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最終,傅家分發銀兩,遣散了家仆,一家人從京城遷往嶺南的漁州。
他們一路南下,越往南走,人煙愈是稀少,景色也越發荒涼。走得時間越久,秋意也漸濃,更添幾分蕭瑟。
自離開京城後,母親就一直郁郁寡歡,父親雖常在身側開解,可生活到底是不比從前。
深秋時節,溫延又犯了咳疾,吃了許多藥都不見好。一路上颠簸辛苦,也沒法好好休息,每天只能勉強靠在傅悠然身上小睡一會。
入冬後,溫延又大病了一場,從此一病不起。嶺南這樣的窮鄉僻壤之地,缺醫少藥,想找個大夫都十分艱難,大夫開了方子之後,卻連藥方都難以配齊。還是小七兩次偷偷跑進了深山野林裏,尋了些藥草,熬了藥,才讓溫延勉強支撐着。
可是,溫延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病死在了一個大雪天。
傅悠然傷心欲絕,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一人坐在寒風中痛哭不止,任憑呼嘯的風聲帶走她的悲泣。
小七抱着她的鬥篷來到了她身邊,默默替她披上。他本就不善言辭,此時更加不知說些什麽才能寬慰她,只能在這天寒地凍的雪夜裏,沉默地陪伴在她的身邊。
覺察到小七的到來,傅悠然才收斂了情緒,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
可一想起自幼相識的溫延,她還是忍不住哽咽,“直到最後一刻,他仍在擔心拖累了我。可是……分明是我拖累了他。是我沒用,沒能照顧好你們,也沒能幫上母親。”
小七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可是……妻主已經,是個很好的人了。當年如果不是妻主救我,我可能已經不在這裏了……大哥哥,或許也是這樣想的,至少最後在他身邊的人……阿嚏!”
聽見小七打噴嚏,傅悠然來不及細想小七的話,連忙先把人攬進了鬥篷裏,“你這傻孩子,給我送鬥篷來,怎麽也不自己穿暖和點?這下大雪的天,你怎麽穿着單衣就跑出來了?”
她頭疼地抱起小七,抱着他就往屋內走去,“趕緊回去烤烤火,不然明天你又要生病了。”
小七一手勾住了她的脖子,一手幫她擦去了臉上未幹的淚,才緩緩貼進了她懷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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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延的離世,并未能讓傅家在路途中耽擱太久。一行人頂着嚴冬裏的風霜雨雪,終于趕在開春前抵達了漁州,找了個安靜的院落安了家。
生活雖然貧瘠了許多,但好在一家人都平安健康、相處和睦,倒也能苦中作樂。
母親也漸漸從被貶谪的憂愁中走了出來,閑暇之餘還連同父親一起,把整個院子打掃修繕了一番,在前院養了些花花草草,還打算在後院種些蔬菜瓜果。
傅悠然也常帶着小七去山裏打獵,去水邊釣魚,也算是自得其樂。她從前一直覺得小七一個男孩子,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如今才發現這孩子的天賦,居然是打獵撈魚。
在山裏碰見兔子和山雞的時候,常常是傅悠然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七就一溜煙追了出去,再得意地拎着獵物回來。
釣魚的時候也是,常常是傅悠然守着魚竿等了半天,卻連一條魚的影子都見不着。還不如小七幾個猛子紮進水裏,給她撈上來的魚多。
害得她在打獵這件事情上毫無成就感。每每家裏能嘗到什麽野味,通常還是沾了小七的光。
只可惜,好景不長。
母親上任漁州知府才滿三個月的時候,一場瘟疫卻突如其來地爆發了,就連父親也未能幸免。
那疫病來勢洶洶,父親染上的當天就發起了高燒,一直昏睡不醒。
小七等不到天亮,也不畏猛禽野獸,當天夜裏就偷跑進了山林裏,摸黑采了許多種藥草來。
傅悠然一直服侍在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疫症。父親明明整日都未沒吃什麽,卻反複嘔吐,連膽水都吐了出來。好不容易等下人們煮了藥,又因父親病得厲害,燒得神志不清,一碗藥喂了許久才勉強喝下半碗。
直到第二天清晨,父親才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只說想見母親。
可是,漁州瘟疫肆虐,居民們飽受病痛之苦;與此同時,漁州西南部的蠻族也開始蠢蠢欲動,頻頻侵擾漁州的居民。
內憂外患之下,母親忙得不可開交,每每到了深夜才能來父親身邊照顧一會。
直到第五天夜裏,父親的病情突然間急劇惡化。他一直高燒不退,那一晚的神智卻變得清明起來。他卧在母親懷裏,緊握着她的手,張着嘴喘息了半天,卻說不出話,最後只咳出一口血來,當即就咽了氣。
母親傷心欲絕,還沒離開父親的床榻,就接到了蠻族軍隊正氣勢洶洶攻向漁州的消息。
無奈之下,母親匆忙把傅悠然和小七叫來了跟前,鄭重地對她二人道,“這場瘟疫來得蹊跷而迅猛,蠻族此時趁虛而入,漁州失守幾乎是必然。”
“我既是漁州知府,此時便不可棄漁州的百姓們不顧。可是,你們不一樣。你們即刻就動身,離開這個村落。不論遇到什麽情況,都要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為先。”
母親看着傅悠然,聲淚俱下,又轉向小七,握緊了他的手,“小七,我知道你是個機敏靈巧的孩子。請恕我如今要把悠然托付給你,希望你的敏銳能護佑你們,不論遇到身處什麽境遇都能化險為夷。”
“悠然她,和你一樣,從小也沒什麽心眼,是我和她爹爹過于保護她了。待我出了這個門後,就帶她走吧,離得越遠越好。”
臨了,母親才眼含淚水,依依不舍地對傅悠然道,“悠然,此去一別,此生怕是難相見了。來世,我們再做母女吧。”
她流下兩行清淚,說完,就毅然決然走出了屋子,走向院中等待着她的下屬,和幾排歪歪斜斜的民兵們。
*
待母親和下屬們一踏出院門,小七就牽起傅悠然,一路踏着月色,往深山裏逃去。
山裏光線昏暗,樹木叢生,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可是小七卻如輕車熟路一般,總是能在無路可走時,找到一條蜿蜒的小徑,帶着她不斷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傅悠然頻頻回頭,看着山腳下那個小小的村落,從星星點點的燭火,燃起熊熊大火,卷起滾滾濃煙。
“母親……”傅悠然淚如雨下。
這一天來得太過突然,幾天前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會在短短一天裏,同時失去了父親和母親。
她想回去,回到那戰火之中。即便她無力擊潰蠻族的敵軍,可或許她能在戰亂中護下母親,帶着她一起逃走呢?
小七像是能知曉她的心思一般,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行,妻主,不能回去!母親說了,把你托付給我了!要是現在回去,母親一定會怨我的。”
個子還不到她肩頭的小七,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硬是拉着她往山裏走去。
傅悠然淚眼模糊,看不清路,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直到天邊隐隐泛起魚肚白,小七才領着她在這深山老林裏找到了一間荒草叢生的破廟。
這間破廟又小又舊,牆壁上還有許多漏風的裂口,屋頂上瓦片也是七零八落,到處都長滿了青苔,角落裏更是結滿蛛網。
可即便是這樣,兩人也勉強算是有了個落腳的地方。
小七帶她到了一個相對不透風的角落,好讓她休息一會。
傅悠然本就心懷愧疚,再加上這深山裏隐約還能聽到野獸的叫聲,就更加無心安睡了。
她跌坐在角落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這山裏不會有狼吧。”
小七聽見了,卻認真地回答道,“妻主,你心地好,就算有狼,也是來保護你的。”
也許是逃奔了一整夜實在累了,又或許是小七的話真的起了作用,傅悠然抱着膝蓋坐在角落裏,靠在牆壁上,沒過一會,就真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似乎已經到了正午。
而她的身上,也多了一條破舊卻幹淨的棉被。
小七也靠在她的身邊,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問小七,這棉被是從哪裏來的?
小七心虛地垂下眸子沒說話。
可是傅悠然卻不難猜出幾分。
*
小七的确聰明又機敏,他似乎天生就更适合生活在深山和叢林裏。
他總是能找來幹淨的水,能吃的野菜,還很擅長打獵,隔三差五就能打來一些山雞、野兔、和麻雀之類的。
有小七在,傅悠然幾乎不用擔心沒有食材。于是她只需要守在破廟邊,拾些樹枝當柴火,再把小七帶回來的這些食物烤熟就行。
只是,小七每次都不吃,或者吃得很少。說是吃過了,不餓。
傅悠然就說,“瞎說,你又不會做飯,吃什麽了?來吧,一起吃,我一個人哪裏吃得完。”
于是小七就假模假樣的吃兩口,一口肉嚼上半天,剛咽下肚就說飽了。
在深山裏生活,雖然缺衣少食,但是連傅悠然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她居然也慢慢适應了這樣的生活。再加上有小七作伴,她也不曾感到孤獨和寂寞。
于是她也學着母親和父親從前的樣子,自己動手做了一把掃帚,收拾起這間破廟來。
她從小看着那樣的父母長大,深知只要用心對待生活,日子自然能一天天好起來。或許有朝一日,這間破廟外,也能攀上蒼翠欲滴的藤,開出姹紫嫣紅的花。
又或許有一天,等外面的戰亂平息之後,她還是可以帶着小七,去一個熱鬧的城鎮,過過普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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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山裏接連幾天下了好幾場大雨,打落了許多初開的花朵。
于是待雨一停,小七就跑去林子裏,撿了許多新鮮的花來。這些花顏色鮮豔,在大雨的沖刷後更顯得嬌豔欲滴。小七撿了花,又跑回了屋檐下的傅悠然身邊,踮起腳來要給她戴上。
傅悠然無奈笑了,說哪有女生戴花的?
可她終是拗不過小七的犟脾氣,只好盤腿坐下,任憑小七把衣擺裏兜着的一大堆花朵,全都一一戴在了她的頭上。
那天晚上,天氣很冷,兩人便靠在一起睡。
深山裏頭本就陰涼,接連幾天的大雨更加重了潮氣,就連空氣中似乎都快要凝出水珠。
好在小七抱起來很暖和,就像個火爐一樣。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被窩裏,在黑暗中端詳着傅悠然,可突然間就笑出了聲。
傅悠然原本都快睡着了,突然聽見小七的笑聲,又迷迷糊糊問道,“……嗯?你笑什麽……”
小七憋着笑小聲道,“妻主,頭上的花,還沒摘掉。”
傅悠然這才想起來,頭上還戴滿了花呢。不過她才剛有了些困意,此刻也懶得管,“……噢……我忘記了……”
于是小七便壓低了聲音,偷偷笑她。
就在傅悠然的呼吸逐漸沉重,就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她卻隐約感覺到,小七在偷偷親吻她的嘴唇。
她突然就清醒了過來。
可是她沒有拒絕那個吻。
可悲的是,她也無法在那種情形下回應那個吻。
她只能懦弱地閉着眼睛,假裝是睡着了。
漏雨的破廟,潮濕的被褥,不是一個适合許下天長地久的地方。
更何況,她早已不是從前的傅家小姐。她知道,現在的她,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給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