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滿樓
風滿樓
從兵器鋪子出來後,周懷溪不顧街頭熱鬧,左拐右拐,幾乎是哪條路窄走哪條,硬是走到了某個犄角旮旯裏。路雖然越來越窄,但人卻越聚越多。司愉青一直靜靜地跟在她身後。
人們對高高在上的仙門中人總是格外關注,更何況他們二人皆是相貌出挑,一路引得旁人頻頻贊賞。聽到有人誇周懷溪,司愉青笑意減顯。
這笑容太溫柔,比冬天日光更甚。周懷溪就算沒去刻意注意,也是注意到了,斜斜看他一眼,但并未說什麽。
走着走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雕花木刻的牌匾映入眼簾,華貴熔金的題字寫着“福緣小吃鋪”。然而,看似尋常,卻一定不是一間普通小吃鋪。
只因來這裏的人,有的人身上皆是金銀玉飾瑪瑙珊瑚,一看就知出身富貴人家;有的人衣衫樸素然卻莫名風雅潇灑氣質卓然,手拿折扇搖搖晃晃;有的人是同他們一樣的修仙者,手上或執佩劍,或拿管樂,或牽着靈獸,或藏着符咒。
但司愉青觀察了一陣子,也沒見周懷溪有要進去的樣子。
再看那鋪子裏,竟然是真的在賣吃食。
只不過,那些吃食,有點讓人不忍直視。外面挂了張告示牌,上面寫着“桃子餡水餃”“柑橘餡包子”“西瓜餡湯圓”“拔絲櫻桃蓋澆面”“石榴豬肉餡馄炖”等等。
司愉青:“………………”
他移開了目光。
這種東西,誰要是吃了,只怕就要原地飛仙了,簡直比生吞隕石還要駭人聽聞。
周懷溪面色依舊不變,掃視兩眼,就又不動了。直到那鋪子上高高懸挂的紅燈籠光芒唰唰熄滅,一場結束,下一場開始,在外面站着的人都開始往裏走。
裏面雖然在賣那些水果餡餃子之類的怪食,但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買。就算買的人,也是想回去捉弄別人,或者是惡心一下自己的死對頭。
司愉青問:“這是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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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懷溪道:“兵器鋪子裏的劍都是凡品,沒什麽用。剛才我們買的那柄就是個花瓶,估計沒幾日就得廢。我想着來這裏碰碰運氣。”
司愉青沒懂“碰碰運氣”是什麽意思,但沒多問。
在一道櫃子後,有一道暗門,衆人齊齊排着隊,盡然有序,說話聲音都很小。
周懷溪能看到,那掌櫃似乎對每個人都說了一句話,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進入那扇暗門的,有的人沒能進去,讪讪回頭,臉上盡是失落。
輪到了周懷溪時,那掌櫃頭也不擡地道:“福緣令。”
周懷溪神色平靜,理直氣壯道:“我沒有。”
掌櫃:“……”
司愉青:“……”
掌櫃擡起頭,想看看是誰這麽大膽,但是看到周懷溪的那一瞬間,他從憤怒立刻變得喜笑顏開:“周姑娘!”
“我能進去嗎?”
“能,能,您請進。”那掌櫃拿了塊紅玉牌遞了過來:“這是福緣令,下次您來就拿着這個就好了。不一定每次都是我坐鎮,底下的人可能不認得您。”
福緣令以玉石制成,上面刻着看不懂的荒蠻花紋,清透得讓人為之咂舌。尋常有一塊這般無瑕疵的紅玉已是難得,但看那掌櫃的意思,莫非方才每個進去的人都有一塊?
周懷溪接了過來,客氣道:“多謝。”
“應該的。”
二人擡步進了那道暗門,入眼之景和方才大不相同。鋪子外表樸素簡單,不過爾爾,然而裏面的陳設卻是極為可觀。
牆壁上挂着的都是千金難求的名家字畫,且大多為飄逸秀氣的山河圖。盛放花卉的瓷瓶,都是一水兒的冰裂紋,見之清爽。瓶中插的花花草草,非梅則竹,可見東家之風雅。
走過長長的廊道,漸漸能聽見前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那是一個圓形的大堂,底下是展示臺,客人的包廂就圍繞着那個圓臺往上走。
有個似是妖族的美男子,拖着毛茸茸的雪白尾巴,低眉順眼領着他們往前,進到了一個包廂之後便帶上了門。
事實上,妖族和人族關系并不好。
人們一向“團結”,但凡是能夠化為人形的妖,都會把他們抓去做苦力。周懷溪只消看一眼那妖,就能知道他至少有三百年功力,就是不知何時落入敵手的。
包廂內除了周懷溪和司愉青以外沒有別人了。
桌案上擺放着一些新鮮果蔬,差不多到了午餐的時候,周懷溪拿了一瓣水蜜桃就要放進水裏。
“師姐,”司愉青從乾坤袋裏拿了根細細長長的銀針,微微一笑:“還是先驗個毒吧。”
“……”
周懷溪原本想說沒必要,但想到如果司愉青對出門在外的食物能留個心眼也挺好,就欲言又止了。
誰料,那根針滲入到水蜜桃中,再次拿出來時,原本銀的發白的針竟然真的慢慢變黑了。
司愉青一愣,微微愕然:“怎麽回事?”
周懷溪道:“不知道。”
“師姐是第一次進來嗎?”
周懷溪點頭:“是第一次進這個暗門,但不是第一次來福緣鋪子。”
“那可有見到進來了後,能成功出去的人?”
“每個人都能成功出去。”
“……”司愉青仔細看了看銀針,道:“我還是先去查查看是誰下的毒吧。”
沉默片刻,周懷溪想了想,直接從他手中把那瓣水蜜桃拿了過來,然後面不改色地放進口中。
司愉青脫口而出:“師姐?!!”
看到他臉上隐隐的擔憂之色,周懷溪從容道:“別怕,我是吃着毒藥長大的,早就百毒不侵了。宗門裏的藥修跟我說,能用銀針試出來的毒都是最無用的毒。”
司愉青道:“好吧。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吃呢?”
周懷溪又拿起一塊塞進口中,漫不經心道:“因為我餓了。”
“……”
等了半晌,沒見周懷溪還有什麽表示,司愉青溫聲道:“師姐,我們不查是誰下的毒嗎?”
外面忽然吵了起來,二人齊齊看了過去,禮儀娘子已經走到了底下的圓臺上。她身後跟着十多個丫鬟,梳着同樣的發髻穿着同樣的衣裳,每個人手上都拿着一個托盤,用紅綢布緊緊蓋着,一絲縫隙也無。
那些丫鬟各自找到了自己該站的位置,一動不動,不似真人。
周懷溪猜測,應當是下一場福緣宴即将開始了。她回頭對司愉青道:“你想查嗎?”
“不想查的話也可以不查嗎?”司愉青笑道:“我還以為遇上這種事情都是必須查的。”
周懷溪懶洋洋地躺在了太妃椅上,頭頂的燭火太亮,她微微垂眸道:“沒有什麽事是必須的,我們出來采買東西,又不是游歷。修仙之人并非神仙,不用普度衆生看到惡行就要去解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司愉青莞爾:“師姐好像并不是旁人所說的那麽睚眦必報。”
“這你就有點高看我了。”
“怎麽講?”
周懷溪拂了拂肩膀上的灰,泰然自若:“就好比如果有人罵我兩句,不痛不癢,我就懶得計較。但如果有人打我一巴掌,那我必定還他十巴掌,因為我感受到疼痛了。”
“那毒沒能毒傷我,是誰下的其實并不重要,或者說我根本不在乎,因為沒有老鷹會去和麻雀計較。”
司愉青道:“可是,如果那個人傷了其他麻雀呢?我們身為修仙者,應當保護弱者。”
聞言,周懷溪緩緩起身,道:“能在這個地方下毒的人,身份背景絕對不簡單。讓他受到懲罰非常困難,世道就是如此。如果你很想查的話請随意,但我對幕後之人是誰并不是很感興趣,不會插手。”
接下來,就是司愉青漫長的沉默。
屋內燒着暖爐,并不算冷,但此時氣氛過于尴尬,竟然也有絲絲涼意浸沒。感受到了寒冷,吹清醒了昏沉的大腦。
半晌,周懷溪自覺不妥,啞聲道:“抱歉。”
司愉青有些茫然:“……為何和我道歉?”
“我不該和你講這些。你這個年紀,不太适合聽。”周懷溪道。
世事多煩心,周懷溪不願承受。隔岸觀火,明哲保身,與她而言都是常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很冷漠的人,只要有一絲會惹火上身的可能,她都會冷眼旁觀,甚至心裏不會有一絲動容。但她并不打算改,也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可司愉青恰恰相反。
他在宗門裏人緣很好。年紀雖小,但待人親和,靈力強盛,是個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
他會為完全不相熟的老弱病殘赴湯蹈火,會真誠地誇贊因相貌醜陋而自卑堕落的女子,會尊重所有人,把良善之心展現地淋漓盡致。
風滿樓第一琴修,自有萬千風骨。
這些早就在諸位弟子間流傳開。周懷溪平靜地道:“所以你和旁人所說是一樣的嗎?”
他們互相對彼此的了解,僅限于“旁人所說”這個淺面上,這是無可争議的事實。
有一瞬間,周懷溪惡毒地想,真的有人能夠永遠良善嗎?哪怕僅經歷過風霜催折,經歷過背叛撕咬,還能不忘初心?
司愉青沒答,說了句仿佛完全不相幹的話:“師姐可知我為何決定修仙?”
沒等周懷溪開口,司愉青淡淡一笑,語氣溫和:“因為我小時候想當江湖大俠,那樣可以保護別人。”
周懷溪唇角微微上揚。
每個人都做過江湖夢,但別人想當江湖大俠都是随口說說,長大了便忘了,不曾想竟然還有人記得自己小時候說過的話。
他們經歷的事情不同,看到的世間也不同。讓周懷溪一味付出,她做不到。
司愉青道:“那師姐呢?”
周懷溪問:“什麽?”
司愉青向前傾身兩寸,認真道:“師姐為何會來風滿樓?”
周懷溪很久都沒有開口。
久到司愉青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仿若冬過春來,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當年我被人淩辱踐踏,自那以後,就發誓要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修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