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羅帷被謝衡之一把掀開的時候, 亦泠仰着臉,錯愕地看着他。
章府的桕油蠟遠不如上京的蜜燭明亮,昏黃的光影裏, 謝衡之神色凝重, 垂眸細細地打量着亦泠。
見她雙唇失色, 臉頰上浮着不正常的紅暈, 看着的确像是發熱。
亦泠的胸口也劇烈地起伏着,在謝衡之坐下來的那一瞬,她酸軟的雙腿忽然蹬了蹬,側着身子朝床角躲去。
謝衡之卻将她一把拉住,緊緊箍着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額頭,似是不确定她是否在發熱, 又把手貼到自己的額頭上。
一番對比, 謝衡之的臉色越發沉重。
亦泠顫着聲說,“是不是很燙?”
“只是比平日裏熱一些。”
謝衡之問, “你渾身瘙癢?”
亦泠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頓了頓, 又說:“時而癢,時而不癢。”
謝衡之聞言沒說話,只是分別掀開她兩只衣袖,沒看見疹子,倒是發現她的手臂因抓撓而紅了一大片。
他皺了皺眉, 又伸手去翻亦泠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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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觸碰到領口的那一刻,亦泠還是下意識躲了開去。
謝衡之一撩眼,對上他的沉靜的目光,亦泠才僵住不動。
不過謝衡之的動作到底是放輕了些, 沒扯開太多衣物,只瞟了一眼她胸口的肌膚。
是有一兩顆紅疹。
想起之前的經歷, 謝衡之尚存了一絲疑慮。
總不能又是上火了?
可是他們這一路上吃的都是粗茶淡飯,到了章府也從未大魚大肉,實在是不應該。
看着謝衡之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亦泠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裏繃着的細弦一根根斷掉的聲音。
她的身子一軟,眼看着就要癱倒下去,還好謝衡之一把給攬了回來。
“我的命果然是要交代在這裏了……我死後你記得——”
“不至于。”謝衡之沉臉打斷她,“大夫還沒來,你或許只是水土不服。”
聽到這話,亦泠渾身又有了力氣,忽地坐直了。
“對對對,我水土不服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
謝衡之點點頭:“嗯,多半是這樣。”
亦泠:“人家章縣令日日都去看望染病者也沒出事,我怎麽會染上呢?”
謝衡之:“嗯,你說得對。”
亦泠:“蒼天有眼,我雖不是什麽大善人,卻也從未作惡。連你都安然無恙,我怎會那麽倒黴呢?”
謝衡之:“嗯……。”
-
不出半刻鐘,大夫便趕來了章府。
年過半百的老頭胡須都是亂的,走路也偏偏倒倒,可見是被謝衡之的下屬馱在馬上一路疾馳而來的。
和大夫一同過來的還有章縣令夫婦。
章縣令是個男子自然不能進去,只讓自己的夫人和大夫進了廂房。
床榻的羅帷已經拉了起來,謝衡之則坐在床邊的繡墩上。
章夫人往床上看了一眼,正要開口詢問,便聽到羅帷後傳來亦泠的聲音。
“章夫人別過來!快出去!”
她腳步頓住,焦急地瞥向謝衡之。
“大人,夫人她……”
謝衡之擡了擡下巴。
“出去吧。”
章夫人緊抿着唇,再次看了看羅帷,才躬身退了出去。
而趕來的大夫便是章縣令去鄰縣求來的大夫之一。
他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坐館大夫,可不是上京的禦醫,從未見過什麽大人物,是以進來了半晌,還拱着雙手不停行禮。
“大夫不必多禮,先去替我夫人看診吧。”
直到謝衡之發了話,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麽的,匆匆走向床榻。
問過亦泠的情況後,大夫從藥箱中掏出一條絲絹搭在亦泠手腕間,細細地把起脈來。
窗外章縣令夫婦人影晃動,屋子裏三人也都靜默不語,安靜得落針可辨。
亦泠從未覺得時間的流逝如此之慢,盯着羅帷外的大夫,幾乎只能聽見自己的氣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大夫終于收了手。
“夫人這脈象……确實像是染了瘟疫。”
話語徐徐落下,屋子裏的氣息似乎都凝滞了。
亦泠沒說話,也沒動,連伸出來的手腕都依然僵在半空中。
“什麽叫做像是?”
聽到謝衡之的聲音,大夫轉過頭去,差點兒沒吓得腿軟。
方才還算溫和平易的欽差大人突然冷下了臉,目光沉沉如幽潭。
“是,或不是?”
大夫頓時把心都提了起來,戰戰兢兢地說:“雖然症狀都符合,但也未必是染了病。”
亦泠一聽,懸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可是緊接着,那大夫又說:“畢竟夫人沒有去過悲田坊,也沒有接觸過染病者,或許……”
亦泠那半懸着的心,在聽見大夫這句補充後徹底墜了下去。
-
兩個時辰後,天色黑如稠墨,偶有三兩星光,冷冷清清地挂在夜幕裏。
謝衡之端了一碗藥往廂房走去,在門口碰到了又來探望的章夫人。
瞥見謝衡之手裏的藥碗,章夫人急忙說道:“這種事情吩咐下人做便好了,大人怎可親自動手?”
“無妨。”謝衡之說,“她不喜陌生人近身伺候。”
章夫人雙手交握,滿臉焦急。
“這可如何是好啊,夫人只不過與那人說了幾句話,怎麽就染上了病?”
沒聽到謝衡之應聲,章夫人摁了摁絲帕,惶惶瞥了屋子一眼。
“那我便不打擾夫人了,若是有什麽需要,大人您随時吩咐。”
謝衡之點點頭,便端着藥進了廂房。
藥是剛煎好的,還冒着袅袅熱氣。
他将藥碗放在床邊案幾上,俯身往床上看去。
自大夫離開後,亦泠便嚷着難受。而後沒多久,渾身越發滾燙,又連連冒着冷汗,一口粥都吃不下去。
眼下雖然昏睡了過去,眉頭卻依然緊蹙着,仿佛夢裏都不安寧。
謝衡之也沒出聲,就靜靜地坐在床沿邊。
約莫一刻鐘後,那碗藥涼了些,他才輕拍被褥,将亦泠叫醒。
睜開眼睛,亦泠的眸子裏蒙着一層霧氣,沒什麽光亮,似乎都沒認出他是誰。
好一會兒,她的意識才回籠。
目光在謝衡之身上游離片刻,随即朦朦胧胧地看向窗外。
“方才誰在外面說話?”
“章夫人。”
謝衡之說,“她來詢問你的狀況。”
亦泠聞言一直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後才啞着嗓子說道:“我搬出去吧。”
謝衡之擡眉:“你要搬去哪裏?”
換作平日裏,亦泠都不知道這松遠縣除了章府還有哪裏能住人,何況她現在還燒得暈乎乎的,更是沒有一丁點兒主意。
她鼻頭酸了酸。
“我總不能住在這裏連累了人家。”
“那你要搬去悲田坊嗎?”
亦泠一聽這三個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密密麻麻的帳篷裏全躺着病入膏肓的染病者,她若是住進去,和住進了亂葬崗有什麽區別?
思及此,亦泠驚恐地看向謝衡之,眼睛裏寫滿了拒絕。
“若不去悲田坊,你還能去哪裏?”
謝衡之輕聲細語地說,“現在的松遠縣都空了,你便是住去了客棧,也找不到人照顧你。”
理是這個理。
可是想起今日春葉那恐懼的模樣,亦泠心裏更酸了。
“留在章府,也沒有人敢來照顧我這個病鬼。”
她說完,凄凄涼涼地擡起眼,卻撞進了謝衡之溫柔的目光中。
“不是還有我嗎?”
“當真?”
亦泠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要确認。
她本就燒得迷迷糊糊,感覺自己此刻風一吹就能倒。
若是再被挪出去自生自滅,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假的。”
話語落下,亦泠感覺自己的氣兒都快斷了。
下一刻,謝衡之卻伸手将案幾上的藥碗端了過來,“先喝藥吧。”
“……”
亦泠怔然好一會兒,才坐了起來。
她難受得吃不下飯喝不下湯,但是治病的藥是一滴都不想剩。
謝衡之每喂來一口她都乖順地張嘴,沒有丁點兒扭捏。
偶爾擡眼偷觑謝衡之,見他也只是平靜無波的模樣。
直到藥喝完了,謝衡之終于擡眼,對上了亦泠的目光。
“怎麽了?”
亦泠眨了眨眼,茫然中随口說道:“好苦。”
“你喝過不苦的藥嗎?”
話是這麽說,謝衡之還是起身去桌上拿了蜜餞來。
亦泠連咀嚼的力氣都堪憂,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咽下t去。
然後又看向謝衡之。
“太甜了,我要漱口。”
謝衡之徑直起了身。
“用什麽水漱口?有講究嗎?”
亦泠沒說話,用僅存的力氣瞪着他。
謝衡之不再開口說話,去倒了一杯熱茶。
亦泠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在嘴裏囫囵漱了漱,又吐回了杯子裏。
謝衡之一言不發地把杯子放回去,剛坐下,又聽亦泠說:“好冷啊,我要一個湯婆子。”
他這回都沒看亦泠一眼,直接走出了廂房。
屋子裏霎時變得空空蕩蕩,腦子暈乎乎的亦泠甚至都沒回過神。
不一會兒,卻見謝衡之單手抄着一個湯婆子回來了。
他走到床邊,掀起被褥一面,将湯婆子放到亦泠身旁,又重新蓋好了被褥。
這才開口問道:“還有吩咐嗎?謝夫人。”
病中的亦泠思緒轉得格外慢,半晌,才說道:“你當真要貼身照顧我?這瘟疫可是會傳染的。”
謝衡之輕笑了聲,不甚在意地直起了身。
“這不正合你意嗎?”
也不知他是不是玩笑,亦泠被他說得莫名有點心虛。
卻又想确認。
“我可沒有這麽說。”她低聲嘀咕完,又說,“你可是欽差,你不用去視察疫情嗎?”
“反正你也都看見了,謝大人根本不想踏進悲田坊。”
謝衡之慢悠悠地說,“索性我就聲稱要照顧妻子,好安安穩穩躲在章府裏。”
-
直到深夜。
謝衡之當真沒有再離開這間廂房。
他甚至都沒有離開過床榻,待亦泠再次睡了過去,他才起身去洗漱。
所有動作都放得很輕。
雖然他知道即便弄出動靜,床上的人也不會醒。
背對着床榻脫衣時,身後突然響起幾句模糊的話語。
“什麽?”謝衡之回頭問道。
床上的人卻沒有回答他。
安靜了片刻,又喃喃喚道:“阿娘……阿娘……”
謝衡之輕步走到床邊,俯身看着呓語的亦泠。
即便是睡夢中,她的眉頭也緊蹙着,不曾舒展。
“別趕我走……我不想離開家……我不想走……”
“不走。”
謝衡之半蹲下來,明知她聽不見,還是伸手擦了擦她額頭上的汗,低聲哄道,“不趕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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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開的方子加了幾味安神的藥,但亦泠睡得并不踏實。
翻來覆去許久,到了後半夜,她似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退熱了,被汗水沁濕的衣物黏糊糊地貼着她的身體。
呼吸越來越重,身子卻越來越冷。
亦泠好像夢見自己孤零零地走在雪地裏,眼前一片漆黑,只尋着溫暖的地方而去。
迷迷糊糊中,她翻了個身,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如溫泉般的感覺霎時間蔓延了她的全身,如饑似渴地靠近。
忽然間,一只手臂攬住了她的腰。
亦泠倏地睜眼,對上了謝衡之近在咫尺的臉龐。
屋子裏的燈留了一盞,微弱的光亮中,亦泠看見謝衡之也沒有睡,睜眼看着她。
——我這是在做什麽?
意識到自己鑽進了謝衡之懷裏,亦泠終于緩慢地回過了神。
可是她沒有躲開,甚至忘了眨眼。
“真想傳染給我啊?”
謝衡之的聲音随着交纏的氣息飄進了亦泠的耳朵。
“砰”一下,仿佛炸開了她此刻腦子裏的迷霧,找到了可以解釋她此刻行為的理由。
“是、是啊。”
兩張臉本就快要貼到了一起,亦泠說完這句話,閉上眼睛又靠近了些。
鼻尖刻意蹭着謝衡之的下颌,她含糊不清地低聲說道:“要死一起死。”
聞着他頸間的熱氣,亦泠聽到他輕笑了一聲。
“我命硬,死不了。”
下一刻,她的下巴被擡起。
雙唇被很輕地觸碰,謝衡之低頭親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