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正文
茶香蘊籠在小店中,淡漫且怡然。
店面似有了些年歲,實木的桌椅皆是較舊的樣式,窗邊的簾淨至發白,隐隐透了些日光。
昨夜下過細雨,門口的石階漫了層新苔。
年過八旬的老妪躺在藤椅上,在悠和的日光下淺眠。
她的老伴兒去得早,兩人膝下又無兒女,開這茶館倒非是為了牟利,只想着身邊能多點人氣兒。
“哈哈哈!蕭兄字清明,倒是個甚有趣的名字。待幾日我也弄一個‘寒食’一類的字號——和蕭兄般配極了。”少年笑得肆意,高束的馬尾随着笑音顫動,逗貓兒一樣。
坐在對面的蕭逸神色淡淡,淺啜一口茶,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并不應答。
“嗳嗳!蕭兄,莫不理人呀!這字好生有趣,有何緣由麽?”少年倒也不惱,反倒興味甚高,仿佛早已習慣這般地自說自話。
蕭逸這會兒倒有了反應,擡了眸:“你起的,問我作甚?”
少年愣了一下,須臾又笑了起來:“蕭兄莫拿我作玩笑,你我相識不過幾個時辰罷了,這字怎地就成我起的了。”
蕭逸怔怔地盯了少年幾秒,便斂了眉目,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了。
騙子,他想。
這人已騙了他幾千年,他卻今日才堪堪發現。
少年本名仇辭,原和蕭逸一樣,是壽數無盡的仙客,不同的是,蕭逸本是天生天養的靈物,生來便是仙一般的物什;而仇辭則為肉體凡胎,自小修煉,一朝登仙。
二人皆是不拘的性子,不願長居于金雕玉砌的仙宮,便相邀了同居于蒼岚山中。
蒼岚山,山如其名,山頂有蒼竹千畝,山間有長風過境,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去處。
常常是月上雲臺,提一壇清酒,相飲于竹亭中。
試問月上雲臺月醉否,人下竹亭人醒無。遙遙望去是星燈漁火,不遠下為京都盛華。目光所及之處,皆為人間紅塵一場。
那人愛熱鬧,若逢人間佳節必拉他去賞玩一圈。
元宵節花燈長街,祭天游十裏欄廊,煙火璨然亮如白晝,綿延千裏燈火不息。
那人就在一片暖光下淺笑回首,一襲白衣沾滿了人間的風塵煙火氣,身後的夜空倏而劃過幾道流光,紛幻成漫天煙雨。
蕭逸看見他笑着說,真好啊。心頭忽而一動,仿若偷飲了半盞紅塵。
……
一切美好地有如幻象,而幻境被厲鬼的嚎叫生生撕裂。
那厲鬼立在冷月下,抱着個死嬰,披散長發間的雙眸斥滿了怨毒:“你們仙人,自私!陰詐!搶走了我的孩子,蠱惑了他!”
那夜的星朦胧卻晃人,蕭逸的神志漸沉入水,靈魂嗡鳴着遙遠的鐘音,恍惚間,長劍刺穿了仙客的心髒。
厲鬼瘋狂地叫嚣着:“我詛咒你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相逢必消殒!”
混亂間,仇辭的聲音如鴻羽輕渺,他聽見他嘆息般說了一聲:“合該是欠你的,早點還了罷。”
當意識回籠,蕭逸看見仇辭的身形變成虛幻的光影,湮滅入空,像南海蝴蝶翅翼的磷粉,瑰麗似幻景。
濃重的悲意忽而漫了上來。
他本天生靈物,不通人間悲喜、七情六欲。
有言說,靈性之物,通了紅塵悲歡,便算是個真正的人了。
但他從未想,這悲喜加身,竟這般的難耐痛楚。
自此後,蒼岚山上只剩一孑然身影。
再無明月竹林相對酒,只餘單影伶仃醉長眠,深林石澗空餘寒,月明樓高人已單。
他流浪于人間,卻找不到方向;行經萬千繁華,卻再無心賞風光。
只是孤獨且茫然地穿越萬千人海,看瑰華盛景若指尖流雲,走過後,便如同煙塵一般消失殆盡。
他徨徨然地找尋,十年不行就百年,百年不行就千年,他總能找到他想見的人,哪怕并不知曉仙客死後是否能入輪回。
大概是思慮作崇,那些時日蕭逸常做些夢,白日中壓抑的思緒在夜中盡數被引了來,夢境破碎卻清晰。
……
記不得是哪一年的清明雨紛,窗外細雨朦胧,泛着薄青,屋內小火溫酒,咕嘟咕嘟的聲音中,清竹香逸了滿室。
仇辭閑倚窗臺,無事可幹,只得靠打趣蕭逸為樂,于是筆走龍蛇,潇潇然寫了一首打油詩:“吾居竹林間,友居江水前。清明時節雨,明淨送魂遷。”
連起來便是“吾友清明”。
蕭逸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仇辭則笑吟吟地伸出腦袋:“本來就如此嘛!你瞧瞧你,整日垂着臉,上墳一般。這若不知情,倒以為你整日過清明節――可惜浪費了這麽張俊臉。”他故作可惜般嘆了嘆氣,倒是理直氣壯。
蕭逸失笑,便也由着他去了。
……
偶爾會夢見竹亭,新月懸懸地彎了一曲新鈎。
仇辭飲了酒,正是微醺的時刻,他忽然說:“不舍離去的人,不過是怨憎會,愛別離,舍不得,放不下。”
蕭逸卻不理解:“舍不得、放不下二者非是同義嗎?”
“當然不是,”仇辭笑了笑,帶了些難明的情緒,“放不下可以因愛,可以因恨,可以因執,而舍不得,往往只因一種情緒罷了。”
蕭逸曾以為自己對仇辭的感情只是放不下罷了。
直至千年後春朝一日,恰是春三月,暖陽天,京都中花繁似錦,少年馭着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恍然回首,看熟悉的背影沒入春光,方驚覺千年光陰已倥偬而逝,又好似不過昨日種種,只隔了荒唐一夢,一夢千載。
大抵是舍不得的,蕭逸想。
在蕭逸的刻意下,二人相識相知變得自然而然,入了輪回的人必然不記得前塵往事,蕭逸也不強求,相逢已是幸運之至,何苦再去要求更多?
只是,他連這僅存的溫情也捉不住。
不過三年,仇辭便大病而亡,厲鬼那“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的詛咒得了應驗。
第二世的仇辭生在官宦人家,是個驕衿的小公子,就那樣坐在竹亭中,拈着折扇,笑吟吟地向他道:“公子,我看你面善,來與在下共飲一杯可好?”
那天的竹酒味道極好,是個月明星稀的良夜。
猶記長風萬裏,掠過竹亭,叢林深深月醉蔭。
那一世的仇辭同樣未活長久,“相逢必消殒”的詛咒他們擺脫不得。
第三世、第四世……他們每一世相逢皆不過五年。
蕭逸僅一介仙客,無法插手人間的因果倫常、禍福緣起。
他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少年逐漸清減,直至死亡。
自那以後,蕭逸總會避開仇辭,不再與他見面。
十六七歲是少年最美好的年紀,束發之際是少年恣意張揚的時光,蕭逸不想再浪費少年的大好韶華,更不願再讓他消殒于最恣意的年歲。
死亡是件很難過的事情,他不想他的少年太過悲傷。
所以他只是遠遠地看着他的少年流連紅塵,偷偷看一眼,再看一眼。
上天斷去了少年與他的聯系,卻未曾阻隔他單方面的牽念。
每一世仇辭的性命的逝去,蕭逸都會做一個夢。他夢見仇辭在一條看不盡來路、看不清歸途的徑上行着,直至沒入無妄的虛空。
而蕭逸只是站在那裏,目送仇辭的背景一次又一次消泯于虛無……
仙客壽數無窮,千百萬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對于時間的概念并不清晰,唯有蕭逸,每每夢中見到仇辭,便恍然驚覺十幾餘年已過,一輪回枯榮春秋,一甲子寒暑交遞,他站在夢中的徑邊,目送着那孤寂的背影遠去,入了人間,從此這世間紅塵萬載,皆與他有了牽念。
也許已無人記得了,仇辭也曾是作游人間的逍遙仙客。
曾經的恣意不羁,風發意氣,少年攜手同游紅塵幾分,槐序時節的南冥海、白藏的鹿深林、元英日的長白山,還有暮春桃花潭旁,仙客淺笑回首,那年桃花開正好,春紅滿風光。
那些零散的回憶被聚聚攏攏,像是蒼促織作的黃粱一夢,織夢的人想要擺脫過去,卻發現那些回憶早早便銘刻進靈神,動一下就是剜心鑽骨的痛楚。
妄以夢境撫慰傷痛,卻在百出破綻中落回現實,夢不成、醒不成。
罷了,罷了,總歸在同一片天地間。
他本不想再見他的,這次相逢,實屬偶然。
蕭逸本是上山除崇,卻不曾想恰碰見深林舞劍的仇辭。
仇辭未看見他,兀自舞着長劍,當劍刃劃過熟悉的弧度,晨光反射成刺目的白芒,蕭逸愣住了。
這招式名長虹,是蕭逸自創的劍法,他僅僅教過還是仙客時的仇辭。
一切的真相昭然若揭。
思緒回籠,蕭逸放下茶杯,眼前的少年仍是笑意晏然,張揚着昳麗的眉眼。
他的五官很深邃,是中原人少有的濃豔,就算是放到人群中,也紮眼至極。
蕭逸瞧着少年,忽然覺得有些難過,他不明白仇辭因何欺他,他是靈物,不懂人的諸多思緒,等了這般久――想求一個答案。
“我看見‘長虹’了。”蕭逸艱澀地開口,他盯着仇辭,想從他的面龐上看出哪怕半分的釋然或凝重,可仇辭只是斂了笑意,垂了眸,讓人看不出情緒,半晌後才道:“蕭兄啊,做人,還是莫要太敏銳的好。”
蕭逸只盯着他,不說話。
若是不敏銳,哪裏還能尋得到你?
“其實故事很簡單,它始于我的……大夢一場。”
思緒紛攘,輾轉回于少年憶。
那時的仇辭還未成仙,他是南疆的小皇子。
老南疆王是個專情的人,只一妻,膝下一兒一女。後來傳位給了長子,自己帶着妻兒逍遙游世去了。
新的南疆王也很争氣,是個少有的明君,南疆在兩父子的手中逐漸繁榮。
雖比不上中原京都的奢華,卻也稱得上富足安康。
而餘下的那個小公主,自幼便在萬千寵愛中成長,嫁了人後,丈夫更是将其視若掌上明珠。
後來公主誕了一名男嬰――便是仇辭。
南疆王無妻,又對公主寵愛得緊,便将仇辭當作自己的親孩子,立他為皇子,送他去中原修行。
仇辭便在這萬種寵榮下成長為了翩翩少年郎,可喜的是,他于修行一道确是天賦異禀,很快便成了新一代的佼佼者。
那日是他的十八歲生辰,數年未歸鄉的少年馭着馬,疾馳如風。
當馬蹄踏入南疆熟悉的土地,少年人看到的并非歡聲笑語的榮景,而是散亂了滿地的殘陽紅。
馬蹄驟停,難耐的靜寂燥動起來,灼着少年的每一寸肌理,風中攜着濃重的鐵鏽味,行徑過的地方皆被紅染得透徹,荒蕪的南疆地上仿若一瞬綻出了萬畝罂粟,豔目而驚心。
少年瘋了一樣趕回南疆的皇宮,他沖進大門,呼吸還未平複,入目便是滿地的濃烈殘紅,帶着厚重新鮮的腥氣襲了來。
公主立在狼藉之中,目光渙散,手中還抓着一截被折斷的小臂,殘留着餘溫,淅淅瀝瀝地向下滴着血。
翻開的腥紅中露着一茬青白的骨,公主蒼白的臉上濺上了斑斑紅痕,帶着一種極致而血腥的美感,向仇辭轉過了身。
仇辭知道,那是蠱。
南疆人皆善蠱。剛會走的娃娃都能捏着蠱蟲玩,但蠱之一道,愈兇,威力便愈強,越是高層次的蠱師,煉蠱便越為小心,稍有不慎,便會被蠱反噬,迷魂失魄,成為一個瘋子。
很少有人知道,南疆現下最擅蠱的人非是南疆王,非是神婆,而看似嬌慣的公主。
他的母親天生的七巧心,玲珑竅,是養蠱人中巅峰般的存在。
如果不出意外,這只蠱應是作為他的生辰禮出現的。
只是,命數無常……
後面的記憶不甚清晰,時間停滞在他手持長劍,刺死母親那一瞬間,當長劍沒入骨血,母親的眸眼清明了幾分。
她茫然地看着仇辭,忽而垂了淚,她說,媽媽是不是做錯事了。
阿辭,對不起啊,你好像沒有家了。
公主倒在殘陽中,晚風吟着悲歌離去,倏而天生異象,風起雲湧,仇辭于十八生辰,立地飛升。
衆人皆知這少年驚才豔絕,十八歲便獨斬為禍一方的“邪崇”。
殊不知那日他斬的是自己的生母,生生地切斷了于人世間的最後一線念想。
那十八載的紅塵往事恍若如大夢一場,醒時惆悵,空餘悲歡。
故事本應結束于此,可南疆受了屠戮之苦,留下的怨念擁于一隅,不斷滋生惡靈邪崇。
可在怨地正中,枯木寸草不生的怨念最深切之地,卻誕了一個男嬰,他生于極深的惡念,卻幹淨無暇,不染塵埃。
其實人離去前留下的無非是落空的欺許,舍不下的情緣,念到極致,便易滋怨生恨。
其實哪裏有多少真正深切的惡念?當一切的一切返根溯源,細看去,皆是難以言述的愛念與牽挂。
生于亡地的男孩成長為人,便受姓蕭,受名為逸。
逸者,散也。
前塵荒唐半響,今世萬縷塵緣,全都泯在這個字裏了。
蕭逸啊蕭逸,你可曾知曉,那年你初登仙京,我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你是來審判我的因果倫常。
那萬萬南疆人的留戀與不舍,總是要有人償還的。
“還記得那一位厲鬼嗎,其實,那是我母親的‘執’,”仇辭自嘲般地笑了笑,“大概也能理解,畢竟她那麽愛我,被所愛之人一劍貫心的滋味……很難受吧。”
思緒回至那個月夜。蕭逸的長劍貫穿仇辭的胸腔,濃重的怨念自劍中溢出,化作長索縛住了他。
轟然一聲,天譴加身,咒枷化作長痕附在骨血之中,一點一點地深刻進了魂魄裏。
仇辭唇邊倏而帶了些笑意——原來是這般償還。
“合該是欠你的,早點還了罷。”
他舍了仙軀,自願赴入輪回,世世受病痛侵擾、死于非命。
有些病發作起來若萬蚊噬心,疼痛難忍,有些則像墜入陰地,骨縫裏都是濕冷的鈍感。
每每到了一世生命的盡頭,他就像一個疲憊的行者,在深遠的道路上行了太久太久,剖開自己的靈魂,将天譴化作的長索取出一節來,看它們漸漸淡化,彌散入空,便算是了卻了幾份塵緣。
蕭逸坐在那裏,靜靜地聽完了整個故事。怎麽會有人這般傻?苦苦受幾千年的病痛折磨去償還本不該屬于他的“債”。
其實仇辭完全有更好的選擇,遠離蕭逸,天遣便再也近不了他的身;殺了蕭逸,怨念便自動消散,又何來現今種種?
那個曾高居于雲端做仙客的人兒,如今在人間的泥淖中罪孽纏身。
他始終記得自己初登仙京的時候,那個穿着白袍的仙人笑吟吟地向他伸出手。
從此千年萬歲,天涯海角,仙客漫長的年歲中,他們始終在彼此身邊。
蕭逸悲哀地發現自己是那般無力。天譴已成,他即便是立地自刎也改變不了什麽。
都是他算計好的…
仇辭将所有的退路封死,狠絕地逼着自己走上一條痛苦的道路。
蕭逸忽然很難過。
他說:“至少……以後能讓我跟着你麽?”
仇辭盯着他半晌,而後璨然一笑:“好啊。”
兩人離了茶館,約莫半柱香後,門口淺眠的老妪睜開了雙眼,遙遙望向了南面的一線遠山。
那山頂有竹林千畝,有一竹亭一小屋。
一個女娃兒捏着蝴蝶跑了起來,好奇地問:“婆婆,您在看什麽呢?”
老妪垂下眼,慈祥地摸了摸女娃的頭發:“婆婆聽說,那蒼岚山中,曾住了兩位仙客。”
婆婆還知道,他們都曾是和你一般大的孩子。
……
又是一年春三月,故人來時桃花開。
蒼岚山中多了幾株桃樹,淙淙的泉從中流過,挾着紛紛的桃紅流至山下清潭中。
年輕的姑娘來打水時,便從潭中拈幾朵嗅嗅香氣。
有個小姑娘尤為稚氣,打完水後并不急着回家,而是遙遙望向山上竹林,風吹過,翠波如湧。
婆婆同她說過,那蒼岚山上住了兩位仙客,恍惚有那麽一瞬,她看到兩個人影相攜着走在小徑上,下一秒便沒入深林,消失不見。
許是春光太好,桃花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