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遠山紫
遠山紫
上巳節後一日,正是一月一度的風滿樓公課日。
不論是修無情道還是有情道,又或者是合歡道,在此都一視同仁;不論是劍修音修,還是馴獸師符修,都要丢下所持法寶,如一窮二白的散修一般,赤手空拳相對。
每次風滿樓請來的先生,都大不相同。
若能請到外門的修仙前輩最好不過,若有時請不到,就讓自家門中長老授課。
更甚時,長老總務繁忙,周懷溪這個大師姐也代過一次課。
上完後,她再也不想當先生了。
也總算知道為什麽每回教公課的先生,上完後都對風滿樓比之如蛇蠍。
風滿樓有一處潺潺溪水,名曰風滿溪,溪邊是芳草萋萋的草坪,依着春山傍着溪水,春光作序,風景甚美。
宗門有規定,不得在此浣洗衣物,因此水碧如天。
遠遠望去,和天連成一片。
雖然先生們總是不大願意上公課,然而弟子們卻是甘之如饴。
比起枯燥無味的修煉,還是公課更有意思。
每每課上,都要以靈識進到夢境中去,探一探自己內心深處的世界。
最主要的是,在那個夢境中可以毫無顧慮地動手,反正也不會死,這種境遇反而讓人更加果敢。
今日請來的先生,據說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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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來的是個貌若潘安的美男子,俊美無雙,一眼萬年;有人說來的是個風情萬種的異域美人,傾國傾城,妖豔妩媚。
衆人不免更加期待。
可這期待很快就落了空。
來的不是美男子,也不是異域美人。
而是一個年方八十的老頭。
那老頭姓顏,白發蒼蒼,蓄了胡子一把。
手倒骨感有力,就是沒人會在意一個老頭的手好不好看。
周懷溪掃視一眼,頓了一刻,就移開目光。
顏先生捧着本書皮泛黃的真經,有一搭沒一搭地念着,聲音漫不經心。
但念的內容冗長繁複,聽的人頭腦發熱,昏昏欲睡。
周懷溪的座位在第三排,她正襟危坐,垂眸看着課桌上的課本,随着他念的聲音,一頁一頁的翻着書,一如往常的認真。
講到一半,顏先生瞥她一眼,開口:“第三排穿桃花色衣裳的。”
第三排的弟子們吓得趕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周懷溪慢慢起身。
顏先生摸了摸胡子,道:“你覺得,人命由天定,還是人定?”
周懷溪毫不猶豫就答:“自然是人定。”
顏先生又問:“可有人就算辛勤百倍,也趕不上天資異禀之人,這種情況你也覺得是人定嗎?”
周懷溪道:“資質這種東西,是可以提高的。”
“熟能生巧。”周懷溪道:“剛學會刺繡的繡娘,要一個月才能縫一件衣裳;熟練了的,三日就成一件。人人都覺得後者資質比前者高,其實不然。”
顏先生:“但縱然熟練了,有的繡娘也達不到最頂尖,不是嗎?”
周懷溪神色平靜,沉默不語。
等到周圍讨論聲漸漸嘈雜起來時,周懷溪才開口:“為何先生要問如此……殘忍的問題。”
顏先生一笑:“你先坐下吧,風滿樓的大師姐。”
周懷溪微微蹙眉,他的那句稱呼,讓他感到了微微不适,語氣似乎夾雜着諷刺。
但由于對方是個長輩,她不好出言不遜。
坐下後,顏先生道:“資質确實可以提高,但還有一種最簡單的方法。”
有人連忙問:“什麽方法?”
顏先生:“妖族常以吸食他人心頭血提升自己修為,被人族所不齒。然而,其實不僅是妖,人也可以這樣。”
“怎麽可能!”
顏先生意味深長地笑笑:“怎麽不可能,十年前,就有人如此。雖不是直接吸食心頭血,但所做的事情差不多。”
有人脫口而出:“怎麽能如此可惡!”
“就是,簡直不配為人!”
“要是這種人在我們之中,我必要扒他十層皮!”
顏先生視線重新轉回周懷溪身上:“你當真覺得人命由人定?”
周懷溪依舊不改答案,揚眉一笑:“要是人的命數只能由天定,那世間何苦生出一個周懷溪?”
此言一出,全場安靜一片。
這話說的實在是叫人驚愕。
顏先生不再多問,繼續授課。這算是個小插曲,很快就過了忘了。
修煉的幻境是一個實體,乃是一個雙面鏡,然而,但凡是通點法寶的就知,真正有靈的是鏡框,而非鏡面。
那鏡框上,沾的是風滿樓第一任掌門的鮮血。
弟子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紛紛起身排隊,輪着進去。
周懷溪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一只腳踏進鏡面後,她又忽然把那只腳退了出來。
顏先生似乎神色一凝。
周懷溪溫聲道:“有個問題要問老先生,不知先生可否掌控我們在裏面的境遇?”
顏先生淡淡道:“自然是能的。”
周懷溪偏過頭莞爾一笑:“那還請先生手下留情。”
“老夫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
“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她瞥了一眼顏先生身上的羊脂玉佩,輕笑了聲,這一眼全然落在了顏先生的眼中,他眸光微暗。
周懷溪看完這一眼,頭也不回地進了雙面鏡。
然後如她所想,眼前變得一片空白,到處是冰山雪堆,仿佛瞬間到了極寒之地。
沒有任何活物活動的氣息。
冰山如同一座巍峨的宮殿,在杳無人煙的北地屹立不倒。
周懷溪忽然吐出了一口血。
血是黑色的。
-
入眼的是一個茅草堆砌的屋子。
按照這個幻境設定的天氣,定是寸草不生,怎麽可能會有房屋?
司愉青果斷走了過去。
按照以往的經驗,越奇怪的東西就越危險。
但越危險的東西,就越有可能是破局的關鍵。
門是開着的。
果然如他所料,茅草屋裏坐着個人。
或者說……是鬼?
那是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男子,手上拿着把弓箭,看着是要出門的樣子。
可那男子猶豫了片刻,又回頭,把弓箭重新挂到了牆上。
然後從櫥櫃那拿了把菜刀。
男子忽然轉過頭,露出了臉上藍光盈盈的鱗片。
再看他走路姿勢,一扭一拐,極為奇怪,不是穿的尋常獵人常穿的褲腳,而是用一襲寬大的長袍,擋住了下半身。
仿佛雙腳行動不便。
司愉青看明白了,這是遇上了鲛人。
思忖之際,鲛人已經提刀走了過來:“你和剛才那個女人是同夥嗎?”
司愉青心下一緊,這是碰上同門了嗎?
那個女人會不會湊巧就是師姐?
鲛人又道:“真是惡毒的女人……竟然想抓了我拿到集市上去賣錢。”
司愉青客氣地問:“請問閣下,你口中的女人有什麽特征嗎?”
鲛人意味深長道:“桃花色衣裳,丹鳳眼,極為美貌。”
司愉青怔了怔。
鲛人悠悠道:“可惜啊,她正在我的鍋裏煮着。雖然人肉是有點難吃,但那女人聞着蠻香的。”
司愉青聽不下去了,直接闖進了屋內。
茅草屋的正中央,果然擺着一口大黑鍋。
鍋裏咕嚕咕嚕燒着熱水,往上冒着泡。
有個女人正像沐浴一樣躺在鍋裏,膚色白皙如玉,雙眼空洞麻木,仿佛對周圍毫無感知。
司愉青僵了僵。
鍋裏的,正是周懷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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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懷溪慢悠悠走着,直到離那座冰山越來越近,她才發現原來不是冰山,真的是一座宮殿。
月白色琉璃所成,熠熠生輝,駐于北地,如行于沙漠的人忽然看到了水源。
周懷溪知道有危險,但還是走了進去。
入門口時,門上有個類似星盤的東西,上面有五個圓形空處,對應了五顆寶石。
這是五巧盤,幻境中的人可以通過集齊五顆寶石,而殺死對應的妖物,只不過能通過這種方式殺死的妖,都非主要之妖。
周懷溪将五巧盤取了下來,萬幸宮殿的門沒上鎖,被她輕松推開。
入眼的是一個極其富麗的大堂,頭頂牆壁中央挂着一個水晶吊燈,如同鲛人的尾麟一般耀眼。
這個大堂怎麽看怎麽眼熟,但周懷溪沒多在意,開始找寶石。
周懷溪翻找了半個時辰,已集齊了五塊寶石,但她知道很有可能暗處有人正在觀察着自己,于是将最後一塊寶石偷偷藏進了袖子裏。剩下四塊,鑲嵌進了五巧盤的空隙中。
心道:“怎麽還沒來?”
誰料剛到了個轉角,就迎面撞上了個張着血盆大口的東西。
那妖龇牙咧嘴,努力做着鬼臉。
周懷溪:“……”
她只是驚詫了一瞬,就恢複了冷靜,靠在一邊思考。
既然這裏存在一個宮殿,那就代表着有用,而面前這個妖怪,連尾巴都沒藏好,想必就是生長于此處的鲛人。
這是幻境裏的妖怪,應該能打聽到消息。
周懷溪開口道:“請問此為何處?”
鲛人不答,道:“你是來抓我們的?”
周懷溪微微一笑,茫然道:“怎麽會呢。”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來殺你的。”
鲛人:“……”
他嗤笑道:“四塊寶石可不能催動五巧盤,怎麽殺我?你們這些人類,心眼就是壞,明明我們也沒做錯什麽,就因為我們的尾巴值錢,就要抓了我們拿到東邊的市集上賣。”
他這一大段,周懷溪記住了兩點。
第一,鲛人的尾巴可以賣錢。
第二,市集在東邊。
周懷溪又繼續套了幾句話,一無所獲,心中便确定了:這只鲛人在幻境裏,只被安排了這點戲份。
她從袖子裏拿出最後一塊寶石,安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