩膀,将她小心翼翼托起, 打橫抱在懷中,往衛生間走去。
應寧始終維持着一個裝死的姿勢,胳膊垂下來,顯得很僵硬。
謝陸言走了幾步, 突然腳步一頓, 他回過頭又喊了聲雲姨。
似是帶着懇求, 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她道:“您能別告訴我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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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間內幹濕分離, 推開玻璃門, 謝陸言将她放在盥洗池的臺面上。
四周彌漫着騰騰的水汽,溫度适宜且溫暖, 謝陸言先是摘掉腕表,放置一邊,随後,他脫掉自己的外套, 光着上身,接着為她解開那些半散的扣子。
應寧聳拉着腦袋,緊閉的睫毛連眨都沒有眨一下。
直至謝陸言撩開她發絲, 露出她光潔的脊背,毫無征兆地在她雪白的蝴蝶骨上吻了吻。
應寧依偎在他肩頭, 臉龐緊貼着他肩膀,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着, 幾乎羞紅了臉。
謝陸言在她耳邊低笑:“別裝了。”
應寧不搭理,繼續裝死。
謝陸言也沒拆穿她,随後抱着她進了浴缸。
水溫正好,應寧整個身子泡在溫水裏,似乎還聞到了一股胡椒薄荷精油的味道。
聞起來醒腦舒爽,不知是不是那個阿姨特地放的,她知道這種精油是專門用來醒酒的。
熱水實在太舒服,應寧雙手趴在浴缸邊緣,閉着眼睛,不知不覺間緊繃的神經開始放松下來。
謝陸言半蹲在浴缸邊,動作很溫柔地為她擦背。
泡沫暈開在手中,從她的脖子輕輕打轉一路滑至腰間。
雲姨在門外要他要不要幫忙。
他回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雲姨想,這還是少爺第一次照顧人呢。
水汽袅袅間,應寧臉頰紅暈,似乎越來越享受。
謝陸言不厭其煩地為她擦着身子。
倒是他的姿勢有些累,沒一會兒胸膛就泌滿細密的汗珠。
應寧不睜開眼,也是怕自己對着身後那具白晃晃的身子,寬肩窄臀的,怕自己把持不住。
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背後那只手滑溜溜地在她身上游走,從後面滑到前面,趁着打泡沫的功夫,吃了她不少便宜。
不過她也有察覺到,他的指尖在她頸部後方,枕骨下方的風池穴按揉,這個穴位是專門緩解酒後頭疼和頸部不适的。
她小的時候,特地教過他一次人體穴位圖,并囑咐他牢記,那張圖是他爺爺憑借半生行醫經驗親手繪制的,涵蓋了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病症。
“萬一你哪天有個頭疼腦熱的,可以自己給自己按摩。”她當時如此說。
他卻總是嫌煩說記不住,“有你在我身邊,我為什麽要記那些?”小時候他總是這樣認為,覺得她永遠不會和他分開的。
他甚至盯着她的眼睛一定要問個究竟,“妞妞,你會和我分開嗎?”
應寧總說不會不會,“可是如果哪天我不舒服了,需要你幫我按摩怎麽辦?”
謝陸言一聽,立刻捧着穴位圖背了起來。他聰明,記憶力又好,幾乎一次就背會了。後來還總和應寧搶着給奶奶按摩,非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技術,那時候奶奶身子骨還硬朗着呢,經常被他按的直哎喲。
想到這兒,應寧的嘴角不知不覺間向上揚起。謝陸言捧起她的頭發,一縷縷梳理着,他将洗發露輕柔塗抹在她的發尾,揉搓着,這是他第一次為女人洗頭發。
一縷一縷,繞顫指尖,是他夢中才有的纏綿。
他輕輕笑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恨你嗎。”
應寧的脊背突然一凜。
她緊閉雙眼,埋頭于水中,臉龐幾乎被水波淹沒。
“其實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恨你,不是因為你離開,而是你們從未有人真正在乎過我的想法。你以為只要你離開,我就能安心留在謝家,留下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選擇嗎?不,你錯了。”
謝陸言将搓開的泡沫用清水沖掉。他平時脾氣差,也很暴躁,很少有這樣的時候,此刻是他難得的耐心與溫柔。
應寧偷偷把臉又埋下幾分,借着流水掩飾住她滿臉的淚痕。
那年高三暑假,本該是t他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爺爺突如其來的病危,像一場風暴席卷了這場寧靜。
謝陸言的父親被緊急召回,應寧印象裏他父親一直在國外,很少回來。她還記得那天的譚韻泠很開心,甚至要帶着阿言一起去機場接他爸。
那時的謝陸言正和應寧躲在閣樓裏畫畫,應寧畫畫零基礎,謝陸言教她從水果畫起,無奈她天賦太差,應寧畫了一整個冬天還沒畫好半顆檸檬,謝陸言便說她笨死了,“我這麽厲害的師傅,怎麽有你這麽笨的徒弟?上了大學以後不要說認識我嗷!”
是了,那時候的他們還憧憬着即将到來的大學生活。
謝韻泠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催促他快點出門,謝陸言不情不願地偷溜回房間,換好衣服,臨走時還囑咐應寧:“好好練習,回來檢查你的青檸!”
其實謝陸言壓根不想去接他爸,他偷偷跟應寧講過,“我早就忘了他長什麽樣子了,我對我爸沒感情。”
車子緩緩開出大院兒,應寧躲在二樓陽臺後和他擺手,謝陸言扭頭趴在後車玻璃前用口型說等我。
車禍的消息傳來時,應寧畫累了,正在陳媽的小廚房給阿言做養胃湯。
據說那輛回程的奧迪在立交橋上和一輛油罐車相撞,現場大火沖天,異常慘烈,由于車內涉及重要人物,所以車禍消息被一度被封鎖,并未對外界報道。
兩死兩傷。
死的是謝陸言的父親和駕駛座的司機,傷的是後座的阿言和譚韻泠。
他們兩個,說是在火海裏九死一生逃過一劫也不為過。
譚韻泠為了保護阿言,身上被嚴重燒傷,在重症監護室整整昏迷了二十一天,而阿言雖然奇跡般沒有受傷,但是情況卻更加糟糕。
他受了嚴重刺激和精神創傷,醒來後變得誰也不認識,他拒絕和任何人接觸,不僅如此,還患上了緘默症。醫生說這種病叫做癔症。
應寧學醫,自然了解癔症。癔症患者發病時有兩個極端,過度恐懼或過度依賴他人,很顯然他是第一種。
他恐懼和人接觸,敵對外界的一切,并将自己包裹成了一個殼,不聽外界的聲音,也不再和外界說話。
聽家裏的阿姨私下讨論:四少爺的癔症不是第一次得了,只是舊病複發而已,車禍只是誘因。
應寧才知道他在七歲那年曾被綁匪綁架過,也正是因為那次綁架他才患上了厭食症。
當時綁匪要贖金五千萬,并且不停變換地點,阿言被營救回來時已是十天後,一個小孩子,被關在狗籠裏,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回來後他就得過一次癔症,那次他産生了嚴重的身份認同障礙,總是逢人就說自己是只小狗,吃飯時一定要趴在地上才能吃東西。
後來病好不容易治好,可他卻再也不願意吃飯。他從此性格大變,變得暴躁冷血沒有同理心,除了小樓和阿坤,也不再有任何小孩兒願意陪他玩。
每日陪伴他的,只有他懷裏的那只貓。
不知是想到曾經被當成小狗的自己,抑或單純看到食物就無法下咽,總之他從那後便吃不下任何東西,寧願一針針地打營養液。
後來那些年,除了進食障礙,他的精神還算穩定,是那次車禍讓他的癔症再次複發,醫生也束手無策。綁匪當場自殺,誰也不知道他七歲那年被綁架的那十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個暑假爺爺病危,三叔逝世,譚阿姨住進重症,阿言患上癔症,奶奶傷心欲絕一夜之間老了十歲,謝氏股價一跌再跌,集團亂成一遭,謝家風雨飄搖。
關于車禍的說法衆說紛纭,有人說是謀殺,矛頭指向其它三家,為争家業不擇手段;有人說是意外,親兄弟畢竟血濃于水,何況車上還坐着謝夫人,譚家追究起來怕是要掀天。
這些應寧統統不關心,她只關心她的阿言怎麽樣了,他一個人在病房害不害怕,難不難受,他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按時吃藥?
還有,他真的誰也不記得,也不記得她了嗎?
譚韻泠清醒後第一件事,就是要見阿言。那時的謝陸言什麽都不記得了,連他媽都不記得,她卻還是一遍遍地握着他的手,告訴他要幫爸爸媽媽報仇,要把原本屬于他們家的一切奪回來。
應寧一個人住在東院兒,為了給他治病,翻遍了從老家帶來的所有醫書古籍,藥一味味地試,又一味味地熬,沒日沒夜,辛酸苦辣,無人知曉。
整整四十天未見,她整個人瘦成了小竹杆。
入了夜,是誰也看不到的淚大顆滾落,所有所有的痛和思念,破雲穿甲而來。
有天夜裏,被白色紗簾掩飾的窗外忽然有聲音傳來。
她從睡夢中驚醒,下意識往窗邊望了一眼,甚至來不及穿拖鞋,立刻跑到窗前嘩啦一聲拉開窗簾。
那是一個霧色的少年。
穿着病號服,赤'裸着腳丫,彎着身子,踩着一樓的屋檐上,雙手攀着陽臺的欄杆,就要和身後的月色融為了一體。
隔着玻璃,他就那樣,大眼睛惶惶不安的望着她。
明明是那樣幹淨的眸,卻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尖瘦的下巴,深陷的眼窩,瘦削到令人窒息的線條.....以及,幹裂到毫無血色的唇。
那是,四十多個日夜的思念過後,終于出現在她面前的,完整的他。
她紅着眼眶認真凝望少年的臉,終于清晰了的臉,思念到無法入睡的臉,此刻,卻是無法呼吸的痛。
曾經高傲跋扈的纨绔少年,此刻早已灰飛煙滅。
她拼命拉開窗戶,可那天的窗戶卻像見鬼了一半,怎麽都無法打開。
他隔着玻璃哭了,好久好久,望着玻璃對面同樣淚流滿面的女孩,擡手在玻璃上面寫了三個字:
“帶我走。”
無形的唇瓣張張合合,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那三個字:
“帶我走。”
“求求你,帶我走。”
“好。”應寧拼命點頭,手摸在玻璃上,和他十指相吻,向他保證,“我帶你走,我一定帶你走,我帶你回我老家,我們兩個人一起回鄉下。”
他終于破涕為笑,被随後追來的保镖“抓”走時還在笑,回到病房後他等啊等,等啊等,等他的妞妞來救他,來帶他走。
他一刻都不想再留在這裏,他想快點離開,離開醫院,離開謝家,離開這個煉獄一般的世界,離開所有人,去一個只有他和妞妞的地方。
他快堅持不住了。
他抓着她,就像是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啊。
到最後,他也沒有等到他的妞妞。
一周後,謝陸言趴在窗前,望着醫院大門的方向,聽到身後病房的門傳來響動,他猛地回過頭來。
以為是妞妞。
沒想到卻等到了坐在輪椅上的譚韻泠。
她知道他的癔症好了,特地來看他。
同時也帶給了他一個消息。
“妞妞走了。”
譚韻泠邊說邊将一只信封拿出來遞給他,“這是妞妞臨走時留下的,她高考成績不錯,不久前,也就是在你住院的時候,她申請了國外的大學,前幾天剛被錄取,你知道去國外深造一直是她的夢想,所以她去國外讀書了。”
“傻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可對她來說,你就是個拖油瓶。她有大好的前途,怎麽可能為了你放棄呢?去國外留學不僅是她的夢想,也是她爺爺的遺願吶,她好不容易才從小地方熬出來,怎麽還會再拖着你這個病秧子回去呢?更不可能就那樣照顧你一輩子。這事兒,妞妞也覺得對不起你,所以她選擇不見你了。”
“不過你放心,謝家沒有虧待她,她去國外讀書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媽媽為她支付的。當然,她很感激媽媽,所以留下了這封信給你,你好好看看吧。”
他徹底崩潰了,他不信,發瘋一樣跑回大院兒,這一次,譚韻泠冷眼看着,并沒有派人攔他。
妞妞真的走了,房間空了,什麽都沒留下,只剩了一副畫了一半的畫孤獨地躺在桌子上。
他不甘心吶,又追去了機場,追啊追,追啊追,淚眼模糊了路,路好長,好像怎麽追也追不上。
應寧留給他的那封信只有幾個字:
【再見了阿言,好好聽媽媽的話,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好好喝藥,好好睡覺,盼你一切都好。】
……
謝陸言哽咽着伏在她肩頭,表情幾乎痛不欲生,“你知道我當年有多想跟你走嗎。”
“你知道嗎……當初爺t爺的遺囑就在我手裏。可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謝家了,我不想要什麽財富權力和地位,我甚至自私混蛋到連我媽和奶奶都不想要了,我什麽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跟你走。”
“如果當初我們一起走了,也許如今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應寧抱着肩膀顫抖地蹲在水裏,眼淚大顆砸落。
她痛到無法呼吸,被他緊緊抱進懷裏。
“妞妞……”謝陸言捧起她的下巴,顫顫親吻她的唇瓣,病态般的描摹,炙熱的貼附,
他極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弄痛她,應寧閉着眼,淚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臉頰。
如此的痛,滾燙着滑過。
而後聽他在耳邊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