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一 ·真假戲
春晝融暖，芳雨初歇，今日的燕京一反往昔熙攘之景，只有稀稀拉拉的客商在崇陽大街上趕車北行。
許多東市的小販們不到午時便收了攤，齊刷刷地往東北處湧去，不一會兒長樂坊南邊就給堵得水洩不通。
“我家娘子在裏頭占位兒呢，讓我進去！我沒插隊！”
“水德班要賺翻了，您瞧這人哪，比去年開場的時候還多一倍！”
“可不嘛，今兒三月廿九《清江引》第一場，只演三折，不花錢就能聽到言大樂師抹琵琶，阿彌陀佛，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
斑斓落英将長樂坊十八條歌舞巷重塑金身，蕭瑟落索一掃而空，幾乎教人将兩月前坊內那場轟動國朝的大案抛之腦後。達官貴人的馬車早早就停在了□□內，真真是鳳簫聲裏華蓋傾。
在月滿樽登臺的戲班向來要價比天高，可半年前，剛進京的水德班另辟蹊徑，上演了四折《息夫人》，頭三天分文不取，反而賺的盆滿缽滿——只因戲文寫的妙不可言，女旦演的妙不可言，又有京中第一的樂師言懷意坐鎮，引得宮中四位公主都專程出來聽。今年水德班除了不收銀子，更是提前一個月在市井發放仿單，将新戲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甚至請到了十年前辭官回鄉的王待诏給仿單冊子做插畫，這樣大的手筆，不怪坊內人滿為患。
月滿樽的大堂是全京城最大的，卻也經不住三教九流的人群從門外一直擠到臺前，塞得黑壓壓、滿當當，有那等來遲進不了院子的，索性在街上搬來石頭，墊在腳下扒着牆眺望。長樂坊一共二十家歌舞館，就屬月滿樽出盡了風頭，其餘的老板領着一溜漂亮姑娘倚門翹首，頗為不甘，卻也好奇裏頭要演出朵什麽花兒。
未正時分，第二折搬了上來。只聽一聲清脆的梆子響，大夥兒皆屏息凝神，年月裏的煙火氣攀上梧桐樹梢，将日頭熏得醉生夢死。
臺上的女伶一甩長長的水袖，笛音就緩緩地升起來了。珠圓玉潤的琵琶低徊在滿座看客耳邊，猶如昨夜那場細暖春雨，澆得心頭一陣舒暢。
定璃翻開戲班分發的冊子，這畫的是幾幅連環畫，樣式十分精致，用色淡雅，紙面上還題着“離別複離別，攀折複攀折”的離情別意，一看就費了不少功夫。
彈指間漲起脈脈的溪水，清涼的氣息将樓中悶熱一掃而空。那樂聲妙不可言，溪水變成了河流，沖下山崖，彙入大海，曠達處能包容堅硬的岩石，精細處能刻畫出花瓣落入水流的形态，衆人聽得心醉神迷，直到一個綿長的音符墜落，一切歸于沉寂。
定璃交握雙手，輕聲嘆道：“京中言樂師，半曲琵琶，也足以傾城了。可惜開場的曲子不能太搶戲，不然這一小段新譜的曲還不知能吸多少金子。”
看客未來得及拍案叫好，一位妝容華貴的女子從臺後走出，一步一吟——
“長門柳絲千萬結，風起花如雪。離別複離別，攀折複攀折，苦無多舊時枝葉也……”
她長嘆一聲，水袖迤逦，手中團扇掉在了青草上。
定璃看向身側，那人正不動聲色地聽着，目光卻并不落在女伶嬌豔的臉龐上。
杯中的碧綠茶水清爽宜人，猶如江南玉簪螺髻一般的山色。
江南名勝，莫過山水，山水之勝，莫過九江。
夏執衡微微阖目，想起了清秋時節仍未凋敝的滿山蒼翠。
九江郡之勝……應是莫過于昌都城了。
“第一幕正是質子渡過漢水，公主在岸邊遠眺的場景，真是令人唏噓。”定璃托腮感慨道。
夏執衡只淡淡一笑。
定璃斜睨他道：“怎麽，有問題？”
“長門柳，吳宮花，豈是想攀折就攀折的？”見定璃面上懵懵懂懂，便只道：“繼續聽罷。”
定璃豎起耳朵，公主又唱道：“長門柳絲千萬縷，總是傷心樹。行人折嫩條，燕子銜輕絮，都不由鳳城春做主。”
“呀！”他心中似乎明白三分，“不由鳳城春做主，這……”
天底下倒真的有個鳳城，便是陳都臨原的雅稱。
夏執衡袖中滑出一柄折扇，在桌面上點了兩點，唇邊笑意更深。
定璃又頭痛了，咬着茶杯道：“阿兄，你要是喜歡一個姑娘，一定別整天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唔，聽說這劇作者是南朝人，可這又有什麽關系？”
夏執衡知道他轉轉腦子就能懂上些許，敲了他一扇子：“當今南陳易相一手遮天，鳳城之主當然做不了主。離別複攀折，指的是被易相排擠的清流文士，行人折柳，燕子銜絮，即為易黨爪牙。至于長門……”他拿着扇子敲了下定璃的腦門，“這些消息你不是最通的麽？”
定璃醍醐灌頂：“可憐那傾國傾城的謝皇後，出身大族知書達理，卻被狠心的相爺陷害，幽禁在冷宮之中……不怪長門柳絲傷心樹，飛花如雪盡日哀了。陳國皇帝當真昏庸無能，我看接下來就要換一位坐坐龍椅了。”
旁邊幾位全神貫注的貴婦人聽到他略大的聲音，皺眉驚奇地望這邊看來。定璃驀地捂上嘴，都是他阿兄幹的好事，不然他能扯到這些無聊的政事上去麽！
他不甘心地小聲道：“這作曲膽子還真是大，一定是個被他們丞相給排擠得過不下去的官……不對，官可沒這麽膽大包天，應該是一個科舉總是不中的秀才！這才會入寫寫戲文發牢騷。”
夏執衡忍不住笑出了聲，貴婦人們原本就被他清隽從容的氣質吸引，眼睛不經意瞟過去，那張并不出衆的面容因這粲然一笑，好似鍍了層月華般讓人移不開視線。
“是麽。”
定璃讀着冊子上的字畫：“越國大将軍專權，大長公主要扶持不滿兩歲的小皇帝，太皇太後被禁足寝殿內，将軍又建議質子回國，準備聯合西戎打進越國王都。這戲可有的看了。”
夏執衡的心思卻飄忽了須臾。
将軍要聯合質子，那麽南朝的宰相，要聯合誰呢。
古琴聲又迢迢奏起，時光飛逝，下一幕已在三年後。雍容華貴的大長公主走上玉階遠眺，邊疆烽煙四起，越國将亡。西戎國君打開了第一道關隘，勢如破竹，劍指鳳城。
不過短短數年，已物是人非。
清澈的日光從雲層裏露出來，在磚面上投下木窗狹長的影子，夏執衡垂眸，心念一動。
定璃一直望着他，忽然來了精神：“咱們進來時，那邊的屏風旁有個姑娘，阿兄多看了她一眼。”
夏執衡聞言，放下茶盞，輕輕道：“然後？”
定璃激動得無以言表，刻意壓低的聲線都不穩了：“然後，你就一直在想那位姑娘！那姑娘站在凳子上歪着頭看你，你當時還笑了！啊，精彩！精彩！”
夏執衡專心看桌上放置的冊子，手指在桌沿扣了兩下，“然後？”
定璃簡直要跳起來了：“那姑娘長得可愛的很，你可別負了人家！你這種人居然也會對一個姑娘笑，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
他湊到對方耳邊絮絮叨叨地念，夏執衡一把将他推開，皺眉道：
“你整天在想什麽？缺人缺到這個地步，明日叫母親送一溜姑娘到你府上讓你細細挑。”
定璃斬釘截鐵地道：“我不缺姑娘，阿兄才缺，阿娘要曉得你對一個姑娘多看一眼多笑一下，肯定比我還激動。”
夏執衡将他牢牢按在座位上，“好好聽戲，不許說話。”
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繼續叽叽喳喳，不挖出根底誓不罷休，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那是個陳國姑娘，人堆裏一身綠裙子很顯眼，大概十五六歲吧，誰家的女兒跑月滿樽來聽戲？她站在屏風邊，應該是要進後臺，待我等下好好觀察一下上臺的戲子們……”
夏執衡無奈道：“她不是戲班裏的人，你不必費神。”
定璃呆了呆，一顆玲珑心啪地開了七竅。
“阿兄認識那姑娘？”
已、已經暗通款曲了？不可能，他怎麽不知道有這回事！何況阿兄什麽時候對南方人有興趣了？
但那時他的眼神，隔着攢動人頭遙遙觸到那姑娘時，那一分詫異他不會看錯，而那一分柔和，他更不會錯過。
那樣的目光幾乎可以叫做驚喜。
真是好奇死了。
戲文節奏加快，佩着腰刀的西戎國君背對觀衆，公主派舞女在宴會上引歌起舞，手中一把桃木劍靈蛇一般翻轉挑撥，引得觀衆拍手稱贊。這女戲子動作輕盈，赤裸雙足，踏着鼓點一步不錯，突然長劍一凜，直直地送了出去！
“啊呀！”前排的夫人們都為國君捏了把汗。
只見國君身形一晃，那柄劍擦着他的手臂飛了過去。
觀衆“呼”地放松下來，就知道男主角沒那麽容易死，況且這還是桃木劍呢，都怪這劇情太引人入勝了。
扮作舞女的女伶眼梢輕挑，塗了丹蔻的四根手指壓在劍柄上，食指骨緊貼劍格，形如螺殼。
刺劍！
夏執衡驟然閃身立避，運力拍下一掌，圓木桌應聲滑出幾尺，定璃猛地摔在地上，躲過一擊。
女伶嬌笑一聲，那把木劍竟從劍脊處啪地一下爆開了！
濃濃的煙氣彌漫四座，夏執衡屏息閉目，循聲抽出腰間軟劍揮去，将左側的定璃護了周全。煙氣中寒光乍現，木劍的外殼掉落在地，露出秋水一般的劍身，女伶手法動如游魚，兵刃相交的聲音铮铮響起，對方要保自身又要護同伴，破綻越來越多，她心中暗喜，臉色卻接着刷地一白！
地上的桃木外殼不知何時抵在了她的背後，圓鈍的木質內側，是安放利劍的尖銳挂鈎，被他在地上一抵，壓直了對準後心，戳下去便是鮮血四濺。
平靜的嗓音傳來：“要活的。”
女伶眼中迸出決絕，牙關正要一咬，咔擦一聲，下巴被卸了。
煙霧散去，十來名侍衛憑空出現在一片狼藉的臺前，貴婦人們此時才驚魂未定地尖叫出來。扮演國君和公主的戲子停了對白，面無血色，後面的觀衆反應過來前排發生了什麽，大堂一片嘩然，頃刻間已跑了一撮人。
誰想到會這樣！
女伶眼見大勢已去，紅唇一勾，竟往背後的鐵鈎上撞去，撲哧一聲，未見多少血，人已僵直倒地，肌膚浮着一層青黑。
夏執衡遽然抽手看向定璃，他秀氣的眉眼間尤帶三分愕然，坐在地上好一會兒，此時才慢慢拍着袍子起身。夏執衡拎過他的手，果然被木刺割了幾個淺淺的口子。
定璃剛想開口，卻覺得虎口一陣劇痛，傷口流出的丁點血跡變黑了。
他千言萬語彙成一句，喃喃道：“好厲害的毒……阿兄你沒事吧！”
夏執衡眼神淩厲，一名侍衛走上前來單膝跪下，手中托舉着個藥瓶。
看客宛如退下的潮水，皆撇了凳子慌慌張張地湧出大門，半盞茶不到，大堂裏只剩下寥寥幾人。
片刻後，一個影子戰戰兢兢跑到屋中央，四處張望。
夏執衡摘了面具，随意拾了把椅子坐，面上辨不出喜怒。
“陛下……陛下恕、恕罪啊！”
大堂飚起歇斯底裏的高音：“草民對此事毫不知情！草民的戲班絕對不會和這刺客扯上關系！草民對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鑒！皇天後土為證啊！”
夏執衡将藥膏塗在定璃的傷口上，一眼也不看那人，倒是定璃忍不住嗤了聲，“這就是名滿天下的水德班班主？就這德行。”
葉錦添上巳節才進過宮面聖，聽到喧嘩，車轱辘似的從後臺滾出來，不料出了人命。侍衛将他阻在幾步開外，他索性當機立斷，拖着那倒黴侍衛的衣角繼續喊道：
“請陛下明察！陛下定不會讓我水德班蒙冤受害的，這一定是有人陷害！”
他往地下瞟了眼死去的女伶，哆嗦了一下，急切地昂着頭：“這戲子是半年前才來的，當時草民看中她會舞劍，一時財迷心竅将她收入班中，真的、真的不知道她如此心懷不軌！要是草民知道她敢謀害陛下，便是當場将她打死抛下十八層地獄也不夠！”
夏執衡把瓶子收入袖中，和和氣氣道：“葉班主先把班裏的人都帶上來罷。”
班主大驚道：“真的不關水德班其他人的事啊，那執筆寫戲的才大有疑點！這一幕戲本子上本是沒有的，都是今日那曲作人臨時改動的場景，草民說的都是真的！”
夏執衡理畢衣袍，囑咐定璃：“這毒藏在煙霧裏，只要身上有傷口就會滲進去，不過你傷的淺，應該無事。”
定璃鐵青着臉，“今日之事明顯是沖皇兄來的，幕後主使知道我今天要帶皇兄來看戲，臨時……不，肯定是蓄謀已久！我非要看看到底是誰敢打小爺的主意！”
葉錦添一個趔趄，如墜冰窖，他戲班裏的戲子不僅謀刺陛下，還傷了小王爺，要是陛下身手慢上一點兒，後果無法想象。
還數什麽銀子啊……他眼淚長流，一屁股坐在地下哀嚎。
夏執衡擇了個位子坐下，對定璃道：“得了，那便和我一起回去。”又吩咐道：“把班裏的人依次帶上來，朕親自來審。樓外可圍起來了？”
被班主糊了一衣擺眼淚鼻涕的侍衛早就青筋畢露，趁機拖了他出去：“陛下安心，某等已經在清理行人街道，追查刺客同黨。”
定璃在一旁扁扁嘴：“皇兄，母後還在宮裏等我們呢，馬上就申時了……”
“手疼想回去就直說。”
小少年便偃旗息鼓地沒聲兒了。
二·清江引
未時二刻，第一折休場之時。
戲文太精彩，滿場看客卯足了勁喝水，飛快地翻着手中的冊子。戲臺前坐了滿滿一排插金戴玉的貴婦，有暗自抹淚的，有出聲罵的，更有甚者擱下茶盞，瓜子也不磕了，嘴裏叽裏呱啦地說女主角不識好歹。
“妾身就是讨厭那種模樣純的像清茶、心裏要多黑有多黑的女人……”
“奴家要給班主寄菜刀！那個喜歡公主的小将軍好可憐啊，嘤嘤嘤……”
一樓人聲鼎沸，三樓卻十分清靜。回廊盡頭，一個雙髻侍女在雅間的門上扣了三下。
“言樂師，您的妝上好了麽？第二場半個時辰後就開始了。”
話音剛落，門板就滑開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挽着鵝黃的披帛站在門檻上，沖侍女禮貌地笑了一下，蹬蹬地跑到走廊上扒着闌幹往下瞧。
“別耽誤了，跟我來。”
一道清淩淩的聲音從房中傳來，讓衆人久等的言懷意身穿一襲湖綠牡丹穿花襦裙，左手整理着流雲髻上的華勝，對侍女施施然道：
“去和葉老板說，我帶人來領工錢。”
侍女摸不着頭腦，一轉眼瞥見挺直腰板的小姑娘，只覺得哪裏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言懷意拉過那姑娘，平日冷淡端莊的面龐此時卻笑靥如花：“還不快去？”
“有勞姐姐和班主說下，我們一會兒就過來。”少女笑眯眯道，口音似桂花糖粥裏的小湯圓，又糯又軟。
侍女恍然大悟，難怪看起來不對勁，這可不是燕國人啊。那身衣裙鮮嫩得能掐出水來，只有陳國人才會穿得這麽……格格不入。
月滿樽魚龍混雜，以往也有不少流落大燕的陳國歌伎來此謀生，可這當口，京城裏居然還有南人敢抛頭露面？
侍女走後，言懷意正色道：“程程，去年《息夫人》開演前，我和葉班主敲定給你三成利潤，待會兒他若問起來，你只消說是四成，不然他可不将作曲人放在眼裏。”
她上下端詳着名喚程程的少女，按了按太陽穴，“真是……你這張臉太沒說服力了。”和三年前一點變化也沒有，實在是上天不公。
少女無奈地說：“其實我是瞞着阿娘寫的，寄給你的時候也沒想過要拿分成，如果今天的戲能像上次一樣演半年，再要銀子不遲。”
言懷意默默一嘆，揉揉她的腦袋，“我現在也不需幫你隐瞞了，你既要長留大燕，又不願停筆，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挖出來。與其被動，不如今天就讓他們開開眼，葉班主最是吝啬，水德班也算有頭有臉，曉得有你這個‘不世出的名家’在幕後，一定不會放出風聲。”
少女俯視戲臺的目光忽地黯了黯。
“我總覺得，有一天能再回江左去的。”她低下頭，看着戲臺上的人物退場。
言懷意輕輕道：“既來之則安之。”
少女乖巧地颔首。她年紀很輕，緩慢點頭的時候卻并不顯得稚氣。
樓下突然鑼鼓喧天，言懷意忙不疊捂住矜貴的耳朵，“底下怎麽回事？”
少女卻打起精神，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挽着她的胳膊直往下走：“好像是有人敲着鑼擠進來了！”
“铛铛铛！”
大堂裏百來人齊齊回頭望去，只見一頂碩大的銅鑼一路乒乒乓乓敲進院子來。
才從樓上下來的言懷意帶着少女躲在屏風旁，奇道：“那不是班主早上剛扔的那只鑼嗎，怎麽會在他手上？”
全場寂靜了一瞬，又叽叽喳喳地騷動起來，後排殺豬賣米做糖人的早想破口大罵，可一張嘴，就立馬乖覺地合上了。
大把的銅錢天女散花般撒在了院子裏，拎鑼鼓的人一路敲一路撒，看客們你推我搡，争搶着彎腰撿錢，很快空出一條縫隙來供人行走。
前排的貴人自是不缺錢的，看到這中了魔障的造孽景象，無不咬牙切齒，又是罵愚民貪財魯鈍，又是罵撒錢的無恥粗鄙。大燕民風剽悍，已有個淚痕未幹的中年貴婦扶着腰，起身高喊道：
“是哪個浪蕩子，你家長輩沒教過你禮義廉恥麽！”
她這一喝驚醒了滿地找錢的衆人，目光紛紛朝中間大搖大擺的人身上聚攏，這一看之下，卻頃刻間沒了聲息。
手提銅鑼的藍衫少年乍聞怒斥，回頭望了望身後，又轉過來挑着一雙桃花眼，風流倜傥地拱手：
“教過教過，就是在下聽不進去而已。諸位，我與家兄因故來遲，今日是在下生辰，原先讓人留了第一排的位置，可剛才壓根擠不進去，只好出此下策借個道。這些錢就當給各位的賠禮，還有這位夫人，改日一定登門致歉。”
他的嗓音如琉璃般清透，側首時露出一段秀麗的輪廓，流風飒飒，回雪翩翩，端的是錦瑟年華裏清隽無匹的好風度。
“人模人樣的。”少女叩着屏風，“沒什麽好看的，阿言快走吧。”
言懷意的眼神突然凝在了他身後。
“怎麽了，你認識他？”
“在昌都城見過一面。好了，我們走。”
“昌都”這兩個字一出，少女面上顯出些憂思悵惘，“那不就是三年前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麽。不過你怎麽會遇到這種人？”
言懷意倚着立柱笑道：“不是他，你沒看見他後邊還有個人麽？”
少女伸長脖子，視線還是被高個子的北方人擋住了，她不甘心地搬來把小馬紮，一腳蹬上去左顧右盼，終于看見了那巨大的銅鑼後還有一個人影。
雪青的長袍，青黑的冠，除此之外大半都被那個撒錢的纨绔子弟擋住了，這個角度連臉也看不清，只知道膚色很白，身量很高，走起路來廣袖飄飄。
頭上冷不丁被拍了一下，言懷意蹙眉道：“快下來，人家都看見你了。”
少女跳下馬紮，“不要緊，全場這麽多人，他怎會單就記住我了？”
兩人趁混亂的空當往後臺去。
*
水德班主葉錦添捋着一把美髯，奇道：“今早我才把那破鑼給扔到街角去，是哪個缺銀子的又撿起來了？”
才退場的女伶笑得花枝亂顫，“缺銀子？那漂漂亮亮的小公子可灑了好大一筆錢，徑直就往頭排沖，您別說，還真有兩個夫人的位兒是空着的。”
第一排坐的都是權貴，葉錦添當了二十年戲班主，慣會看人眼色，當即揮手道：
“都收收心，下一折要好好地演，咱們水德班下半年可就靠這出戲吃飯了。你、你、你，還有你，”他指着屋裏擺道具、描眉畫眼的戲子們，“戲詞記清了？動作練熟了？嗓子吊的如何了？”
他正一個個嚴厲地審視過去，有人忽喊道：“言樂師來了！”
葉錦添霎時直起腰，滿面堆笑地朝門口迎去：“懷意啊，第二折的琵琶就交給你，一定又能撥個京城頭籌！”
言懷意淡淡颔首，開口道：“葉老，前日說好帶我朋友過來領銀錢，寫《息夫人》和《清江引》三本十二折的那個。”
屋內一下子鴉雀無聲。
衆人看時，只見一位蔥綠裙衫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門前，柔柔的發，潤潤的眼，攜着樂師的手，小臉上沒什麽表情。
半晌，一個老生顫巍巍道：“言樂師，你右手邊站的是你家丫頭？”
言懷意置若未聞，執住綠衣少女的手，道：“這位是程姑娘，昨日剛至錦城。今日《清江引》開演，我帶她來收三成利潤。”見葉錦添臉色不大好看，又是嫣然一笑：“葉老當初答應的爽快，真叫我輕松不少。她此番特意帶了第三本後四折的戲文，您若不信是她親筆，現在便讓迦音寫幾個字給您瞧瞧。”
少女感激她替自己說話，如是道：“我初到帝京，亟需安身，今日來探望故友，正巧逢上新戲開演，順便收收提成。”
梳妝的女伶掩着櫻唇飛了個眼波，“原來是個陳國人。小妹妹，言樂師說的可是真的？若是真的，你怎把姐姐的戲份這麽狠心地掐去了一折，人家還要背着君上把那殺千刀的息夫人丢下河喂魚去呢。”
少女心知她演的乃是戲中配角，楚王的姬妾姜沅，便莞爾道：“姐姐的戲份在前三折已經足夠，再上第四折反而顯得累贅。原先确是打算讓她把息夫人給沉河的——但其一，因為道具不足，這個場景如果通過下人之口側面展現，難免失真；其二，沉河提一句就可展現心緒，她若當真把主角害到那個地步，觀衆徹底抛棄了她，我也于心不忍。第四折尚存楚王宮內祭姜沅的獨白，到時候這個形象會更加讓人印象深刻。”
女伶聽完，美目中的光彩異常濃烈，捏了捏她水嫩的臉，“小妹妹，下次記得給姐姐加點戲啊。”
少女笑應道：“行。”
她從斜挎的背包裏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冊，交予直了眼的葉錦添。他沾了些唾沫一目十行地翻完，眼中一亮，眉目間多了些凝重。
葉錦添擡起頭時，已換上一副極為欣賞又慈愛的神情，不動聲色地把少女從頭到腳再次翻了一遍。
小姑娘瓷白的臉敷着層淺淺的紅暈，讓人想起城北宋記鋪子裏的櫻桃乳酪，緞子也似的發柔順地垂在肩上，一雙眸子盈盈地盛着兩汪清水。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雙蔥葉似的小手，連繭子也沒看清，真的會經常拿筆嗎？
葉錦添思及那精雅別致又旁征博引的戲詞，小小年紀怎會有這般內斂氣韻？
“這位小娘子家住哪個坊？我們戲班既得了姑娘天大的好處，哪有不去登門拜訪的理兒。”他從袖中摸出一張銀票遞過去。
少女接過，款款道：“家父尚未到京城，家中只有我和母親，這段日子事情頗多，只能辜負葉老板一片心意了。還有一事，我在樓上聽了第一折，以為後頭幾折有幾處需要改動的地方。”
一人立即不滿道：“這出戲我們排了兩個月，小娘子好生斟酌。”
少女對着發話的青衣說道：“我知曉大家排練艱辛，只想改一改小處，不會耽誤大家的。”
葉錦添一拍桌子：“就這麽定了，都忘了是誰給你們賞錢吃飯了，賞錢從哪兒來？不都是靠戲來！”
于是水德班大半的人馬開始靜下心來聽講解，葉班主聽着這軟綿綿的聲音，暗自扼腕。怎麽就是個陳國人呢，還是個姑娘家，可惜了那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賓白。到底是世道變了，還是大燕無人？可陳國怕也找不出幾個像這般才華的曲作吧！
女伶聽到一半，交握塗着丹蔻的手指，卸了油彩的臉清麗如海棠，睫底光華流轉。
少女被她看得有些臉紅，不禁問道：“姐姐第二折還有戲嗎？”
三·憶江南
那名女伶很聰明，看了一遍就能記下動作，說話還那麽好聽，一定在戲班裏待了很長時間。
久願坐在後臺喝茶潤嗓子，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改動過的戲上，前臺似是起了什麽混亂，吵吵嚷嚷的。
侍女已奔進來向言懷意細細說了經過，樂師神情一肅，吩咐幾句，立刻拉了浮想聯翩的久願出去。
“怎麽了？”
言懷意一邊走一邊飛快地道：“你之前改的刺殺國君的那一幕，那戲子假戲真做，直接刺殺了臺下離得最近的觀衆。”
久願聞言一驚，停住步子道：“那個舞劍的姐姐不是你們戲班裏的麽？”
言懷意一把拽過她藏到柱子後，低聲道：“被刺殺的那兩人所幸沒有性命之憂。待會我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插嘴，別人問你什麽，說的越少越好。”
見她依舊沒有大難臨頭的危機感，言懷意左右還是将事實說出來了：“你運氣忒好，前頭正中央坐的，一個是今上，一個是他二弟齊王殿下。”
久願霎時明白過來，臉色煞白，不自覺握緊了言懷意的手：“那怎麽辦？”
她剛剛給刺客加了戲，作為一個昨日剛至錦城、身份不明的劇作人，還不是一錘子敲死了！
“那舞姬是班主半年前才收進來的，只要等會兒官府問話時腦子轉的快些，應會無事。”
久願急急道：“我知道了，你別擔心，我是陳國人，按燕國刑律他們不能輕易下獄的。”
言懷意沒有時間笑話她，繞過巨大的屏風，兩人已來到了前臺。
先前熱熱鬧鬧的大堂裏只剩下孤零零的桌椅，淩亂的前排，和不遠處兩排黑衣侍衛。
身後高高的呼喝聲響起：“戲班後臺所有人等不許出去！陛下要依次提審！”
定璃的皂靴架在歪歪倒倒的凳子上，凳子一前一後地晃，看得出來他心情很是不好。
好端端的生辰，還讓他自己受了傷，是要把幕後之人揪出來狠狠揍一頓！
他正憤恨地在心中紮第二十一個小人，忽聽一個清如琴鳴的聲音沉靜地回蕩在堂上：
“民女言懷意，參見陛下、王爺。”
定璃一下子跳起來，言、言懷意？
他瞟了一眼自家兄長，不說話了。這當口，任誰都有可能是刺客同黨，他就是再仰慕人家也不行，他們沖他親哥哥來，他自己不要緊，可不能讓哥哥再出事，不然阿娘不會放過他的。
定璃打量着這位服飾淡雅的樂師，她一直垂着頭，可嗓音分外幹淨利落。一個攤上事的戲班中人，這時候還有這個底氣，真是巾帼不讓須眉！他就喜歡這種明明能靠臉吃飯偏要靠才華的人！
夏執衡淡淡道：”樂師請起。事關重大，朕還是想讓那位臨時改動第二折的執筆者親自出來說話。”
言懷意準備的一套說辭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被壓得死死的，她權衡利弊，應了聲是。
她站起身望向屏風邊顧盼的姑娘，心裏一緊，還是朝那邊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這位執筆者是民女好友，姓程，字迦音。昨日剛到京城。地上的戲子乃是半年前班主從流景坊帶回來的，和戲班中的人都不太熟。今日舞劍那一幕是迦音臨場加的，她之前并沒有見過這個人。”
夏執衡嘴角輕揚，不置可否。
言懷意暗自出了一頭冷汗，高位者心深似海，果真名不虛傳。三年前她和對方在昌都城酒館裏談論樂理，言辭可謂平易近人，眼下的這副模樣，便如換了個人。
接下來沒有她說話的份，端看久願怎麽發揮了。實在不行，将她那套家世搬出來，不定也能鎮住一時，至少不會讓人輕率定論。
定璃越發欽佩起她來，纏了幾圈白布條的手揮了幾揮，真心誠意地道：“言樂師放心，皇兄定會還各人公道的。若那陳國人沒安壞心，查一查通關文牒就……”
說到一半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流落北國的南朝人，大多都是混進來的，得到許可的商人在各地官府有嚴格備案，像一個寫戲文的，怎麽會是商人？說不定是跟着商人進關的？
久願迎着一道目光慢慢向前走。
一個年輕男人坐在一方高背椅上，面容逆着光，看不真切。待走近了，她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停了。
那個男人站了起來。
月滿樽忽然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雪青的長袍，青黑的冠，如冰雪般純粹的膚色，很高的身量。
然後她看清了他的臉。
初來大燕，方至錦城二日，她此刻卻覺北國風光此人一身獨占，帝都春色，此人一眼望斷。
那人也凝視着她，緩緩揚起一個捉摸不透的笑意。那淺淺的一勾好像是流星乍現在夜空裏，說不出的好看。
這廂定璃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哥哥這是準備使美人計？等等，這個走過來的小姑娘……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曲作吧！
言懷意道：“這位程小姐，便是《息夫人》和《清江引》的詞作者。”
定璃一個箭步扒拉開侍衛：“讓我看看！啊！……你家大人放心讓你一個人出門？這兩本戲是、是你寫的？”
久願嘴角抽了抽，應道：“是啊。民女見過陛下，見過王爺。”
見她輕輕地一福身，定璃心中立時添了幾分不快，他半帶恐吓地道：
“小丫頭，你可知道年初的時候，你們南朝的特使帶着幾車子破布來求和，被我們大燕百姓給打了出去？眼下大燕所有陳國的商人都閉門不出，錦城更是看不見一個南人。你是怎麽入關的？”
久願斟酌幾回，方道：“家嚴将來燕國安置産業，我和家慈先跟着一位經商的伯伯來的，憑證都在家裏。但是剛來錦城第二天，沒有來得及去官府辦理事宜，原打算明天去。”
定璃問道：“跟着哪個商人？讓他們去查查是否屬實。”
久願道：“三春行販茶葉的周秦伯伯。”
定璃大悟道：“哦，是他呀，你父親想必有些門路。皇兄，要不要把周老板叫來問話？他是半個陳國人，帶兩三個陳國人來國朝做生意也未有不可……不對，你們家是不是在陳國過不下去了？眼下這形勢，哪裏有陳國人願意來燕國經商？”
他為自己的發現沾沾自喜，“皇兄，你說是不是？”
夏執衡靜靜地站在那兒。
彼時極北之地千裏冰封，王都也落下簌簌雪花，他置身萬裏之外的小舟中，聽夜雨敲窗，再不能眠。
江左的山總是青翠的，江左的水總是溫潤的，連初秋已至，都不見蕭蕭而下的木葉。他恍然間想起了那一日登山賞景，深夜于江上作畫，畫上帝子之舟自雲端而下，汀洲花盛，月景如紗。
然而江岸上刻有謝氏族徽的馬車漸漸遠去，終已不顧。
然而數年之後，他坐在錦城的月滿樽聽一出南國的戲。
然而此時此地，她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時隔三年，他發覺自己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幅畫上的題字——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
久願也警惕地擡眸掃了他一眼，那雙湛湛生光的瞳仁裏印出她的人影，令她莫名地不敢再看。
她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父親給她講的“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他上朝時是不是也是這樣？
夏執衡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她長高了一些，柔順的發像那時一樣垂在肩上，只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蝶髻——那是根總不安分地卡在樹枝裏的簪子，走在山路上，把葉子摩挲得沙沙作響。她的眼睛裏有一泓瑩瑩的湖水，穿着嫩青的裙衫，整個人就像一株照水的迎春花。
宛如是水汽洇出來的姑娘，清澈通透，底蘊純然。
就像他見她的第一眼。
定璃東瞅瞅西瞧瞧，觀兄長柔和的眼色道：“小丫頭，就憑你這個年紀，若說謀劃得了刺殺，我定是不信的。不過要把你家大人全部都叫來問話，要知道這謀刺當今天子的罪名，可不是人人都能擔得起的。”
久願颔首，真摯道：“既然陛下親自審問，相信一定能水落石出。”
一句話将定璃擋了回去，他“嘶”了一聲，忍不住近前一步，極認真地審視着她，只見她腰身挺得筆直，臉上并未有焦急憂慮之色，不禁自語道不愧是言樂師的朋友，連性子都很像……當然沒有言樂師懂人心思。
他默默念着冊子上的戲詞，行人折嫩柳，燕子銜輕絮，都不由鳳城春做主……定璃神情一肅，又用目光把她好好翻了一遍，不該是商賈之女啊。
夏執衡嘴角輕揚，說了句讓定璃目瞪口呆的話：
“如此，就也帶回去提審。”
定璃倒抽一口涼氣，這人真是日益冷酷無情了，明明剛才那眼神還軟得和什麽似的！
“皇兄，她才多大啊，再說……”
夏執衡舉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話，道：“你相信朕能查的水落石出，朕便依了你的意思将你帶回府衙了，你的家人官府也會派人通知。”
久願一下子繃不住了，叫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個舞姬會謀害陛下和王爺！人證物證都在月滿樽，陛下還是在此處提審方便……”
定璃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容易心軟，也道：“皇兄之前不是也說在這裏審問的嗎？”
“朕何時說過？”
定璃一噎，都道天子一言九鼎，一座鼎在他那兒有沒有羽毛輕啊！
夏執衡收斂起眸中笑意，波瀾不起地道：“你雖是陳國人，在我大燕境內牽扯到篡弑之事，就該按法理處置提審。”
久願脫口道：“不為大臣，何謂篡弑？”
夏執衡壓下複雜心緒，道：“令尊何人？三代之內家中可有宦仕之人？來我大燕是為行商？”
他一問接一問，久願啞口無言，這三個問題她真正是一個也答不上，至少不便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回答。
見她沉默，夏執衡道：“這就将她帶走罷，其他人确實可以在這裏審。”
定璃張大了嘴，他一定回去就告訴阿娘今天發生了什麽事。
兩個黑衣侍衛聞令走來，言懷意在一旁看出今上的微妙舉動，這時高聲道：
“望陛下明察，程小姐是陳國良民，陛下若将她帶回衙門……”
“家父江左程攸。”
一時間大廳裏的空氣都凝住了。
程攸。
定璃差點扶着桌子滑到地上去。
江左程攸，南朝立國以來最年輕的國子監祭酒！當年澧水邊文采飛揚、以一敵百、風姿為南朝畫師們相傳不疲弄得洛陽紙貴的程祭酒！程家分崩離析後這一代最出衆的子弟，朝中清流一派公認的砥柱，易相的眼中釘，三月前辭官隐居的不世出高人！
那是天下所有學子都想一睹風采的程祭酒啊！
……他家的閨女跑大燕來了？還有，這丫頭不會是找她爹代筆寫的戲詞吧？
定璃眼神都變了，直勾勾地瞪着她。
——“家嚴将來燕國安置産業，我和家慈先跟着一位經商的伯伯來的，憑證都在家裏。”
她沒有一句話說自己是商賈之女，誰曉得那産業是什麽産業！
好個程家小姐。
……程先生要來大燕？他怎麽沒聽到風聲？
久願知道自己這話要是讓她娘聽到，肯定又要拿無數案例來教育她了，可她現在找不出一點辦法。進了府衙的人都會備案，以後做什麽營生都不會順利，她不得不搬出最後的底牌。
詭異的寂靜持續了良久，夏執衡才輕輕道：“原來是他家的姑娘。”
久願松了口氣。
夏執衡轉身，背對她微微地笑起來，眼睛亮得驚人，聲音卻是漠然的：
“帶走。”
定璃已經看呆了。
夏執衡對侍衛做了個手勢，侍衛請程小姐出門，他目送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外，好一會兒方聚攏視線。
“言樂師有什麽線索，現在可以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