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褚鮮絕筆信
第三十九章褚鮮絕筆信
秦岐玉将難題抛給了蔡蘭, 這一世他不要再如喪家之犬般惶惶然逃回秦國,他要秦國請他回去!他要秦國替他謀略!他要秦國替他鋪路!
他再次隐忍多年、增長才識、将養身體、廣交名士、迎娶嬌妻,可不是為了再走從前的老路, 他要讓今生的路,走得更寬敞。
那是選他, 還是選別的公子?
秦國國君衰老,太子懦弱,跟秦岐玉一樣的公子,或有勇無謀、或蠻橫無理、或偏科嚴重, 要不擅文整日吟詩作對, 要不擅武整日喊打喊殺, 總之扒拉來扒拉去,扒拉不出個強的。
然其餘三國虎視眈眈, 就等老秦王咽氣, 秦國分崩離析,就問你如何選?
有一個野心勃勃、足智多謀、迎娶褚家時英以獲重金, 填補自己出身卑微的公子,在你眼前晃悠,你想不想将他捉回秦國。
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溜溜!
蔡蘭恨恨呼嚕下大碗疙瘩湯, 拿起空碗怵在秦岐玉面前,“再來一碗!”
想換其他公子當質子,但凡那些公子出身不好, 家裏沒點能耐,都輪不到秦岐玉過來鄭國為質。
且他們日日在太子跟前晃悠, 你讓太子舍棄一個疼愛的兒子,換一個可能忘卻的兒子, 這難度系數高的蔡蘭感覺自己的頭發都要愁光了。
行,難題給他,他接了,那他總得考察看看,秦岐玉到底是何種脾氣秉性的人,是否真如外界誇贊那般。
是以,蔡蘭日日都到褚蔔小院報道,褚時英都替這個城裏鄉下來回奔跑的老者累得慌,想在祖父院裏收拾個屋子出來給他做。
但是不行,鄭王是不會同意蔡蘭住到祖父這的,本來鄭王就不敢得罪祖父,派來監視蔡蘭的士兵也只敢在院外站着。
若是真住到這,豈能得了,那不得給蔡蘭和秦歧玉創造天然可以商量怎麽返回秦國的空間。
蔡蘭一連跟着秦歧玉好幾天,好幾次精神恍惚,他親眼目睹褚時英知道秦岐玉身份後,矜持了幾天,就又故态複萌,指使着秦岐玉幹這幹那。
然後他老秦家的公子,就真乖乖聽話去幹。
這還不止,秦岐玉精心伺候褚蔔,對庶人分外友好。
有農人求助春耕之事,他特意請來擅長農事的士子指教。
而對農事,褚家一家個頂個上心,就見全家上陣,親自下地,就連秦岐玉的夫人褚時英都二話不說跳進農田,他家公子更是弄得一身泥土,狼狽不堪。
蔡蘭在布帛上寫下幾筆,幽幽嘆口氣,想想國內整日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公子們,他再嘆一口氣,比不了啊。
就這樣,地裏的莊稼從冒綠點的小芽,茁壯成長到了小腿高,蔡蘭覺得,他是時候該返回秦國了。
種種所見所聞,對秦岐玉的考察,他早就托褚家商隊給送回秦國了,要不要換質子,便讓王來決定吧。
對,還有褚商,他這才知道,進秦國的褚商是褚時英的商隊,哎,國內公子拿什麽比?
走得時候,不用他說,秦岐玉便親自為他準備了單獨的飯食,他愛吃的軟乎烙餅、不廢牙的肉幹、鹹魚幹,還有滿滿一桶的肉醬。
褚時英則因他歸秦國,讓剛剛回來休息沒多久的健,再次領着商隊出發了。
這次健除了護送蔡蘭,另有開辟新商路的任務,原本通往呂國和陳國的商路是和褚哲的東褚商通用的,但褚時英覺得兩家走同一條商路只會分薄利益,不如開辟新商路。
且因有呂秀和高子圭等士子,傾情贊助他們往來鄭國鄲陽城的路線,大大降低了開辟新商路的難度。
這些士子來一次鄲陽城跋山涉水也不容易,定不能參加完秦歧玉大婚,次日就走。
他們在褚蔔小院旁的農家借住,還能借着和秦歧玉的關系,光明正大出入褚蔔小院,向褚蔔詢問知識,一待便待到了現在。
在得知商隊要開辟商路後,他們商量了一番,覺得是時候該去他國游歷了,不如跟着商隊一起走,便向秦歧玉提了告別。
秦歧玉自是毫不吝啬,給每位士子都準備了膳食,士子們沒有推脫來自好友的食物,紛紛向秦歧玉道謝。
在送別他們離去那日,鄭王如臨大敵,派數百士兵前來一起歡送,目的就是要監視秦歧玉,生怕秦歧玉跟着他們一起跑了。
士子們看着距他們不遠的士兵,一個個眉頭緊皺,這回真是切身實地的體會到了,秦歧玉每日生活在控制之下是什麽滋味了。
扪心自問,若讓他們和秦歧玉互換身份,他們遠不如他豁達大氣,沉着冷靜。
秦歧玉将人挨個送到牛車上,只剩下呂秀和高子圭,呂秀瞧着躺在牛車中不拘小節的蔡蘭,說道:“這次游歷後,我欲前往秦國鹹陽一趟。”
高子圭緊跟其後說道:“我亦是,我二人思前想後,覺得對秦國不能有失偏頗,未親自去過一趟秦國,對秦國的印象便都只是想象,需得走一遭。”
“不知屆時,玉弟可否掃榻相迎。”
秦歧玉正色擺袖行禮,“玉替秦國謝過兩位兄長。”
秦國已被士子們排斥多年,久沒有士子抵秦,他二位意欲前往秦國,看得是他得面子。
他鄭重道:“到時,我親自迎接兩位兄長。”
呂秀和高子圭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秦歧玉,他們就知道鄭國圈不住他,兩人拱手,“希望聽到玉弟的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自然是他返回秦國的好消息,秦歧玉收下他們的祝福,長鞠一躬。
車隊啓程,他遙遙向着車隊拱手,便聽車隊中傳來士子清唱,“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人唱,其餘人全唱,蔡蘭自牛車中伸出一顆腦袋,而後欣慰地縮了回去。
直到車隊再也看不見,秦歧玉方才收回目光,眼中傷感猶在,但鄭國士兵已經逼近,要迫使他返回了。
他幽幽嘆口氣,上了牛車率先去鄲陽城,再次請巫醫過來給褚蔔看身體。
褚蔔的身體沒有什麽大問題,有的只是他年老,精力不濟而已,總體來說,身體比一般老人都強健。
青銅盤油燈下,褚時英影子被拉的極長,她坐在榻邊握着自家熟睡中祖父的手,同秦歧玉道:“我要搬回來住。”
她的口吻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秦歧玉卻是道:“好,我與你一同搬回來,這段日子,我們便留在曾大父身邊照顧,鄭王那裏我去游說。”
褚時英終于肯賞他一個眼神,那眼神裏充斥着太多的情感,無奈、痛惜、傷感,她将臉貼在祖父的手背上,從眼角掉出一滴淚停在鼻梁附近盤桓。
前世,祖父就亡于這個秋天。
窗外鳥兒鳴叫,褚時英擡起手指沾下這滴淚,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人總有一天會衰老的,但她希望這一世祖父的衰老是緩慢的、是愉快的、是沒有心事的。
如今她嫁給了他最寵信的學生,他應是藉慰的,對她的擔憂放下,那便只差她二叔,她過繼前消失的父親。
前世褚鮮的消息,她只隐約記得是褚哲帶來給祖父的,畢竟那時她已經嫁給鄭季姜,來祖父這來的少了。
可她知道那一句“褚鮮亡故”,便讓祖父僅存的精氣神散了。
這一世,她絕不能讓這種情況再出現了,她已讓順叔和健幫她留意,但凡有褚鮮消息,一律扣下給她。
然後,雖然不好意思,但她買通了褚哲商鋪裏的人,幫她監視褚哲收到的消息裏有沒有褚鮮的。
當年得知弟弟消息,褚哲是第一時間來尋祖父的,而後不到一月時間,祖父便病逝了,從祖父亡故的時間往前推算,就大致能知道褚哲得到消息的時間點。
然後真的讓她等到了!
而且她不光等到了褚哲那收到的褚鮮消息,她的商隊健也給她帶回了褚鮮的消息,就連秦歧玉的士子好友,呂秀托商隊給他的帛書上,都有褚鮮的消息。
就好像褚鮮這個人,活着時一直藏匿于呂國,不讓自己的消息洩露分毫,待他死去,消息終于如天女散花一般飄至各地,最後彙聚回了他的家。
褚時英拿着呂秀帛書的手都在顫抖,上面寫他游歷完回歸呂國時,便聽說他們呂國也有一位褚姓的商人,不知是不是秦歧玉夫人的親友,不過可惜,他已經亡故了。
秦歧玉按住褚時英顫抖的手,而後将其整個人都抱住了,“時英,冷靜,人已故去,我們得先為活着的人考慮。”
“沒錯,沒錯,”她擡眸,“這個帛書你收好,不,你燒了,不要讓祖父瞧見,我,我……我先去找伯父商議。”
“好,”秦歧玉二話沒說,當着她的面,讓火舌灼上帛書,而後體貼道,“時英放心,我不會将此事告知曾大父的,今日,有我陪在曾大父身邊,時英你去忙你的。”
褚時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提着裙擺匆匆走出,“三三,快,把牛車拉出來,我要去褚宅。”
在她身後,秦歧玉正站在陰影中,用堪稱厭惡的眼神看着那燃燒殆盡的帛書灰燼,而後極為大力地将其揚在空中。
他冷漠地看着那被風卷走的灰燼,人死了,就當如此灰燼一般,不留痕跡,不給活人添麻煩。
身後褚蔔喚他,“玉!今天中午吃什麽?”
能吃是好,能吃是福,轉瞬間秦歧玉臉上就挂上了笑意,“曾大父想吃什麽?”
褚蔔背着手溜溜達達走出來,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看他,“好像許久沒有吃羊肉了。”
“好,那我們吃炙羊肉。”
“真的?”褚蔔都沒想到秦歧玉這麽好說話。
“自是真的,”秦歧玉已經開始挽袖子了,“但是,需得一口羊肉,一口藿菜,曾大父不想今日出恭……”
褚蔔難得一臉臊,“好了好了!都聽你的!”
真是的,三天兩頭将他去茅廁上不出的事,拿出來說一說,這光天化日,也不嫌髒得慌。
秦歧玉就笑,替褚時英遮掩,狀似無比惋惜的說,“就是可惜時英吃不到了,剛剛商隊傳信,好像在呂國的貨出了問題,她着急去處理了。”
褚蔔便擺手,“還能少她一口吃的,你快去弄羊肉,今兒有新鮮羊肉嗎?”
“自然是有的,今兒清晨新到的,不光有羊肉,還有甜瓜和杏,一會兒讓三三洗淨,端給曾大父。”
“大善!”
秦歧玉便真得笑了,另一面,褚時英先去了褚宅,撲了個空,這才意識到此時白日褚哲正在上衙,又急忙跑到他平日上衙的地方等他。
不消片刻,褚哲便出來了,他眼眶通紅,一副強忍過淚水的模樣,褚時英便知道,他得知褚鮮消息了。
他啞着嗓子道:“走,我今日告假了,先回家。”
兩人回到褚宅的功夫,褚時英已經被折騰的清醒了,捋情思絮她開門見山道:“今日來尋伯父,是為了我父親褚鮮一事,我商隊尋到了父親的消息。”
褚哲恍惚,看着自己的親生女兒,對自家弟弟一口一個父親,莫名有些酸澀,“拿來我看看。”
褚時英将健傳遞的消息給褚哲一看,她總不能跟褚哲說,我派人監視你了,只能先用健的消息做引子。
索性褚哲被弟弟身亡的消息沖擊的沒想太多,健傳回來有關褚鮮的事,太過模糊,幾乎和呂秀差不多,都是在呂國發現了一小支褚商。
可褚哲拿到的就不同了,他拿到的是褚鮮的親筆信。
他眼底水痕波瀾,将貼身放置的帛書輕柔地遞給褚時英,“你且看看,這是你二叔……你父親的信。”
褚時英驚愕地睜眸,丹鳳眼裏滿是不解,褚鮮既然都能寫信回來,那為何遲遲不出現,讓祖父苦等他這麽多年!
褚哲催促,“看吧。”
她低頭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褚鮮字如其人的潇灑肆意字體,而後細細讀之,她忍不住罵了一聲:“鳥!”
褚哲沒攔着,因為他也想罵一句,鳥!
“我至親的兄長:
待你收到我這封信時,想必我已飽受病痛折磨身亡了,哎,莫罵莫罵,就知道你得罵我,行吧,反正我人已經死了,你想罵就罵吧。
父親就拜托兄長養老送終了,我是得先走一步了,我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兄長姐妹。
當年逃跑,我被呂國抓捕,後自己逃出,又被呂女所救,為報答她恩情,娶她為妻。鮮自認一生忠君愛國,結果到頭來卻娶了滅國之女。
愧之。
不過我也遭報應了,我這得算是英年早逝吧?
最後,兄長,你知道我死了就行,別将信件給父親看,也別想着來呂國尋我,我已安排下去,待我死後,将我挫骨揚灰。
茫茫然二十載,浮萍無依随水流。
鮮 絕筆。”
看着最荒唐的褚鮮,實則才是那個胸懷天下,憂國憂民的名士,他親眼見證越國在呂國的攻打下死傷無數。
他便接受不了越國被呂國所滅後,他又迎娶了呂女,他覺得愧對趙國、愧對家人,因而遲遲不敢回國。
這都叫什麽事,戰亂年代,大家都是洪流中的一滴水,什麽這個國,那個國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就連古板的褚哲都不會埋怨他娶了呂女,更何況開明的祖父。
褚時英氣得又罵了一聲:“鳥!”
然後她看褚哲又仔細将帛書收起,問道:“伯父,你應該會按照信上所說,不告訴祖父吧?”
褚哲沉默後,卻是道:“親父一向疼寵鮮兒,如今有他的消息了,怎能不告訴親父,他與我一樣,等這個消息,等太多年了。”
他眼底水光越聚越多,偏過頭去用袖子揩了揩,“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總得将他接回來。”
“這個鳥,從小就任性慣了,可不能聽他的,怎麽能不回家呢。”
說着,他哽住了,幾次想再張口說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褚時英眼裏的淚被勾了出來,她算是知道前世褚哲為何會告訴祖父這個消息了,若只是模棱兩可的消息,褚哲怎麽會驚動祖父。
可這是,褚鮮的絕筆信啊。
但是不行!
褚時英說:“伯父,這封信不能給祖父看,祖父年紀大了,他身體承受不住的。”
褚哲持不同意見,他平複了一些,說道:“那你便要親父,一直活在惦念兒子的痛苦中?讓他至死都懷有遺憾?”
說完,他站起身,作勢要去尋褚蔔,褚時英卻快他一步,直接将布帛搶了去。
“時英!”褚哲伸手要夠,又厲喝,“你好好拿,都弄皺了!”
褚時英将布帛藏在身後,“我只知道祖父現在一天比一天嗜睡,吃得也不如以往多了,最近也不愛出門遛彎了,就連給學子答疑解惑,有的時候都會睡着。”
豆大的淚珠從她臉上滑落,“祖父老了,我無能為力,不能扭轉乾坤,但是伯父,至少我們暫且瞞下父親的消息吧。”
她低下頭,說出了十分殘忍的話:“死人怎麽都該給活人讓道的,對不對,何況,父親他信上不都說了,別告訴祖父。”
“伯父,要是讓祖父知道的話,以他的身體,活不過今年的,你信我,信我一次好不好?”
褚時英哀求着,她不懂他們的執念,也不想懂,她只想讓祖父活着,為此,她也不惜說出紮心之言,“伯父,褚家在鄭國受王厚待,全因祖父,若祖父沒了,褚家焉何能存?”
“時英,慎言!”半晌後,褚哲落寞地垂下了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