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雖說章縣令夫婦已經落案, 但這樣一場涉及整個縣城的陰謀絕非他二人之力就能周全,且那位提供毒藥的商人還未拿獲,謝衡之這個欽差一時半會兒還離不開松遠縣。
于是第二日一早, 刀雨便去城外把錦葵帶了進來。
幾天不見, 獨身在外擔驚受怕的錦葵瘦了一大圈, 唇上人中處還紅紅的。
一見到亦泠, 她看了又看問了又問,确認亦泠安然無恙後才哇哇大哭起來,告刀雨的狀。
“方才在路上刀雨姑娘告訴奴婢夫人您幾日前被大夫診出染了瘟疫,高熱不退奄奄一息,奴婢當時便暈了過去,吓死奴婢了嗚嗚嗚。”
神色肅穆的刀雨:“……”
她不過是按照時間順序告訴錦葵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誰知她這麽不經吓。
好在亦泠沒說什麽, 只安慰錦葵:“都是誤會,根本就沒有瘟疫。”
錦葵擦了擦淚, 抽抽嗒嗒地說:“是啊, 刀雨姑娘若是一開始便告訴奴婢這松遠縣根本就沒有瘟疫不就好了呀!”
看起來錦葵的怨氣很重,亦泠連忙岔開了話題。
“對了刀雨,”她問,“昨夜裏我托你去悲田坊尋的那個人,有消息了嗎?”
“夫人是問那個神……世外高人?”刀雨說, “大人也在找他,不過他似乎是趁亂離開了悲田坊,暫時還沒有下落。”
連謝衡之都沒有找到那個人,看來是刻意躲了起來。
既然如此, 還有必要去尋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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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亦泠心裏又認定了他是一個世外高人,但畢竟也只是凡體肉身。當初他裝瘋賣傻前來指點, 或許已是甘冒虎口,如今真相大白,他應當也不想卷入任何麻煩吧……
“那此事你先放着,去忙旁的吧。”
刀雨剛要走,亦泠想起什麽,又問:“那孟大夫呢?如今在做什麽?”
“孟大夫還在悲田坊照顧病人呢。”
亦泠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她便帶着錦葵離開了驿館,前往悲田坊。
松遠縣的百姓們雖已被告知從未有過瘟疫這回事,但心裏始終有疑慮。一路走來,街道上依然杳無人煙,與前兩日差別不大。
至于悲田坊裏那些中毒者,今日一早服下解藥後,絕大部分已經能下床走動,正被大夫們勸說着回家去休養。
唯有那些年邁體弱者,即便解了毒,內裏的損害卻不可逆轉,仍需大夫們額外診治下藥。
所以亦泠站到悲田坊外時,只見四處亂糟糟的。
一些已經康複的病人仍不敢離開,又靜不下來,四處亂竄着交頭接耳。
官府的人忙着拆除帳篷,無心搭理他們。
而此刻最忙碌的便是那幾個大夫,一邊要觀察年邁者服下解藥的反應,一邊又要注意着爐子上煎藥的火候,真恨不得人人都有三頭六臂。
偌大一個悲田坊,幾乎無人注意到亦泠的出現。
亦泠也沒想到悲田坊會是這個局面,正猶豫着要不要繼續找孟青雲時,卻看見了她的身影。
孟青雲正端着調制的藥膏往一頂帳篷鑽去,目不斜視。
“雲……孟大夫!”
聽見亦泠的聲音,孟青雲才回過頭。
看見亦泠出現在這種地方,她十分愕然,只是手頭不得空,她無法表達。
好在亦泠并未吩咐她做什麽,反而主動走到她身旁問道:“孟大夫,你近日打算留在松遠縣嗎?”
孟青雲還沒來得及點個頭,身旁的病人就喊着癢,她連忙蹲了下去。
将其面部潰爛的疹子都敷上一層藥膏後,她才潦草地點點頭,告訴亦泠自己要等松遠縣中毒的百姓都康複了才會離開。
“那你離開了松遠縣之後打算去哪裏呢?”
或許會繼續北上吧,還未定下來。
孟青雲告訴亦泠。
亦泠點點頭,還想追問孟青雲以後要如何才能聯系上她,一擡頭,卻見她已經一刻不停地往寺廟的庭院走去。
庭院裏生着好幾架爐子,同時煎着藥。
孟青雲剛蹲下來,亦泠的聲音就又在她耳邊響起。
“孟大夫,若是你離開了松遠縣,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孟青雲疑惑挑眉,不明白亦泠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解釋道:“大夫與病人之間也講緣分的,我覺得孟大夫開的藥方十分适合我的身子,所以想着日後若有需要,還想請孟大夫看診。”
原來是這樣。
孟青雲向來不拒絕權貴富商,一是避免麻煩,二是為了更便捷地賺取診金。
亦泠這麽問了,她便去庭院檐下的小桌上拿了一個繡着“南山堂”字樣的脈枕過來,告訴亦泠自己每年秋天都會去揚州的這家醫館坐診。若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可寫信去那家醫館。
亦泠默念着“南山堂”三個字,點了點頭。
“我t知道了。”
這時,外頭帳篷裏又有人接二連三地喊着“孟大夫”。
孟青雲立刻站了起來,但看着庭院裏正煎着藥的爐子,一時間有些為難。
“你去吧!”
亦泠立刻蹲了下來,抄起一把破扇子,一邊煽火一邊說,“我和錦葵替你看着爐子。”
孟青雲好像還有些顧慮,亦泠便朝她揮揮手中的破扇子:“放心吧,看爐子我還是會的。”
-
不知不覺間,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孟青雲在帳篷裏忙得暈頭轉向,終于有了歇口氣的機會。
她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匆匆往庭院走去。
卻見淡淡的餘晖下,亦泠竟還蹲在那裏煎藥,連她的婢女也在忙前忙後。
四下人來人往,僧人們一趟又一趟地端走煎好的湯藥。
沒人有時間在意這個蹲在爐子邊煎藥的女人是誰,也沒人有心思過問。
只有孟青雲盯着她看了許久。
感覺到孟青雲的目光,亦泠回過頭朝她笑了笑,又指指身前的爐子,表示自己看火看得很好。
雜亂灰敗的寺廟庭院裏,孟青雲看着眼前這個女子的笑意,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可是她在心裏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這股熟悉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最後也只是朝她笑着福了福身,随即走到檐下的小桌旁,執筆寫藥方。
寺廟的庭院裏雖忙碌,卻井然有序。
孟青雲心中安定,思忖着更為溫和的方子,以調理年邁者服下解藥後的不适,
只是剛落筆寫了兩個字,一道陰影就壓到了她的藥方上。
孟青雲猛然回頭,見謝衡之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
他身上穿着常服,手裏還拎着一小包糕點,看着應該是來接亦泠的。
可是他卻沒有出聲,反倒走向了孟青雲。
而且他的目光……孟青雲心底莫名一沉。
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也忘了行禮。
謝衡之沒有急着說什麽,而是轉頭靜靜地看着在庭院裏專心致志煎藥的亦泠。
随後淡笑着,輕聲問道:“孟大夫學醫多少年了?”
孟青雲的雙手還沒比畫出數字,又聽見他問:“師從何人?生平去過哪些地方?”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可孟青雲明白,他絕不是随口一問。
三個簡單的問題,是要她把自己的底細都交代出來。
分明瘟疫之事已經解決了,孟青雲不知謝衡之為何突然要探她的底。
不過她向來磊落,也老實。
謝衡之問了,她便提筆,将自己的家世、學醫經歷以及這二十年的坐館當差資歷全都簡明扼要地寫了下來。
滿滿一頁紙,謝衡之接過後,掃視一眼,便折疊着放入自己袖中。
而庭院裏的亦泠完全沒有注意到謝衡之的出現。
她認真地看着火,觀察着湯藥的沸騰程度,怕自己掌握不好火候。
一個小女孩跑過來端藥,見還沒好,便蹲在亦泠旁邊一起等。
這個小女孩是縣衙一個小吏的女兒,來幫了一天的忙,和亦泠已經說過好幾回話。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她捧臉看了看亦泠,突然說:“姐姐,我給你算命吧。”
“你還會算命?”
亦泠覺得好笑,逗着她玩兒,“怎麽算啊?”
小女孩說:“姐姐你把手給我。”
亦泠笑着遞了一只手過去,小女孩一根根地觀察她的指腹,嘴裏數着“一、二、三……”
然後又要看另一只手。
“四、五、六、七!”小女孩驚呼道,“哇!姐姐你以後會生七個孩子!”
亦泠:“……”
沒說是算這種命。
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可惜了,姐姐是寡婦。”
小女孩瞪大眼睛:“啊?姐姐你夫君去世了嗎?”
亦泠剛想笑,便感覺頭上似乎壓了一道陰影。
還沒來得及回頭,謝衡之的聲音已經落了下來。
“暫時還沒有。”
亦泠:“……”
她慢吞吞地起身,假笑着說:“你怎麽來了?”
“真當自己是寡婦,沒人管你回不回家?”
說罷,謝衡之轉身便走。
“小氣。”
亦泠盯着他的背影悄悄嘀咕了聲,才邁腿跟上。
斜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石板上交錯晃動。
亦泠偷偷瞥了他好幾眼,确定他沒什麽異樣,才看向他手裏拎的東西。
“給我買的糕點?”
“給我自己買的。”
“那我幫你嘗嘗?”
“将死之人的東西你也要搶?”
“……你真的好小氣哦!”
話音剛落,一整包糕點便被塞到了亦泠手裏。
一旁檐下,孟青雲久久伫立。
望着他們二人的背影,皺起了眉。
分明是一幅溫馨的畫面。
可是想到謝衡之方才的眼神,孟青雲便覺得這對夫婦之間,有什麽暗潮在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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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那個提供南疆毒藥的商人被利春從松遠縣後山的一個山洞裏揪了出來。
與此同時,蒙陽州分派下來的人徹底接管了松遠縣,以及鄰縣的大夫們已經盡數趕到,于各個醫館坐診,治療那些餘毒未盡的百姓。
章氏夫婦和商人三個主犯由謝衡之親自押送至上京,其餘從犯則由蒙陽州刺史審理。
離開松遠縣的這個清晨,下起了蒙蒙細雨。
即便謝衡之特意安排了天不亮就出發,松遠縣的百姓們還是盡數擠到了路邊,在凄冷的雨幕裏,朝着囚車扔木棍、石頭、穢土,以及牲畜的糞便。
亦泠和謝衡之乘坐的馬車走在最前頭,軒窗都緊緊關着,她還是能聽見百姓們的咒罵和痛哭。
為他們平白受的那些苦難,和再也不能複生的親人。
直到駛出了松遠縣城門,廂兵們攔着百姓不讓追出來,四下的喧嘩聲才逐漸停歇。
這個時候,亦泠終于沒忍住透過軒窗回望着松遠縣。
破舊的城門口,百姓們依然堵在那裏,奮力朝着囚車的方向扔東西。
雖然事情最後的結局和亦泠的設想大相徑庭,但無論如何,這場“瘟疫”終究沒有再蔓延,真正的“瘟鬼”也無法再繼續為害人間。
而亦泠也終于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心裏如釋重負。
她想,待回了上京,一定要好好休息個十天半月,以彌補她在這個地方受的驚吓。
亦泠又看了看随行的人員,似乎少了一個。
“刀雨呢?”亦泠問。
半晌沒聽見回答,轉過頭,見謝衡之也望着窗外的某個地方。
亦泠探身過去,問道:“你在看什麽?”
謝衡之沒說話,直到山頂的四方塔在雨幕中逐漸模糊。
他轉過頭,眼底的情緒已然平靜。
“沒看什麽,你問刀雨?”
“嗯。”亦泠說,“好幾日沒見着她了。”
“派她去別的地方辦點事。”
亦泠點點頭,不再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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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的江州,也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商府依山而建,天然的峭壁、石室和危徑曲折穿插,将屋舍精巧地連接貫穿,是為江州勝景。
不過每到下雨天,濕滑的地面便須步步謹慎,以免失足踩滑。
商夫人得到消息,從屋子裏匆匆趕出來,顧不上看腳下的路,一面疾步走向前廳,一面問身旁的婢女:“上京怎麽突然派人來了?可有透露是為了何事?”
婢女搖頭:“奴婢不知,只知道來的人是謝大人身邊的人。”
商夫人眉頭緊蹙,心神難寧。
到了前廳,她果然看見一個高挑挺拔的女子背影。
打量着她的背影,商夫人定了定神,才開口道:“不知刀姑娘突然來了江州,是為何事?”
刀雨轉過身,朝商夫人拱手行禮,沉聲道:“奉大人之命,請商夫人前往上京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