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這一場纏綿的細雨一直伴随着亦泠和謝衡之的回程, 淅淅瀝瀝下了一路。
眼下已經快到了上京,天卻還未放晴。
亦泠支開軒窗一縫,望着濛濛雨幕, 思緒似乎飄得很遠。
謝衡之就坐在她身旁, 明目張膽地拿着孟青雲寫的那張“藥方”, 逐字逐句地揣摩。
此人出身杏林世家, 從小随父學醫,至今未嫁,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一生都在東遷西徙。
她一一寫下了自己停留過的地方,大多是窮苦之地。
唯獨十八歲那一年,被上京的亦家請進了府裏當差, 直至七年後才離開。
亦家……
耳邊突然傳來一道輕輕的嘆息聲。
謝衡之擡頭, 見亦泠望着窗外,臉上浮着一層淡淡的愁緒。
“你在煩什麽?”
他一邊慢條斯理地将“藥方”折疊入袖, 一邊問道。
很明顯嗎?
亦泠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還以為看不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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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下雨天?”
他又問。
誰會喜歡下雨天呢?
眼下他們押送着t犯人,随行的人比來時多了一倍,行路本就慢了,再遇上這種天氣,可謂寸步難行。
好在再過一夜, 明晚也該到上京了。
亦泠關上了軒窗,敷衍地說:“沒什麽,看着下雨心裏煩。”
說罷俯身去揉了揉自己的膝蓋,嘀咕道:“怎麽這麽酸疼。”
謝衡之斜眼看過來:“這不是你老毛病了嗎?”
聽見他這忽然地一問, 亦泠眉心輕微地跳了一下。
原來商氏一直有這個毛病?
不過這并非什麽圓不了的話,順口就說:“嗯, 今天格外疼,或許是下了太久的雨吧。”
說完,她又輕輕地瞥了謝衡之一眼。
他沒再追問下去,反倒是俯身靠過來,伸手去揉亦泠的膝蓋。
外面下着小雨,車廂裏涼意陣陣。
亦泠本想躲開去,但謝衡之的掌心很暖和,隔着衣衫也能緩解她膝頭的酸痛。
“你這身子虛得很,總三病兩痛的,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謝衡之一邊揉着,一邊說,“不如給你請一個大夫貼身調養着?”
說的也是。
無論身處什麽境地,亦泠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該是第一位的。
不過她終究不是小孩子了,也并非到了病恹恹的地步。
“請個大夫貼身調養……會不會小題大做了些?”
“身體的事情哪有什麽小題大做,馬虎不得。”
謝衡之說,“而且上京很多大戶人家都養着一兩個大夫。”
亦泠聽着他的說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回了上京看看吧。”
“嗯,上京大夫倒是多,只是女大夫卻少見,許是要花些時間去找找。”
謝衡之說着,突然停了手上動作,擡起頭來,“你覺得孟大夫怎麽樣?”
聽見他突然提到孟青雲,亦泠愣了一瞬,沒有接話。
謝衡之又繼續說道:“孟大夫既是女子,醫術又高明,為人沉穩踏實,最适合不過。”
在他說話的時候,亦泠打量着他的神色。
見他眼神清明,似真的只是很欣賞孟青雲。
“孟大夫是挺好的,”亦泠不緊不慢地說,“可是她并非上京人士,把她拘在上京也并非長久之計吧?”
謝衡之聞言,贊同地點點頭。
“也是,那便回了上京再說吧。”
-
這一場纏綿的細雨在晌午時分終于停了。
眼下亦泠他們要翻越最後一座山,為了确保能在天黑之前抵達驿館,便省了午後的歇腳,一刻不停地進了山。
但因連天的雨,路面格外泥濘。
已經習慣了颠簸的亦泠倒是不像來時那麽不勝其苦,她甚至能在車廂裏靠着軟枕打個盹兒。
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了。
感覺到馬車停下,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到驿館了?”
“還沒下山。”
謝衡之說完,便打開了軒窗。
卻見利春走到了馬車旁,朝謝衡之說:“大人,前面坍方了,路也被堵了。”
亦泠一聽,連忙探身過來問:“坍方了?嚴重麽?有人受傷嗎?”
“那倒沒有。”
利春說,“這條山路本就見不到什麽人,估計當地縣衙還不知道。”
說完又詢問謝衡之:“屬下方才已經派人去通知縣衙了,若動作快的話,等他們那邊派人來,連夜鏟除泥石,明日應該能繼續出發,只是今晚恐怕要在這山裏過夜了。”
利春外出執行任務時沒少遇到這種情況,并不慌忙,只是将情況告知謝衡之便罷。
結果他都說完了,才想起此行和以往不同,攜帶了家眷,便連忙補充道:“或者現在掉頭返程,在山腳下的驿館過夜,等路通了再上來。”
沒等謝衡之發話,亦泠便問:“這一來一回,豈不是要耽誤個兩三日時間?”
利春點點頭:“但四處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最近的也就是山腳下的驿館了。”
亦泠皺着眉,往車隊後頭看了一眼。
她倒是想去驿館落腳,誰願意在這荒郊野嶺過夜?
只是多耽誤幾日,那三個傷天害理的罪人就能多活幾日!
亦泠惡狠狠地說:“那豈不是便宜了他們三個?”
利春一下子沒理解亦泠什麽意思,茫然地看向謝衡之。
而謝衡之看着亦泠咬牙切齒的模樣,吩咐道:“那就在附近紮營吧。”
-
利春在前頭一聲令下,整隊人馬立即改道,停住在了附近最平坦的一片山林裏。
随後他又有條不紊地帶着人就地紮營,雖然簡陋,但足以遮風擋雨。
一切安排妥當後,天色已經黑透了。
亦泠坐在火堆旁,一邊吃着幹糧,一邊唉聲嘆氣。
這片山林應該雨水很足,草木長得密密叢叢,想必應該有很多蟲子。
即便支起了營帳,她應該也不敢閉眼睡覺的……
唉,但是萬一她撐不住睡了過去,明日一早醒來會不會發現自己滿身蟲子?
想到這些,亦泠覺得自己真是凄慘。
要睡在荒山野嶺也就罷了,竟然連一口新鮮的飯菜都吃不上。
這個時候要是有一碗熱乎的青菜粥也好啊……
亦泠越想越餓,手裏的幹糧卻是吃不下一口了。
就着火光,她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着,在一棵大樹下看見了謝衡之的背影。
他在跟利春說話,手裏似乎拿着什麽東西,一下又一下地喂進自個兒嘴裏。
亦泠眯眼仔細瞧了瞧,随即站了起來。
腳步輕輕地走到謝衡之身後,踮着腳看他手裏的東西。
“你在吃什麽?”
冷不丁的聲音響起,謝衡之轉過身,見是亦泠,便繼續慢條斯理地咀嚼着嘴裏的東西。
“野果子。”
亦泠抿着唇沒說話,只是盯着他的掌心。
看出她的渴望,謝衡之又說:“很酸。”
亦泠才不信。
她睨了謝衡之一眼,伸手道:“酸不酸的,我嘗了自有定奪。”
謝衡之“嗯”了聲,手掌攤開,将野果子遞到了亦泠面前。
亦泠挑了一顆最圓最大的,拿着擦了擦,一口便咬了下去——
“嘶!”
還沒來得及咀嚼,酸味便直沖天靈蓋。
“你是餓鬼投胎嗎?!”
亦泠一口吐掉了嘴裏的果子,許久才緩過神,“這麽酸的果子你都吃!”
謝衡之沒說話,只是盯着她笑,還笑得十分肆無忌憚,同時又往自己嘴裏扔了一顆野果子。
亦泠覺得他這就是在嘲笑,受不了這個氣,扭頭就走。
剛走了兩步,就聽見身後的謝衡之說:“去抓幾只野禽吧,有人餓了。”
亦泠腳步一頓,慢慢地回過頭。
-
不到半個時辰,利春便帶着人抓來了好幾只野雞。
幾個男人幹起這事兒來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殺了雞除了毛,又去附近的水源裏掏了內髒洗幹淨。
很快,串着雞肉的樹杈便架到了火上。
他們的動作也很熟練,刷油、抹料、翻轉,一看就是經常在野外幹這種事的人。
亦泠在一旁看久了,信心大增,很想上手試試。
許是她躍躍欲試的眼神太明顯,利春也看出來了,把手裏的雞遞給她。
“夫人,您要試試嗎?”
“我、我嗎?”
亦泠掃視衆人一眼,接住了樹杈,“那我幫幫忙吧。”
她說完,利春一個手勢,衆人紛紛退開,目光集中在亦泠身上。
亦泠:“……”
倒也不必這麽嚴肅。
她清了清嗓子,四處看看,随後說道:“我去那頭烤,就不跟你們擠了。”
說完舉着手裏的野雞就走。
約莫半個時辰後。
錦葵拿着水囊走了過來。
“夫人,奴婢去打了些水,您可要——”她看見亦泠手裏的東西,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夫人,那、那是什麽?”
亦泠看着黑乎乎的烤糊了的雞,沉默了片刻,随即将兩根樹杈往外掰,輕而易舉地把一整只雞撕成了兩半。
“這烤雞雖然有些糊,但是裏邊兒應該是熟了的。來,你我二人分着吃。”
竟然是烤雞?
那這只雞死得也太冤枉了些!
錦葵又退了兩步:“不、不用了,奴婢再去打點水!”
說完轉身就走,叫都叫不住。
亦泠十分受挫,對着錦葵的背影碎碎念道:“對對對,我下毒了!真是……有的吃還挑上了。”
“還不是你給慣的。”
頭頂有一道聲音落下。
亦泠擡起頭的一瞬,右手一空,那半只烤雞便去了謝衡之手裏。
等亦泠反應過來,他已經在一旁坐了下來,用手将烤煳的雞皮撕開,露出黃白色的雞肉。
眼看着他當真要吃了,亦泠心裏忽然很虛,一把給搶了回來。
“誰讓你吃了?”
說完,自己張嘴咬了一口。
唔……怎麽這麽硬,來看是真的烤毀了。
看着她僵硬又尴尬的神情,謝衡之笑了笑:“怎麽,當真下毒了?”
“對啊。”
亦泠勉強地t咀嚼着,心想這跟下毒有什麽區別。
“那也沒關系。”
謝衡之說,“你不是說了,要死一起死。”
“我那是——”
剛說了一半,亦泠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他說什麽?
什麽要死一起死?
山林裏的雜音似乎在這頃刻間消失了,亦泠耳邊只一遍遍地回蕩着他那句話。
要死一起死?
這不是她在那個夢裏說的話嗎?
難道……
那根本不是夢?
亦泠渾身都在這一刻僵硬了,只有腦袋徐徐地轉向了謝衡之。
他的動作也頓住了,眼神有輕微的凝滞,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這句話。
“那天晚上我、我……你……”
亦泠結結巴巴了半晌,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反倒是謝衡之仿佛沒了掩飾的耐心,側頭看向亦泠,眼尾上揚,目光銳利又直白,仿佛在說:
對,不是夢,我就是親了你,怎樣?
滿臉寫着一股理直氣壯。
亦泠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低頭看着謝衡之,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我那時病着,你怎麽乘人之危?!”
謝衡之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輕嗤一聲,也站了起來。
“乘人之危?我們是拜過堂的夫妻,什麽事做不得?”
亦泠被他這話堵得啞口無言,一時又想不到什麽反駁的說辭,雙肩都在輕顫。
結果謝衡之還火上澆油:“與我們同時成親的秦二公子孩子都要出生了,我這又算得了什麽?”
“你、你——”
怎麽還越說越離譜了?!
亦泠臉漲得通紅,又急又惱地指着他說,“你怎麽能這樣!”
就在這時。
利春突然在不遠處喊道:“大人!”
他的聲音像一盆涼水,突然澆滅了充斥在亦泠和謝衡之二人之間的劍拔弩張。
謝衡之回頭看過去,利春舉着一枚信筒,示意他有消息。
謝衡之的情緒也松了下來,朝利春點點頭:“我就來。”
聽到這句話,亦泠垂下頭,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現在腦子很亂,必須一個人冷靜冷靜。
還好利春即時出現叫走了謝衡之。
可是下一刻。
她一口氣還沒松完,下巴突然被捏住。
被迫着擡起了頭,亦泠尚未回過神,溫熱的唇便貼了上來。
一如那晚的觸感,卻帶着一股強勢的力道。
亦泠呼吸瞬間屏住,瞪大了雙眼。
明晃晃的火光中,她看見謝衡之擡起了眉梢,眼裏盡是狂妄。
“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