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日頭燦燦在空。今日光芒很盛, 稍一擡眸，便會被那金光刺的睜不開眼。
這等天氣，對于耕作的農民而言, 是極好的天氣, 有助于禾苗吸收陽光生長。
飯點時分，村裏人皆坐在大槐樹下乘涼，空氣被曬得燥熱幹悶，樹上有知了拼命的鳴叫, 讓人心頭不免也染上幾分燥意。
“聽說了嗎？村長家昨日道長設壇做法，捕捉到幾縷妖氣, 那些個丢了面目的人，是被妖物給奪去了，不是天譴……”
“妖物？咱這聽風村竟有了妖物, 這可生的如何是好？”
“那妖物現在是奪人面目，日後搞不好要奪人性命啊，唉……”
“莫要驚慌，那道長跟他師妹還在村子裏呢，他們捉不到妖是不會走的，瞧, 他們又來村子裏調查了。”
“四個人, 有兩個被妖怪襲擊, 一個沒了鼻子，一個徹底沒了面容, 這……能靠譜嗎？”
村民們嘀嘀咕咕, 随着初夏的風吹入江如月一行人耳中。
墨發素衣随風飛舞, 江如月兩眼望着前方，目光卻毫無焦距, 思緒早已不知飛向何方。能聽到悉索碎語，但具體是什麽內容卻全然不知。腳下順着這一條貫徹村子的路往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遠，左右手臂皆被人拉住。
她恍惚回神，回頭望去，顧長青與贛寧幾乎異口同聲，“已經到了。”
二人複又極有默契的對視一眼，一個蹙眉，一個肩頭盤着的黑蛇發出不善的發出嘶嘶聲，同時，誰也沒松開拉着江如月的手。
江如月手腕一轉，從二人手中掙脫開來，聲音淡淡，自帶幾分威嚴，“今日正事，希望你們莫要贻誤。”
說着視線下意識掃向顧長青，似是在着重強調。
顧長青雙手垂在兩側，肩頭上的小黑與他通感，不自覺的表現出他此刻心情，蔫頭耷腦一條趴在肩頭，半分興致提不起來。
等在江如月看不見的角度，複又擡起腦袋，眸光如開刃匕首，在贛寧面上一掃而過。
“羅雲師弟。”江如月人已走到羅雲面前，“你先前說，丢失鼻子時也無甚異樣，可對？”
羅雲點點頭，“我只記得跑了一天，夜裏沖了個澡，一覺睡醒就這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腦袋，“那妖物定是修為極高，否則怎麽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對我下手，師姐，我怕是碰上硬茬了，師姐可要幫我。”
他年歲小，滿頭發絲高高豎起，耳側別着一片銀葉子，細皮嫩肉，瞧着便是沒吃過苦受過累的闊少爺氣派，撒嬌起來也十分自然，毫不做作。
周身萦繞着江如月初見顧長青時的少年氣息，只不過羅雲眉眼中要和善些，而顧長青雖眸光純透，但偶爾也會溢出些野心勃勃來。
江如月不禁又想起昨日夜裏顧長青攥着她手腕說出的那番話，心神微晃後鎮定下來，将思緒斬去。
“待會兒同那位采蓮姑娘好好聊聊，看看能不能對出些什麽相似之處。”
“好的師姐。”
已是夏日，籬笆門上纏繞着或粉或紫的喇叭花，散發着淡淡幽香，別有一番清幽遠離塵世喧嚣的意境。
一行人前後而入，獨留顧長青站在原地。
肩頭上的小黑注視着江如月的背影，綠豆大的眼透着幾分深沉與落寞。
他翻起手掌看。昨日阿月還寸步不離的牽着他，今日卻是始終與他保持三步距離。
是昨日夜裏又太過激進了嗎？
但他忍不住，實在控制不住。
看到她與旁人在一起，亦或者看到旁人對她有觊觎之心，心頭就好似困鎖着一頭猛獸，咆哮着、沖撞着要掙脫牢籠。
他有預感，若是那猛獸破籠而出，他便不是他。
斂起思緒，他舉步跟上衆人，進入小院。
還未走近，就見昨日夜裏那個大娘掀開藍底白花的門簾走出，笑着迎上前，見着門前幾人，目露驚豔之色。
“這位想必就是姑娘的師兄吧？”她視線左右來回游移，口中哎呦有聲，“姑娘已是仙女之姿，這位師兄也是人中龍鳳，二位這相貌身段，真是絕配、絕配啊。”
顧長青垂在身側的手當即攥緊，風揚起他腦後高束馬尾，如利劍斜掃，平白生出股淩厲之氣。
贛寧不好意思的笑了聲，餘光看向身旁江如月，張口要謝，旁邊人影上前，冷冷的截斷他後續話語。
“這般相貌也算得人中龍鳳？大娘該多出去走走看看。”
大娘臉上笑意頓時一僵，不知該如何回話。
旁邊贛寧掃了他一個眼風，身上還維持着溫文爾雅的書香氣度，微笑道，“顧公子，閣下現在這副形容……實在不适合說這些。”
“大娘，今日又叨擾了。”
江如月不理會二人，拉着羅雲朝着采蓮沐浴的屋子大步走去。
“又惹師妹生氣了，顧公子，可以歇歇嗎？”
顧長青肩頭小黑替他冷聲答，“別裝的自己多大度，若真不想與我争吵，大可別搭話。”
贛寧斂着眉心，仍舊抱着君子風度，“顧公子，今日咱們有要事辦，辦好了對公子也有利，可以先休戰嗎？”
“我無需耍把戲的相助，各憑本事捉妖吧。”
顧長青說完，頭也不回的朝江如月方才離去的方向追去，青白相間的袍子飛舞，端的是飒爽恣意。
小黑看熱鬧不嫌事大，“方才那大娘說他二人絕配，你火了？”
顧長青一言不發，腳下步伐越快，青白袍角動如翻飛水浪。
“可有想到什麽相似之處。”
江如月跟羅雲尋着線索，餘光瞥見站在門前的顧長青，但未與他打招呼，側轉過是，陪同羅雲繼續觀測。
她不語，顧長青便站在門前也一言不發。
這屋中的陳設就那麽些，羅雲看的眼睛都發幹了，“師姐，我實在是想不出來什麽共同之處，這村子裏還有其他丢了面目的，咱們再走走看看吧？”
“好。”
江如月應下，帶着羅雲往外走，經過顧長青身邊時，眼也未擡一下。
不知是氣惱他與贛寧争吵，還是因他昨夜太過激進。她自己說不清，旁人也猜不透。
她發絲飛舞，在原地留下淡淡似蘭馨香，拂過顧長青面頰，微微的癢後留下絲絲冰涼。
“啧啧啧，看來小啞巴你碰了不該碰的人啊，那贛寧……似乎對她十分重要呢？”小黑甩着尾巴，綠豆大的眼中頗有一股報複的快感。
蛇妖最是記仇。它陪這小子在山上千餘個日夜，可他卻一個字都未曾跟它說過，反倒是江如月一出現，他就開口了。
那它這千餘個日夜算什麽？
一句話，似薄刀在剜顧長青的心，紗布覆面，也沒了五官，瞧不出他是什麽神情，不過身上瞬間冷下去的氣息說明了一切。
沒有急着離開，他繞着這院落轉了一圈，方才踏出院子。
江如月三人在籬笆門口立着，餘光瞟見他，便提步朝着下一個被奪面目的人家行去。
顧長青不遠不近的綴在後面，江如月放緩步伐，時不時用餘光去尋他蹤跡。他似是被主人訓斥過的小狗，蔫頭耷腦，往日飛揚的發尾此刻也瞧不見那般肆意。
江如月心下暗嘆一聲，有些不忍，但卻也知眼下不該心軟，繼續朝前走。
下一個人家，便是村長家。
村長之所以請贛寧開壇做法，是因自己的長子被奪去了雙目。這貧窮的村子，也就村長家有點存銀能請的起道長除妖斬魔，恰好贛寧途徑此處，接了下來。
沒成想跟着贛寧的羅雲也被妖物奪去了鼻子，一度讓村長懷疑贛寧的t本事，但方圓百裏再尋個道長談何容易，便只得死馬當成活馬醫。
停在那朱紅的大門前，江如月停下腳步，回頭又望向顧長青方向。
他還在。
似是察覺到她視線，當下站直身子朝她所在方向邁出一步，可不料江如月卻偏轉過頭，不再看他。
地面仿佛化為岩漿火海，懸崖峭壁，他悻悻将邁出去的腳收回，看着隊伍又動，等最後一人入了門，他方才身動跟上。
“村長，可否帶我們去見見大公子？順帶看看大公子出事的地方。”
昨日站出阻攔江如月的那位中年人便是村長，身形略微發福，穿着幹淨整潔的短打麻衣，一根深藍色腰帶系于腰間，勒出鼓囊的肚子。
“幾位随我來。”
村長家比采蓮家的籬笆院大了一圈，雖路也好尋，但總免不了一些彎彎繞繞。
江如月在前面走着，凡到拐角，便趁着這角度看向顧長青，見他在，就放心繼續朝前走，亦或者打量四周環境。
“哎，你力氣小點啊！這球一腳抽射過來要給我砸破相了。”
“抱歉抱歉，一時興奮，沒事吧？”
“有點事，這有些紅腫，你小子是不是有什麽變俊的膏藥？我聽村裏人說了，分些來給我，咱倆可是兄弟，別這麽摳搜。”
“那些風言風語你也信啊？”
镂空花牆那頭傳出對話聲，江如月駐足，順着镂空的地方朝裏望去。
此處乃是花園，開着紅黃紫幾種花，兩個男子坐在花壇邊，手裏抱着個藤球把玩。
“這是我家二子跟阿松，從小一起長大，有時間就湊一起玩鬧。”村長順着她視線望去，又擡臂做了個請的姿勢，“長子的院子在那邊，出事也是在他院中。”
江如月複又跟在村長身後走，邊走邊道，“那位阿松，先前相貌不如意嗎？昨日聽采蓮娘說他少年長成，比原先俊俏不少。”
“是有村裏人戲谑他小時候相貌醜，但依我看，也不醜，只不過眼距寬了些，又有個大蒜鼻頭，嘴唇略厚了些，但是男人嘛，外貌這東西，沒有姑娘家看重，只要有力氣，有本事就行。”
江如月聽着，又回頭望了眼阿松。
距離不近，但她視力過于常人，将他相貌看得一清二楚。輕輕一甩袖，有折紙如白蝶飛起，不着痕跡貼上那阿松褲腳。
“不過話又說回來，阿松這小子好像确實比從前俊俏不少，這下他奶奶就不愁沒有姑娘肯上門了。”
“阿松可是心悅采蓮？”
村長嗯了一聲回過頭來，似是詫異江如月怎麽還好奇這種事，旋即搖頭笑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二人自小關系就不錯來着。”
江如月又回頭瞥了眼身後，顧長青還在老老實實跟着。
贛寧見她頻頻回頭，不禁低聲問，“師妹，可是有什麽問題？”
“沒什麽。”
那位長子的院落要清幽不少，無甚擺設，除卻一張雕刻棋盤的石桌之外，就是牆邊一口井。
衆人環顧一圈便收回視線。唯有顧長青打量一番四下之後，朝那口井踱去。
村長入房中将長子扶了出來，坐在棋盤石桌前。
“兒子，這幾位捉妖的道長有話問你，仔細想想記得當日發生了什麽，道長會幫你找回眼睛的。”
“不必緊張，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江如月三人順勢坐下，皆專心聽着那長子說當時經過。
如采蓮的話一般，無甚有用線索。
才捕捉到的妖氣也對此處毫無反應，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妖物，真讓捉妖無數的江如月一時之間犯了難。
“不然……我們再等等吧？那妖怪這麽喜歡收集人的五官，那總有一天會再次出手，左右不傷及咱們性命，等它再出手也無妨？”羅雲一手撐着下巴，手指摩挲着本該有鼻子的地方，幽幽開口。
“我尚未見過不取人性命的妖，即便當時未傷及人性命，但留下的妖氣亦或者是無意間，都會或多或少損傷人的陽壽，不能等它出動。”
“那師妹的意思是？”
“不能坐以待斃，要引蛇出洞，速戰速決。”
說完，她餘光又照例朝顧長青的方向望去，可這回，院落內空空蕩蕩，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長青？！”她倏然起身，四下去尋，又回頭望向衆人，“你們可有誰看到長青？”
一幹人等全都默了。
方才都只顧着問這位長子問題，又跟顧長青不對付，哪兒留神注意他。再者這麽個大活人，還會通感，總不能丢了。
“師妹別擔心，他有修為在身，定不會有事，再者村子不大，他也不會走丢。”
贛寧起身朝她走來，身上月白長袍一如既往的一絲不茍，不染纖塵。擡手輕拍她肩頭，“先在附近尋尋，尋不到我們分頭去找。”
羅雲不滿的兩眼一翻，嘴裏嘟哝，“都讓他在帳篷裏乖乖等着了，非是不聽，就會給人添麻煩。”
贛寧一番話讓江如月鎮定下來。她是打算将顧長青留在這兒的，後續那麽漫長的日子裏，她都不在他身邊，他遲早要适應現在的日子。
垂下眼簾掩住一絲晦暗光芒，她召喚出幾只細犬，“去尋長青。”
“這樣就可以了嗎？”贛寧問。
“嗯，如你所言，他不是小孩子了，不會有事，我們繼續方才的話題。”
*
周身是冰冷刺骨的水，四下不透光，恍惚游于深海之中，令人心悸于未知的危險，腎上腺素飙升，心砰砰狂跳。
呼的一聲，小黑浮上水面換了口氣，“小啞巴，你這是要幹嘛？該不會一時想不開，尋死？”
方才好端端的，這小啞巴突然縱身一躍，輕飄飄沉入井中，它連喊都沒來得及喊就被水淹沒。
“誰要尋死？”小黑神态一變，沉靜中夾雜幾分冷漠，“我是尋到了那妖怪尾巴，要去找回屬于我的東西。”
絕配？
他的相貌與阿月才是絕配。
“你尋到了？真的假的？那些人現在還沒頭緒呢，你是怎麽尋到的？”
小黑神态一會兒靈動一會兒冷漠，在這黑黢黢的井裏顯得十分詭異。
顧長青沉默着沒回。
起初他以為沒了五官是因為看了那反光之物，但去瞧了采蓮跟那大公子的地方，忽而想起，是他先入為主了。
誰說妖怪奪人面貌就得有什麽征兆？興許就是利用最常見之物悄無聲息奪走的呢？
比如……水。
日常用水，誰會防備懷疑？
在看到反光物之前，他曾入了河。羅雲也曾洗漱，大公子也是。
所有人失去五官，皆是與水相關。
至于采蓮，他疑心是因為其是女子，所以沒着道，但偷看她的張生着了道，是被那水汽熏了面容，悄無聲息奪走了他的嘴。
這井水不知通往何處，但跟着水流而行，定會找到答案。
暗流錯綜複雜，有不少岔路口，将地下水分引開來。
顧長青一邊随波逐流，一邊釋放身上靈力，感應五官。
不多時，前面出現土牆，跟一個朝上的孔洞，似又是通向誰家的井口，水流在土牆迂阻打了個漩渦，朝着另一個方向流去。
水流潺潺聲入耳，還有不知名的悉索聲，好似十幾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四下黑黢黢的，偶有水光折射出一層亮面，顯得底處更加深幽可怖，恍若潛伏着什麽洪荒巨獸，再加上這宛如小鬼竊竊私語聲，直叫人毛骨悚然。
小黑吓得哆嗦，直接鑽入顧長青衣領中，冰冷的一條，好在在井水裏泡久了，身子本就冷，不覺得難受，仔細凝聽那聲音來源，摸索而去。
離得近了，那悉索耳語聲也逐漸變得清晰可聞。
“我喜歡采蓮姑娘，嬌俏有個性。”
“咱們村裏一枝花，誰不喜歡啊？我也喜歡，我在村子裏還未曾見過比采蓮漂亮的姑娘呢，我有幸……看過采蓮姑娘的身子……”
話音到此，突然響起一陣乒乒乓乓的動靜，似是裏面打起來了。
“聒噪。”
低沉肅郁的嗓音橫空而出，恍若拔出的寒氣肆意的刀，那些打鬥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擾着我想阿月了。”陰沉的聲音中，竟還夾雜着幾分委屈與思念。
顧長青此刻若有五官，定怒氣叢生，猶豫也不猶豫，一拳運起靈力，摸索着那牆壁，直接一拳轟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