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雷聲滾滾不休，蒼穹翻騰着滿缸濃墨，怒氣騰騰掀下一場瓢潑大雨。一騎馳騁在城外官道上，渺小的影子仿佛一抹輕煙，好似下一瞬就要被狂風吹散。
暴雨中傳來不甚清晰的呼喊，遙遠，卻尖厲，簡央拉緊黑色兜帽，在颠簸的馬背上伏低身子，左手死死摁住心口。
“郡主留步——”
侍衛的叫聲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敲打在鼓脹的耳膜上：“郡主再往前，就是大梁的叛臣，若現在回城，便還是我大梁未來的皇後！”
簡央吃力地回頭，隔着茫茫雨霧，城頭有寒光一閃。
饒是這麽遠，她仍能看見那人的眼睛，森冷如冰，幽沉如溟海，襯着弓弦上雪亮的光簇，叫她忍不住撇開視線。
心髒猛地收縮起來，尖銳的痛苦讓她咬破了嘴唇，恨不得立刻死掉。她握不住缰繩，黑馬肆意奔馳，下一瞬，寒芒如流星破空而來，“嗖”地精準插入她右肩。
疼痛好像都不存在了。
栽到地上的最後一刻，簡央竟然在想，他的箭法果真很好。
他也果真将他們騙得很好。
*
晏執原本在西邊巡查水患。今年是個多事之秋，他剛剛繼位，少不得做幾樁穩固民心的事。他本也想暫時離宮，清清心神，可侍衛來報時，他再也靜不下來，抽死了三匹馬趕到定遠城，險險将她截住。
再往前走，就是簡家骁騎軍割據的西川郡了。骁騎軍在長樂侯簡羽下獄後，公然叫反，是叛逆。
簡央在先帝膝下長大，宮裏有幾條小道比他還熟，使個計策躲過看守逃出來，不是什麽難事。可她逃得光明正大，出了京一路向西，不用猜也知道她要去西川，這就不太好辦。
晏執在潑天大雨裏抱起她，一刻不停地回了金陵。
簡央一直不醒，蜷在馬車上，兩道細細烏黑的眉頭被汗打濕，擰在一起，疼得厲害的模樣。
晏執不管她，端坐在車裏批折子，神色淡淡。他想，疼死她才好，她要是死了，他也沒那麽多顧忌了。
簡央趴在軟墊上呢喃，眼淚順着臉龐滑下來，不知是肩膀疼還是心口疼，她一開口，還是熟悉的聲音，軟得像棉花：“四哥……我疼……”
晏執幾乎是下意識扔了折子，把她抱過來輕拍着背，“小七，回家了。”
她愁眉苦臉地說：“四哥，我膝蓋疼……”
原來在做夢。
晏執放下她，說：“活該。”
*
簡央恍惚又回到了白露殿外。
四月的雨水澆在她頭上，反倒生出沁入骨髓的涼意，膝蓋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可殿門還是緊閉。三日了，皇帝沒有出來過半步，有時簡央能聽到他的粗重的咳嗽，和摔杯子的碎響。
晏況生氣時向來不讓人進屋，他病了，脾氣變得暴躁古怪，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簡央嘶啞着嗓子：“求陛下讓我見見阿羽，這其中必有蹊跷。”
太監站在門口，勸她：“郡主呀，您別跪了。謀刺是滔天大罪，陛下把您當親生女兒，也就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沒把長樂侯斬立決。您怎麽就拎不清呢？”
簡央望着他，“阿羽是我弟弟，我只有他一個弟弟。”
太監搖搖頭，走了。
她在階下跪到暮鼓敲過，人影俱淨，天地昏暗。胸口開始一揪一揪地疼，這胎裏帶來的毛病犯得不是時候，眼前驟然黑了片刻，有人來扶她，她決然拂開那只手，語氣卻還是溫溫柔柔的：“你下去吧。”
雨停了。
溫熱的手臂環住她的肩，将她攙起來，她擡頭，看到一頂大似蒼穹的青傘，雨滴順着傘骨淅瀝瀝落下，辟出一方小千世界，時間在清幽萦繞的檀香裏停滞了須臾。
晏執俯下臉，仔細端詳着她，離得這麽近，他也沒有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她也是冷靜從容的。
簡央幾乎從來不哭。太醫說她的心絞痛需避免哀傷，晏況就連重話都沒和她講過，待她比唯一的公主嘉寧還親。就這麽寵了十七年，竟寵出一副安靜的性子，有時候安靜得過了頭，幾個皇子都忘了她的存在。
晏執原本以為這是她娘清河長公主在天之靈護佑，小小年紀就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後來他才知道，她待人寬和，是因為讨厭吵鬧和争搶，對宮裏的一切都不大喜歡，但在晏況面前又說不出來。有人對她好，她就不忍心叫他有一絲不痛快，就像現在，她乖乖跪在外頭，淋成一只落湯雞，還要太監別告訴晏況她連午飯都沒吃，免得他心疼。
他用手腕貼住她的額頭，起燒了，那雙瞳仁蒙着一層晶瑩的水霧，像初冬的月暈。他臉一沉，打橫抱起她，轉身就走。
“這幾日都不要出門了，跪成這樣，可不是活該麽。”
簡央一個激靈，在他懷中掙了兩下，回頭朝殿門垂死掙紮般喊：“舅舅——”
殿中響起咳嗽，晏執心中冷笑，傾斜傘柄，遮住她濕透的鞋尖，“沒用的。”
“四哥，”她仰起臉，鼻音濃重，“你不是在颍川平亂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她又四處看看，和找燈油的小老鼠似的，緊張地攥住他領口冒出的一截白紗布，“哪裏傷到了？”
“做個監軍，又不用上戰場，哪裏能傷着。”晏執失笑，“不過是瘴疠之地，身上長了些疹子，軍醫給上了藥。倒是你，生着病還跑出來，嫌自己命長？”
她趴在他肩膀上，雙目空茫，“四哥，舅舅要抄侯府，你幫我去求求他，好不好？”
“不行。”他發覺應得太快，軟下語氣，“大理寺查出簡羽結黨的證據，父皇鐵了心要他的腦袋。你莫說他才十五歲，什麽都不懂，老六不也才十七，就敢和他外公聯手對付朝廷？你看看他是什麽下場。”
六皇子晉王不滿晏況廢黜母妃，要動外祖家，趁晏況重病，幹脆在封地反了，上陣一旬就死在亂軍中，被馬蹄踏爛了屍身。此次晏執去颍川，就是奉聖命随軍平晉王表兄孫承訓之亂。
半晌，她細微的聲音鑽進耳朵：“哥哥，你幫幫我吧。”
這個詞像淬過火的鋼刀，對着晏執心尖劈下來。他忍過一陣難以言喻的澀痛，“不要再說了。我只是個兼了文職的閑散王爺，手上無權。”
她帶着一點懵懂，怔怔地問：“舅舅對我好，是因為我活不長嗎？可是我比阿羽還大兩歲呢。”
晏執低喝：“燒糊塗了，說什麽胡話！”
貳
夢裏落着無盡的雨水，枕上也氤氲着濕氣，簡央睜眼看向窗口，确是下雨了。遠處傳來悠長鐘聲，似一把寂寥沙啞的舊嗓子，宣示着禁庭的威嚴。
晏執坐在床頭，阖目支頤，似乎剛剛說話吵醒她的人不是他。回京城的路上，她始終浮沉在夢境的邊緣，與其說油盡燈枯，不如說是不願清醒。
簡央攏着錦被坐起身，捂嘴低咳幾聲，還是弄醒了晏執，那雙漆黑的眸子登時清明無比。
她靠在軟墊上，靜靜道：“你方才說，阿羽秋後問斬。”
他眉梢挑起一絲笑，滲着寒氣，“我還當你能睡到秋後呢。”
她又咳了幾嗓子，“你知道他根本不會做出謀反的事，你和舅舅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三月燕梁停戰，公主嫁過去之後，本該迎來太平盛世，可接下來的是一場噩夢。先是晉王謀反，再是她父親長樂侯簡允舊傷複發而死，世子簡羽被叫來京城襲爵，甫一進殿，羽林衛就按住了人，從他靴中摸出一把匕首。晏況把長樂侯府和晉王勾結的證據當場擺了出來，将簡羽拖去昭獄，下旨抄家。再之後，骁騎軍憤憤不平，就反了。
簡央得到消息時如遭雷擊。簡家世代忠良，父親是個耿介坦誠的将軍，弟弟簡羽不僅和他長得像，脾氣也一脈相承，五歲時就牽着她的手，信誓旦旦說要上戰場給舅舅殺敵。他從前和晏執的關系也極好，像條小尾巴跟在晏執身後，說四哥和別人都不一樣，是閑雲野鶴，大度君子。
等晏況駕崩她才知道，提供簡家證據的正是晏執。
簡央覺得自己在白露殿外跪了三天，确實燒糊塗了，她欣喜晏執平安無恙地回來，卻沒看出他皮囊下的城府。
一共五個皇子，死了四個，剩下個閑雲野鶴坐皇位。
晏執裝得太好，現在，他再也不用裝了。
她忍不住嗤笑。
這笑容就像棉花裏的刀子，傷人于無形，晏執眉頭也不皺一下，手指滑過她憔悴的臉，見她不由自主往後躲，牢牢扣住她下巴：“簡家要反，父皇遲早要滅簡家，我的理由和他一樣。”
她聽見這麽滑稽的笑話，眼淚都笑出來了，瞳仁卻似一汪死水：“事到如今，你還不願說實話。舅舅最恨結黨營私，三月裏特地問過我阿羽和你有沒有私交，然後立馬把你遠派到颍川平叛，可到他臨終前，唯你一人得他信任，從他手上拿到虎符和遺诏，你是怎麽做到的？”
簡央抖動着失血的唇，每個字都是錐心的刀子：“晏執，我和你走得太近了。簡家和你走得太近了。”
棄卒保車，大義滅親，是獲得信任最光鮮的代價。
話說到這個份上，晏執已經懂了。他喉頭發緊，一時間竟說不出話，頹然松開手：“你去西川，是要幫簡家來反我，是不是？你就這麽恨我。”
有那麽一瞬，簡央呼吸不上來。那種撕裂般的疼從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猶如深沉的漩渦把她溺在其中，她看着他的臉，像看着一個陌生人。
這種眼神讓晏執頃刻間生出恐懼，雙手捧住她的臉，額頭相抵，聲音壓得極低，“小七……相信我，別恨我。我可以忘了這件事，下個月，我們就成親。”
過了很久，她嘲諷開口：“你讓我怎麽信你。”
還不如信帝京圍城那夜的刀戟和鮮血。
簡央又說：“我要去西川，你為何不一箭射死我？晏執，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想死。”
他猛地将她推在榻上，轉頭吩咐宮人将房中每件家具邊角都包上棉花，又把所有可以當作兇器的東西搬出去。她把頭扭向牆壁，蠶絲寬袍滑落半幅，露出結痂的右肩，看在他眼裏，比戰場上的明槍和朝堂上的暗箭還痛，她卻好像沒有知覺。
半晌，晏執笑了聲，“長進了。記住，你出一次事，我剁簡羽一根指頭，等我們成了親，我再殺他不遲。”
她的背影僵住，似乎在疑惑自己還有什麽用，能得他這般青睐。
晏執看出來，撫着她的烏發，彎腰在她耳畔喃喃絮語：“我會娶你。小七，無論如何，我都會娶你。”
簡央睜大眼睛，淚水奪眶而出。
這句話現在聽來，竟像白骨堆上飛舞的熒蝶，溫柔得可怖。
*
晏執去了書房，褪下織金玄袍，裏衣下是一道紮眼的紗布，從胸前繞過。
左胸印着一塊猙獰的疤，離心脈極近，可以想象當時劍鋒插進去的兇險。連日奔波，傷口化了膿，他烤過匕首，對鏡割下第一刀，膿血霎時流了半碗。
卻還是不夠疼。不夠疼到讓他忘記她。
有宮女侯在簾外，近衛出去片刻，回禀：“太後有動作，趙王的事，讓她瘋得厲害。”
鄭太後有一兒一女，晉王之事讓她兒子趙王兔死狐悲，遲遲等不到立儲遺诏，在先帝病危時率兵逼宮，被及時救駕的晏執甕中捉鼈，親手射殺。誰也沒想到一個在鴻胪寺兼了多年文職的王爺在關鍵時刻能擺平金陵所有舉棋不定的高官，并以風雷之勢號令親軍，排兵布陣信手拈來，好像他天生就擅長這些。
鄭太後自從那天之後就時瘋時醒，晏執把她軟禁在長青宮。他不介意背上弑殺嫡母的罪名，留她到現在，是因為還有用。
他吩咐幾句，近衛應諾，試探着問：“陛下，您真的要娶郡主？她……”
晏執狠狠一刀剜下瘡口，近衛吓得抓住他的手：“陛下，您千萬別動！再深一分，大羅神仙都救不了！”
晏執覺得自己豈止是救不回來，他簡直是瘋了。
當啷一聲，匕首落在血碗中。金創藥敷上去，他一頭的汗，唇色發白，不掩滿目厲色：“那女人的瘋話也信得？誰敢傳出去，別怪朕将他千刀萬剮！”
近衛撲通跪下，心頭猛跳，“是，您歇着，大婚的事，臣去禮部問問。”
等人都退了，晏執才坐下，望着空蕩蕩的屋子，目光最終落在枕邊浸了蠟的芍藥花上，冷汗才消退些許。
一個可怕的念頭緩緩從心間冒出，如附骨之蛆揮而不去。
太醫說她活不長了。那她這輩子應該不會知道吧？
簡羽素來與她親厚，定是不忍心告訴她的。
畢竟誰都知道她喜歡他，他也要娶她了。
晏執揚起唇角，鏡中的男人也向他微笑。
叁
大婚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是晏執選的。
他将無數首飾衣裳擺在宮裏，簡央視若無睹，他并不在意，仿佛只要天下人知道，盡管骁騎軍在朝廷的攻勢下快被殲滅，她仍是他的未婚妻。
簡央身邊的宮女換了一茬人，從她們口中聽到這個日期，晃了晃神。
她父親還在世時，每年重陽，都是她和簡羽在西川郡陪他過。她喜歡西川的曠野和溪流，更甚于宮中的樓閣和朱牆，她還喜歡父親粗糙溫厚的大手，帶她一頁頁翻過兵書，握住馬缰，奔跑在長滿白茅的山谷裏。
父親常年在外，舅舅念她母親晏淩身子弱，生她差點沒命，府中亂成一團，不久就把她接到宮中，親自撫養。簡允起初以為皇帝忌憚長樂侯府，以女兒做質，後來過了幾年，發現她過得很好，便放了心。再後來，侯府有了世子簡羽，晏淩撒手歸西，簡允徹底把女兒交給她舅舅，每年只與她相見一回，生怕她在軍營裏吃住委屈了。
每年朝廷都會派文官過來督查骁騎軍，長靖二十年的重陽，來的是個面生的小公子，一身素袍浸着四野的白霜，襯得骨相清峭，如一汪春水中的明月。
簡央施了拜禮，小公子反倒熟稔地笑了：“小七，我是你四哥，你不記得我了？”
晏執跟着被貶為庶人的母妃在江南長到十五歲，回京頭一年封了魏王，因博學明禮，兼任鴻胪寺卿。比她大兩歲，就好像大了一輪，他和父親說的話，她都不大懂。
晏執平時很閑，簡羽要跟着師父操練，他就專門逗她玩兒，花樣百出，無所不通。臨走前的晚上，簡央悄悄跟父親說：“四哥在我面前什麽都懂，在爹爹面前又好像一竅不通。”
簡允沉思過後問她：“那你喜不喜歡四哥哥？”
她自然是喜歡的。晏執同別的哥哥都不一樣，他和她玩都不使詐，也不故意讓着她，笑得還那麽好看。
簡允就讓晏執帶她回京，路上對她多加照顧。晏執照看了一路，就這麽照看下去了，年複一年。她本來什麽也不缺，可獨自坐在宮中，就很想念在西川的日子，覺得缺他的笛音，他的呼哨，他講的故事和臉上狡黠的笑容。回了京的晏執和當初判若兩人，他溫遜謙謹，沉默少言，可簡央知道，他私底下還是那個能輕易逗她開心、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的四哥，慢慢地，她想對他說的話越來越多。
三年後的上巳節，他在瓊林苑的簪花宴上喝得微醉，把本應給探花郎的芍藥花束擲到了她面前，惹得衆人哄笑，散了宴他拉住她，從袖中摸出個玉佩來：“四哥喝多了，給你賠禮，拿去玩吧。”
玉佩上刻着他的字：恒之。
對她殷勤過頭的探花郎瞥見，拱拱手，立刻溜了。
晏執還在笑：“看他這慫樣，還妄想娶我們小七。你今日看中了誰，和四哥說，四哥替你轉告父皇。”
那一刻，簡央驚覺自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大庭廣衆之下，她把袖中藏的一朵芍藥花遞給了他。
晏執好像真喝多了，拉住一個捧壺仕女：“送芍藥是什麽意思？你看郡主是不是還惦記着那姓張的？”
仕女捂嘴笑道：“探花郎風姿雖好，卻不及殿下一半。”
晏執就追上來問她：“小七，是這樣嗎？”
她臉紅了個透，不做聲。
晏執沒等到她回答，便道：“四哥不會讓你跟別人跑掉，就是簡羽那小子要把你帶到西川去，那也不行。”
他說到做到。
簡央不知道他用什麽手段使那些跟舅舅求親的人望而卻步，甚至是北燕的使臣，在所有人都認為晏況會把她封個公主嫁過去時，出閣的人是嘉寧，而不是她。嘉寧走的那天哭着沖到她宮中，被充當禮官的晏執塞到了車裏，簡央慌了，隐秘的罪惡感使她問他是否利用鴻胪寺卿的便利，在兩國的往來中做了手腳，晏執只淡淡丢下一句：“四哥不會讓你嫁給別人，婚事是父皇決定的。”
後來，她就沒工夫理會這件事了。皇子們接二連三地造反，他接二連三地平叛，還幫晏況把簡羽送進了天牢。
簡央不知道他怎麽了，抑或是她怎麽了，四年的時間，像是南柯一夢，夢醒之後她握了滿手灰燼。
當初那支芍藥花，也不知丢到哪去了。
*
簡央的心絞痛越來越頻繁，有時發作起來，會昏睡大半天。
太醫說秋燥時節，人本就乏懶，四處走走興許好些，她原以為晏執不準，可當病又發作，他就抱着她出了院子，登上宮中最高的樓閣，指着秋陽之下鋪滿金葉的街道和俨然整齊的市坊，認真地和她一處處介紹京城的名勝古跡，這時她才找回一絲熟悉的感覺。
他看她的眼神總帶着一種瘋狂的柔軟，讓她分外不安。這種不安在每個夜晚如潮水将她淹沒，随着婚期迫近，一日比一日濃重。
這天晏執去京郊巡營，早晨宮女端來藥，碗底壓着一張字條。下午她從榻上爬起，果然看見外間的宮女睡得不省人事。她像往常那樣去了花園，一名侍衛等在樹蔭裏，掀下一張面具來，她認出是簡羽的影衛。
簡央熟悉宮裏的每一條暗道。先帝沒給她一兵一卒，西川的人這些年也和她疏遠，暗道是他留給她保命的禮物。兩人各懷心事，倒也默契，順利混出宮，當晚就到了昭獄外。
夜深露重，樹叢裏潛伏着幾個人，卻不是骁騎衛。
前方的獄吏悄無聲息的倒了下去，侍衛扛着人影破門而出，少年清瘦光裸的身上布滿了鞭痕，費力睜開眼，嘴唇艱難地蠕動：“阿姐……”
簡央心疼得無以複加，想問他什麽都忘了，顫手撫摸着他淩亂的頭發。前方突然火光大盛，喧鬧聲起，劫獄很快被發現了。
一把劍橫在她脖子上，影衛低聲道：“郡主，暫時得罪。”
接下來的事簡央能料到，這些人把她放在馬上，和簡羽背靠背：“若是放箭，郡主就給我們陪葬！她被晏況養大，算不得簡家人，我們不惜她一條命！快開城門！”
馬匹疾馳，簡央被颠得想吐，模糊的視線中，前方兩扇大門轟然打開，她也看見了門樓上黑袍廣袖的人影，在煌煌赫赫的燈火中屹立，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
到了城外，官兵的箭還沒放，叛逃一群人卻在護城河邊停了。簡央這才發覺他們其實并沒有多少人，每人都負了傷，狼狽不堪。
簡羽攜着她從馬背上下來，踉跄走到河邊，晃動的水波映出扭曲的影子。
簡央忽然揪住他的領子，臉龐血色盡褪，聲音冷靜：“你和晉王沒關系，是不是？這些人是太後派來的，是趙王餘黨。你為何要這樣做？”
諸皇子中，趙王的勢力最大，也是最後一個死的，他母親鄭太後還活着。
她知道晏執是故意放她走，他想讓她死心，叫她看清簡家是怎麽勾結叛黨的。她做了最壞的打算，就算簡家真的反了，她也能和簡羽在一塊兒，這些年她沒有盡到女兒和姐姐的責任，如今簡羽出了事，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簡羽沒有回答，吐出一口血沫，自言自語：“他以為我會回府，帶玉玺走，哼……他這輩子都拿不到！”
“什麽玉玺？”她驚問。
簡羽的眼淚大顆大顆滑下，掌心驟然冒出一截利刃，對準她的喉頭，“晏家人都是瘋子……”
肆
簡央握住刀刃，感到他在用力，不可置信地叫道：“你瘋了，我是你阿姐！”
“你不是！”簡羽面容泛着激動的潮紅，雙目滿是仇恨，吼道：“你身上流着晏況的血！他為了遮掩他的醜事，把母親嫁給父親作幌子，又不甘心……他遲早要滅了簡家！父親受了這等奇恥大辱，蒙在鼓裏二十年，恨不得将晏況碎屍萬段，他是活活被氣死的！我和趙王要殺了晏況，有什麽錯？”
“誰跟你說的？”她厲聲喝問：“你怎能這樣侮辱母親和舅舅？”
“你是他親生的，所以他對你百依百順，不讓你住在侯府，這些年你難道沒聽過風言風語嗎？你生有固疾，這是天譴！”
他的嘶喊猶如一個霹靂砸下來，簡央身子一晃，臉色倏地變得極其可怕。
她想起來，那天嘉寧沖到她院子裏，被晏執堵住了嘴。
晏執知道她要說什麽嗎？
“這不可能！”她拼命搖頭，“他們在騙父親，想讓簡家幫他們謀反！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
簡羽的呼吸平靜下來，幽幽地哀求：“阿姐，我也不願相信，我叫你出宮，其實不是想帶你回西川，我們跑不掉了。我只想讓你陪我去問問母親，好不好？你看，太後也想知道，她派了這些人幫我呢……”
簡央陷在冰水般的絕望中，魂飛天外，任由冰冷的刀鋒嵌入脖子。幾乎是同時，簡羽噗地噴出一口鮮血，手中匕首砸落，身子壓着她轟然朝前倒去，後心插着一支烏金箭。
耳邊響起士兵們的嚎叫。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掀開她身上的屍體，把她抱起來。
她感覺下雨了，一摸臉上的水漬，全是紅的。
她閉上眼，喃喃：“四哥……是不是真的？”
*
“假的。”晏執對自己說。
他提着趙王的人頭，遲緩地望向敞開的殿門外，逼宮的殘兵只剩屍骸，滔天大火照徹夜色如白晝。
鄭皇後坐在龍榻上，釵環俱亂，衣衫不整，她已經瘋了，連晏況早已斷氣都不知道，掐着晏況的脖子，邊哭邊笑：“真的！真的！老四，我騙你做什麽？嘉寧出嫁那天你不就知道了嗎？哈哈……陛下舍不得讓那個怪物嫁出去，可嘉寧也是他的親生女兒啊！晏淩那個賤人，死了這麽多年，還讓他牽腸挂肚！晏執，你就算殺了我兒子，在聖旨上寫自己的名字，也名不正言不順……”
她轉過頭，半邊臉映着火光，揚起一個瘆人的笑容，突然恢複了平日的曼聲細語：“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找不到傳國玉玺，晏況把他最重要的東西，送給那賤人當定情信物了！他抄了簡家，就是後悔了，想在死前把玉玺拿回來，你說好不好笑？可晏淩藏得太好，誰也別想找到……誰也別想舒舒服服地坐在龍椅上！”
晏執反手去摸腰間的劍，被吓得哆嗦的近衛阻住：“王爺，或許她知道玉玺的下落……”
帝王有六玺，各司其職，傳國玉玺只在傳位時祭出。
他臉頰肌肉抽搐，牙關咬得死緊，費盡全力才垂下拳頭，所有的怒火在聽到下一句話時，化為凍僵血液的寒氣。
皇後說：“老四，你最像他，學他弑兄，還學他娶自己親妹妹。”
說謊。
他對自己重複，整個人都在抖。
腦子裏卻忽然閃過那一天的場景。
晉王謀反之際，他自請南下平亂，這一趟兇險，臨行前他向父皇請求把小七賜婚給他，他唯獨求過這一件事。他頭一次沒有藏拙，用最快的速度把孫承訓的人頭帶回金陵，可父皇只對他說了兩個字：再議。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現在他知道了緣由，卻根本不願相信。
簡央從來不像晏家的人，她太溫柔，太善良，和晏況生得一點也不像，甚至也不像姑母——她怎麽會是他妹妹？
可如果不是，晏況斷不會那樣寵着她，讓她住在姑母的未央宮裏，還讓他們叫她小七。
太荒唐了。
晏執走出白露殿，焦煙蔽空，滿目瘡痍，他提着劍往宮外走，他想去昭獄，問簡羽，他是不是聽信了皇後的話，才想刺殺父皇？一定是皇後編的謊話，她在嫉妒，在恨他向父皇建言把嘉寧嫁出去，所以用這個惡毒的謊言來拉攏簡家，簡羽年少氣盛，一定忍不住和趙王聯手，置父皇于死地………
他驀然停住步子，腳下九重臺階好像沒有盡頭，延伸到帶着血腥氣的黑暗裏。
晏執發現自己其實早已知道答案了。
從嘉寧哭着向他訴說不公的那天，他就知道了。
可他執迷不悟。
他回不了頭。
所以一再自欺欺人。
皇後若沒有證據，能把久經沙場的簡允氣死嗎？簡羽和簡央感情深厚，難道會因為一句流言就置姐姐于難堪的境地嗎？簡家大概已經發現了玉玺的蹤跡。
她深埋心底多年的恨，在女兒出嫁後盡數爆發。他察覺異動，先下手為強，僞造了簡羽和晉王勾結的證據，先除簡家，再除趙王。
這一切晏況都看在眼裏，他扮演着一個稱職的帝王，哪個兒子能熬到最後，就是下一任天子。他從未立過太子，或許在他看來，只有晏淩與他的兒子配得上儲君之位。
煙霧散開，天上的月淺淺一彎，忽然背後有人叫他：“四哥。”
晏執轉身，簡央站在一地殷紅裏，素白的裙角舔着一绺火苗，沾着暗道裏潮濕的泥土，面容淨如山泉。
她低着頭：“他們說舅舅駕崩了。”
他從嗓子裏振出幹澀的一個字：“是。”
她的眼睛溢出淚水，是這宮中唯一真心為晏況哭的人。
他怕皇後看到她，奔過去把她抱起，往母妃的宮殿走，他要把她藏好。
簡央說：“四哥，你把阿羽放出來吧，他是無辜的。”
晏執吻上她紅腫的眼睛：“對不起，小七。”
知道秘密的人，必須死。
*
一彎銀月照着河岸。
晏執感到了簡央時常發作的那種疼，疼起來想找個人依靠，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這只是一場噩夢。
車簾一落下，他就發瘋似的找止血藥，她在懷裏氣若游絲地說：“阿羽真傻，他和爹爹都被騙了。”
她的鼻尖和嘴唇冰涼，晏執包着紗布，一動就是一手血，咬牙低喝：“別說話。”
她繼續說：“我去西川，只是想問他們，阿羽進京前有沒有什麽反常，他是個好孩子，如果他真的要殺舅舅，一定有人從中作梗。你和舅舅都不讓我見他，我只能去找骁騎軍了。四哥，我心裏還是信你的。”
她忽地抿出一個微微的笑，十分孩子氣，“阿羽讓我問母親，可我卻不一定找得到她，我早就不記得她的臉了。我只記得，母親不喜歡我。”
晏執其實也忘了晏淩的模樣，印象中她喜歡穿一身石榴紅的裙子，性子乖戾。他那時對姑母是有氣的，因為她每次回宮，皇後都會大發雷霆，拿嫔妃出氣，孩子們曉得姑母一來，宮裏就不安生了。有次他母妃惹了氣頭上的皇後，她就找了個由頭，要把出身低微的母妃趕回江南。
他很怕，就去找了四歲的簡央。晏執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口枯井裏，是被人推下去的。皇子們恨她奪了父皇所有的寵愛，總是暗暗欺負她。
簡央看到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讓他把她拉上去：“我和他們說了，總會有人找到我的。”
晏執對她從容的态度哭笑不得，也只這樣有受盡寵愛的孩子才會如此心寬，要不是他從嘉寧嘴裏套出話，簡央會在井裏待到餓死。他想讓她在父皇面前為母妃美言幾句，可她一溜煙跑了，氣得他無話可說。
母妃和他被貶出宮那天，簡央來看他。晏執把她推在地上，不經意看見她胳膊上紮眼的青紫淤痕，愣住了。
簡央怕驚動教養嬷嬷，忍痛把袖子放下來，很抱歉地告訴他：“我問母親可不可以少來幾次宮裏，可是她說不行。我又和舅舅說四哥母妃煮的粥很好吃，不想讓她走，舅舅給我換了個廚子。四哥，對不起。”
昨日是十五，她去侯府請安了。晏執沒料到她竟然直接和姑母這樣說，還想得那麽深遠，原來她一直知道是母親讓皇後發怒，遷怒于嫔妃和孩子們，覺得內疚，所以受了欺負從來不告狀。
他心中一暖，問她：“手疼不疼？”
“我只是看桃花很漂亮，我不知道那是母親的東西。”她的眼裏還殘留着驚恐。
晏執才知道，侯府不是簡央能到處玩的地方，簡允不在，她只能孤零零坐在花園裏。園子很大，種着一棵開花的小桃樹，她搖了搖樹幹，就這麽件小事，讓姑母把她揪下來狠狠摔在地上。簡央怕舅舅和母親吵架，就說自己跌了跤。
她給他的印象始終是安靜二字，直到十五歲那年他從江南回京，奉命去西川督查骁騎軍，在那裏看到了和宮裏完全不同的小郡主。她那麽明亮溫暖，騎在馬背上從野草間飛馳過去，簡直像個長出翅膀的小太陽。他漸漸喜歡上逗她笑，聽她說話，看她馴鷹隼，給傷兵換藥，到後來，他發現自己變得極其吝啬，瓊林宴上那探花郎多看她幾眼，他手裏的花枝就差點磨成了越王劍。
那時他想，這輩子怎麽也要把小七娶到手，就算父皇反對，天下人反對，那也不行。
可他沒想到，父皇和天下人，在命運面前，什麽都不是。
伍
簡央始終不敢合眼。
晏執知道她怕夢到簡羽和母親，就抱着她歇下，半夜她驚醒幾次，眼淚沾濕了他的胸口的紗布。
他對她說：“我讓他們把簡羽送回西川，和你父親葬在一起。”
父親這個詞讓她的瞳孔縮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垂下眼睫，手指輕輕搭在他胸前。他知道瞞不過她，滿不在乎地笑笑：“孫承訓擁兵自重，仗着有幾分身手，搦戰時叫嚣要坐皇位，娶郡主，我可聽不得這話。”
她一驚，才知道這一刀是為誰受的，秀眉鎖成川字：“疼不疼？你只是個監軍……”
其實刀劈來時，他本能躲開，卻起了點幽微的心思。晏執挑眉：“能讓你問一句疼不疼，就值了。”
她臉紅了，眸子又蓄起淚，兩人對視着，罪孽感在天明時分潛滋暗長。
過了很久，簡央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這不是她的錯。
錯的是上一輩人，她只是喜歡他而已，覆水難收。
就讓她任性最後幾天吧。
*
九月的第一天，太監将鄭太後的屍首運出皇宮，再也沒有人阻礙他和她的婚禮。
簡央在疼痛中昏睡了很久，實在捱不過的時候，卻一身輕松地醒了。
她像所有待嫁的新娘，眉梢帶着溫婉的羞澀。宮女手持琉璃燈，對鏡相照，深青翟衣絢明如煙火，于黑暗中綻放萬重華彩。鏡中人的雪容比琉璃還精致易碎，仿佛焰光再明一分，她就會融成一灘雪水。
應簡央的要求，長樂侯府解了封條，她要從那裏被擡進宮門。晏執依然不放心她的身子，當晚就睡在侯府。二人于這座府邸都是生客，住的是一間客房，半夜風聲呼嘯，陰森如鬼哭，簡央精神很好，調皮地吓他，捂住他的嘴：“是母親在說話呢，她舍不得那棵親手種下的桃樹……”
眼下，她當真什麽都不怕了。
困意襲來，晏執就着懷中暖意沉沉入睡，再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他猛然從床上坐起，枕邊空空蕩蕩，整齊疊着禮服，安神香靜靜燃着。他踉跄出了院子，禮官們跪了一地，神情哀戚。
“皇後呢？”他撐住牆壁，搖搖欲墜。
沒有人回答。跟了他十幾年的近衛膝行兩步，遞上一封信，他咬牙拆看，突然感到天上日頭晃得厲害，刺得雙目酸澀脹痛。
遠處飄來鐘聲，吉時過了。
晏執捏着薄薄的信紙，恍惚往後花園走去，他走一陣，尋不見她的影子，刀傷便開始撕心裂肺地疼，揪着胸口的衣料，茫然不知去處，困在了這片方寸之地。
風拂過，腰間锵锵鳴響，他低頭看去，原來她在他身上系了只墜玉片的荷包。她說要在婚禮那天親手送給他。
可她沒等到他們拜天地，就走了。
荷包繡着一支未完工的桃花，宜室宜家，裏面有一張皇宮的暗道圖。
他漫無目的地行走，經過斑駁的□□，跨進古舊的月洞門，不知不覺走到一株八尺高的桃樹下，冥冥中心念一動。
“挖開。”
侍衛幾鏟子下去，土就松了，這裏曾經被人撬開過。
一幅紅綢裙從泥土中露了出來，豔如石榴，金絲銀線長年被土壤侵蝕，呈現陰潮的黑。有人用鏟掀開裙子，一塊四方形刻有篆文的翠玉靜靜躺着，終見天日。
這塊遺失多年的玉，觸手森涼，握在掌心像塊寒氣透骨的冰。
晏執不叫停，侍衛們就繼續掘地三尺。過了不多時，侍衛“啊“地一聲跌坐在地，泥土中又是一幅石榴裙，刺繡樣式更老，挖墓人以它作襁褓，裹着一具幼小的白骨。
它有兩個大得不正常的腦袋，一副纖小的身子，嘴巴痛苦地張着，仿佛死前被人扼住了喉嚨。襁褓下陪葬的是一堆價值連城的首飾，少婦的金步搖，白玉簪，耳環與臂钏，還有一只撥浪鼓、縫得歪歪扭扭的小衣服……
晏執慢慢拾起那件小衣，內裏繡着熟悉的生辰八字。
他在林子裏站了很久，忽然忘了自己要做什麽，只能從懷中掏出信來，一遍又一遍地看。
晏執忽地笑了，這一笑如春風拂面，神情溫柔至極。
“陛下，是否要派人找郡主？”終于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他搖搖頭，“讓她去吧，我等她回來。”
“那婚禮……”
“延後。”晏執說，“延到她回來。”
禮官就不敢再問了。
他看上去甚是愉悅，揮手叫人都退下。所有聲音消失的剎那，他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在信紙上，鮮豔如三月桃花。
簡央說，她騎馬去了西川，那裏有剩下的骁騎衛，她想告訴他們，她仍是簡家的女兒，希望朝廷和西川的恩怨能一筆勾銷。她會回來的，不過他得再等一陣子……她最喜歡四哥了，一定會回來和四哥成親的。
等她回來，他要告訴她，她的父母也許是最普通的百姓，也許還在世，他們可以一起慢慢找，有一輩子的時間……
反正，她一定會回來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