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別過來!
別過來!
第五十七章
蒙陽州的冬天不如上京酷寒, 常年見不着幾片雪。
但若沒有日頭,也是凍得人手腳冰涼。
亦泠在廂房裏來回踱着步,思忖着該如何撺掇謝衡之去一趟高人口中的“鬼市”。
以他的性子, 定然是不會相信這些鬼神之說的。
但人命關天的事情, 試上一試總好過不管不顧。
于是她叫來春葉, 詢問謝衡之和章縣令去了哪裏。
“謝大人應當是和章大人去悲田坊看望染病者了。”
春葉說, “夫人您找大人有事嗎?”
“沒,我只是随口問問。”
亦泠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是去悲田坊看望病人,她定然不能急吼吼地讓人把謝衡之叫回來,只能等他先忙完。
她走到窗邊,抱着雙臂張望四周。
這一看,竟然發現章府後罩房旁有一座木頭搭起來的高塔, 極為簡陋。
“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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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着亦泠指的方向看過去, 春葉說:“回夫人的話,那是章大人前些日子臨時搭建的瞭望塔, 既可以監視有無染病者逃出城去, 也可以随時看着悲田坊的情況。”
竟然還能看見悲田坊?
一刻鐘後,在護衛的指點下,亦泠平穩地登上了瞭望臺。
這座瞭望臺搭得極高,一眼便能俯瞰松遠縣全貌。
至于春葉口中說的悲田坊,不看不打緊, 一看便看得亦泠心驚肉跳。
原以為收容染病者的悲田坊應當建在松遠縣最偏遠的地方,沒想到竟離章府如此近。
她站在這瞭望塔上,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裏頭的人員走動。
亦泠扶着欄杆定了定神,才敢繼續打量。
悲田坊本是寺廟所建, 但因染病者實在太多,寺廟的住房已經收容不下, 便沿着四周空地搭了無數頂帳篷。
後來帳篷也不夠用了,再有染病者送過去,便只能裹着破舊的被褥躺在後頭的泥地上。
這些景象本就看得亦泠心頭沉甸甸的,再瞧見謝衡之的身影,亦泠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雖說看不清人臉,但在這松遠縣,能領着衆人行走于帳篷之間巡視的人只能是他。
瘟疫肆虐,衆生平等,若非鐵打的身體,人人都要面臨染病的危險。
他作為欽差,身上壓着皇命,說不得一句不願不敢,只能迎頭而上。
唉。
享人上人的權勢,也得……
等等——
亦泠注意到了什麽,忽然俯身靠着欄杆,眯眼仔細注意着謝衡之。
好家夥。
他帶着人在悲田坊裏走來走去,卻是一個帳篷也不進啊?!
亦泠心想他畢竟是欽差,不至于連裝都不裝一下,指定是她錯過了什麽,于是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
結果看了半晌,亦泠不僅沒看見他進入帳篷親探病情,竟然發現他還讓人搬了一張椅子坐到了上風口去,再也不往那病患聚集的地方踏一步。
倒是人家章縣令事事親力親為,進進出出帳篷好幾趟。
果然還是亦泠想多了。
他謝衡之什麽時候是個愛民如子的性子了?若不是聖上有令,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有瘟疫的地方。
也不知松遠縣的百姓背地裏會怎麽編排他。
亦泠此時只覺得替他丢人,臉上火辣辣的,趕緊離開了這瞭望塔。
-
夜色降臨時,亦泠在廂房裏清晰地聽見了章府大門外的動靜。
她知道是謝衡之和章縣令回來了,但在心裏重複着腹稿,以便說服謝衡之去親探鬼市。
誰知謝衡之分明已經到了章府,卻遲遲不進來。
足足過了一刻鐘,亦泠才聽到他的腳步聲響起。
“你在門口做什麽?耽誤這麽久。”
他剛踏進廂房,亦泠便開口問道。
語氣可不是關切,聽着還有t幾分嫌棄。
謝衡之不知今天又是誰招惹到她了,擡手撣了撣衣襟,說道:“在外頭熏太乙流金散,嗆到你了?”
熏個藥熏了一刻鐘,可真是比她還貪生怕死。
亦泠輕哼了聲,沒接他的話。
而是神神秘秘地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謝衡之直覺沒什麽好事,便沒應聲。
這就讓亦泠有些尴尬了。
輕咳一聲,她才開口道:“我今日遇到一個世外高人,他或許知道消除瘟疫的方法。”
“世外高人?”
這說辭聽着就不靠譜,謝衡之也滿臉的不相信。
但看亦泠這麽正經,他也坐下來,配合着問道:“什麽法子?”
亦泠傾身靠近他,越發神秘地說:“這次瘟疫乃瘟鬼降世,須前往鬼市才能找到将瘟鬼引回去的法子。”
謝衡之:“………………”
但凡說點稍微像樣的,他都不會這麽無語。
沉默良久,他轉開臉,撐膝起身:“時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亦泠知道他不會輕易相信,連忙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先聽我說完!”
謝衡之嘆了口氣,又坐了回去。
“你說。”
“原本我也以為他是個江湖騙子,讓人将他轟走。誰知他一見到我,便看出了我身上那奇怪的病症,這還不是高人嗎?”
怕謝衡之還是不信,亦泠又替那高人打了個幌子,“我仔細一問,得知他竟然是慧明大師的親傳弟子!慧明大師的本事你總相信吧?”
說實話也不是很相信。
不過謝衡之也不打算在此事上多費口舌,直截了當地問:“所以你打算讓我去一趟那高人口中的鬼市?”
亦泠點點頭。
“他說鬼市就在城南的一處廢棄糧倉內,也不遠,你現在出發的話,亥時前就能趕回來。”
謝衡之:“……”
倒是幫他把行程都安排好了。
但是看亦泠這般深信不疑的模樣,謝衡之也不想潑她冷水。
“行,我派一個人去查探一番。”
說完便又要起身去洗漱。
“那不行!”
亦泠再一次抓住他的衣袖,“必須你親自前往。”
謝衡之:“為何?”
亦泠眨眨眼,說道:“別人的陽剛之氣沒你足,壓不住鬼市的陰氣。”
謝衡之:“……”
怎麽越說還越來勁兒了。
他皺着眉,正經地看着亦泠,說道:“悲田坊裏躺着萬餘染病者,亂墳崗裏也有數千屍身沒有安葬,我忙了一天,真的沒有心思再陪你搞這些。”
面前的女人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呀,謝大人可忙了,想必這一下午您已經英明地摸清了本次瘟疫的來龍去脈吧?”
“除了染病者之外的人口排查您也做得差不多了吧。”
“噢對了,那上風口的椅子坐着沒有家裏的舒服吧?明日讓人給您擡一張軟榻去。”
“還有,大人在悲田坊帳篷外繞圈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謹慎,雖然您從來不進去,但以免裏頭的病氣飄出來傷了您的身子,最好讓人把那些帳篷都拉嚴實了。”
“還有您——”
謝衡之面無表情地豎掌打住亦泠的話。
“我現在就去。”
-
約莫一個時辰後,謝衡之回來了。
一踏進廂房,亦泠立刻問:“如何?”
沒等謝衡之說話,看清他的臉色,亦泠便有了不妙的感覺。
若是帶回了好消息,他怎會是這個神情?
果然,下一刻,謝衡之便道:“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亦泠說,“你是指在鬼市沒找到方子?”
謝衡之帶着一身寒氣進來,“你說的那個鬼市連鬼都沒有,只有一口枯井。”
坐下後,他又道:“我也問過章縣令了,他說松遠縣從未有過什麽鬼市。”
什麽都沒有……
怎麽會呢?
那個世外高人分明篤定地告訴她,鬼市有引回瘟鬼的法子。
她想了想,又急切地說:“會不會是你沒找到鬼市的入口?這種地方肯定不會随意顯露,說不定需要一些特殊的地方才能……難道入口就是那口枯井?”
謝衡之:“難不成我還要去跳井?”
亦泠:“……”
她倒确實冒了這麽個念頭,只是不敢說。
“可是那個世外高人沒道理騙我,他有那麽大的本事,騙我做什麽呢?”
謝衡之:“聽外頭那婢女說,你給他錢了?”
亦泠怔然,點了點頭。
謝衡之便嘆了口氣,起身去盆架處潔面淨手,并說道:“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你以後上點兒心。”
“他真不是騙子!而且我不過是給了他幾個銅板,有什麽——”
亦泠說到這裏,自個兒頓住了。
那人該不會真是為了騙她幾個銅板吧?!
-
第二日清晨。
謝衡之一走,亦泠便讓春葉安排人去找那個世外高人。
一整個上午過去,春葉還沒傳回消息,亦泠的心也快涼透了。
若真是個世外高人,想來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沒那麽好找。
倘若他其實是個騙子,那便更不可能找到了。
待午後,春葉一臉惶悸地回來時,亦泠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找不到他,是嗎?”
“不是。”
春葉搖頭道,“找到他了。”
亦泠雙眼一亮,起身道:“人呢?帶來了嗎?”
春葉:“他、他昨夜裏病倒了,已經送去了悲田坊。”
“什麽?”
亦泠瞪大了眼,“他染病了?!”
“是呢,看着染病有一些日子了,昨夜被送過去的時候都人事不省了。”
壞了……壞了……
知道妙方的人怎會染病呢?
什麽世外高人,分明就是個江湖騙子!
他昨日裏那些神神叨叨的話,不過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把亦泠給唬住了。
還好為了掩人耳目,亦泠只給了他幾個銅板兒,沒損失太多。
就是可惜了,亦泠還以為當真有了救這松遠縣于水火的妙方呢。
亦泠失落地坐了下來。
身子剛沾着軟墊,忽又猛地站直。
他、他染病有些日子了,那亦泠昨日和他靠那麽近,還說了那麽多話,豈不是……
亦泠突然驚恐地看向春葉。
春葉:“夫人,您怎麽了?”
“沒、沒什麽。”
亦泠期期艾艾地說,“你先出去,讓我一個人歇會兒。”
等春葉一走,亦泠重新坐了下來。
這廂房打掃得幹幹淨淨,章夫人也日日親自來熏上三回太乙流金散,她應當沒那麽倒黴吧?
可是她怎麽開始覺得,自己手臂癢癢的呢?
亦泠掀開衣袖,仔細打量着自己的肌膚,白白淨淨,連丁點兒瑕疵都沒有,更遑論起疹子了。
再摸摸自己的額頭,不僅不燙,還有些冰涼,想來也沒有發熱。
一整個下午,亦泠都在廂房裏坐立不安。
眼看着天色越來越暗,春葉端了晚膳進來,說道:“夫人,今日廚娘炖了些鴿子湯,腥是腥了點兒,但滋補養身。”
擺放碗筷的時候,她擡起頭,看見亦泠坐在床上,拿着一面小鏡子,慌張地查看自己的脖子和胸口。
“夫人,您怎麽了?”
“我、我全身都在癢。”
亦泠說,“腦子也暈乎乎的,後背也出了不少汗。”
春葉聞言,手一抖,“砰”地打碎了一個空碗。
“夫、夫人您……”
亦泠又擡手捂着自己的額頭。
“好燙……我是不是已經在發燒了……”
亦泠其實是在喃喃自語,春葉卻以為是在詢問她,一個字不敢應,雙腳已經開始不着痕跡地後退。
渾身瘙癢、發熱、昏昏沉沉,這分明就是染病的前兆!
等亦泠擡眼看過來,春葉已經退到了門邊。
“夫、夫人……您是不是被昨日那江湖騙子過了病氣……您、您……”
見春葉這模樣,亦泠知道自己必定是遭了這無妄之災。
她渾身一軟,癱坐在床榻上,雙唇都失了血色。
盡管來松遠縣之前她便已經做了這個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這才第二日,她連章府都還沒有踏出去過呢!
眼看着亦泠的額頭流下了豆大的汗,春葉連一句安撫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想離這間廂房遠遠的。
就在她準備轉身,邁腿的一剎,忽然聽見亦泠大喊一聲:“別過來!”
春葉心想我不過去啊我只想跑啊!
擡起頭,卻見是謝衡之推門走了進來。
春葉心頭跳得更快了,驚慌地盯着謝衡之,連禮都忘了行。
謝衡之疑惑地看向床榻,亦泠已經一把拉起了簾帳,把他的目光擋得嚴嚴實實。
他只好問春葉:“夫人怎麽了?”
春葉惶然道:“夫、夫人……染病了。”
說出這句話,謝衡之的神情分明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春葉卻覺得這屋子裏的光亮都有了重量,沉沉地壓在她頭頂。
“去請大夫。”
春葉如獲大赦,恨t不得手腳并用地逃出了這間屋子。
而謝衡之,則盯着羅帷裏晃動的人影,并沒有停下腳步。
感覺到他的靠近,躲在床榻上的亦泠高聲喝道:“會傳染的!”
謝衡之腳步一頓。
透過輕薄的羅帷,亦泠看着那雙一動不動,靜止在原地的靴子,還沒來得及想通自己為何要喝住他——
下一剎,謝衡之靴尖一擡,越發快步地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