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劍骨複生
劍骨複生
沈放舟被困在一層透明的靈力屏障背後, 靜靜地看着十五歲的自己。
也許是這種看上去真的無畏的眼神惹惱了明珣、也許是眼前人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昭示着她同這個家的格格不入,也許是自認為可以成功的路被一個少年擊的粉碎,也許是黑袍魔族那句不可回頭驚醒了自己......
也許都是也許。
明珣失手了。
盡穹蒼劃開了殷行晝的胸膛,在短暫的慌亂與無措後, 明珣顫抖地退到大門, 告訴自己沒有事的, 沒有事的, 只是一道略深的傷口,無論是龍庭還是扶鶴都足以輕描淡寫地治好殷行晝。
所以在聽到黑袍魔族的催促聲之後,明珣抓着被謝歸晚所贈劍名的盡穹蒼, 狼狽地消失在妖都的遠處, 徒留一個在原地掙紮的、呼吸漸漸低下去的殷行晝。
明珣其實想得不錯, 這些傷勢對一個凡人來說的确很重,但對于扶鶴與殷知慎來說卻簡單得像是揮揮手,但大概是太慌張了,因此逃跑的明珣忘記了一件事。
這是被叛黨血洗而無人存活的魔宮、這是要去救纣煦一命所以三天三夜無法出鬼蜮一步的扶鶴與殷知慎。
所以等筋疲力盡的扶鶴與殷知慎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帶着蘇醒的纣煦含着如釋重負的喜悅推開門時, 望見的,卻是死去的殷行晝。
沒人想到在這寂滅的三天裏殷行晝是怎麽靜靜地看着自己死去、靜靜地感受着血液與生命的流逝的,扶鶴只知道哪怕是失去生命的最後一瞬, 小劍客還死死地握着母親打造的劍鞘,像是在遺憾被搶走的盡穹蒼。
一個劍客,死都不會放過自己的劍。
沈放舟默然地看着自己的屍體, 清晰地聽到仿佛一夜蒼老的殷知慎低聲說出藏鋒之境四個字。
潛藏在歲月中千年的真相就一瞬告破。
因果相扣、輪回重啓, 萬事萬物生生息息。緋玉之城的傳說是真的, 那叫竹淮西被觊觎的起死回生劍骨傳言不是別人,就是沈放舟自己。
殷知慎闖入了藏鋒之境, 在白玉庭院中生生割開自己的劍骨換給沈放舟,借此換得她一條複生之路。然而起死回生有悖于天道,故而沈放舟的身體要浸泡于魂池中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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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這三年裏,明珣成倍地掠奪她人生命修改命軌,以驚人的速度成就渡劫圓滿,帶領魂魄大軍殺上仙魔二界。
然而一飲一啄皆有所應,正是因為當年殺掉了殷行晝因而她命軌有虧飛升艱難,被扶鶴追殺的明珣應對吃力,卻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殷知慎的去處後另起一計。
她如此拼命只為更改命軌,既然飛升無望,為何不找一副足夠飛升足夠圓滿的軀體!移接命軌,以她的身份登大道、成真仙?!
可天下哪裏有這樣容易奪舍的人呢?
有的,身懷劍骨,在魂池中修複自己足足三年的殷知慎就是最好的人選。
孤注一擲般,明珣操縱魂魄大軍對兩界發起最後的沖擊,自己則悄悄地鑽進藏鋒之境,在殷行晝醒來的最後一瞬毫不猶豫地闖入了曾經師妹的身體!
失去劍骨境界大跌的殷知慎根本不是明珣的對手,阻止無望,只得拼死發出訊息召來扶鶴,自己則墜入黃泉山不知所終。
匆匆趕來的扶鶴與纣寒則抓住機會,以十三條鎖鏈和終古十恨陣封印含着沈放舟與明珣兩具魂魄的身體和準仙的力量,試圖找到機會殺掉明珣。
眼看着殷行晝的靈魂在明珣的壓迫下日漸消散,死可複生的魂魄大軍幾乎就要為害蒼生,一切的一切唯有斬破明珣方可平息,奈何天地間另一位準仙謝歸晚又正值飛升的關鍵而久不出關,扶鶴咬牙只得燃燒真元救世。
準仙真元之火燒了七天七夜,卻仍然燒不盡身負數萬命星的明珣。也許是察覺到了主人生命的流逝,盡穹蒼鶴羽長鳴,在最後一瞬驚醒了謝歸晚。
天機門主出世,在看着扶鶴命隕黃泉山後,謝歸晚含恨将兩柄盡穹蒼送入殷行晝胸膛,暫且了卻這一場仙魔魂魄之戰。
原來自己當初做的夢也是真的,那是這具軀體對謝歸晚殘留的恐懼。
盡穹蒼劍鋒無雙,這斬向心口的一劍依舊真實。于是一瞬間記憶碎片紛飛,過往一切都倏然向沈放舟張開了懷抱,明珣當年的放肆狂笑還依舊在耳邊回響。
“師妹,當年是我對不起你。但沒關系,你母親對我有恩情,我合該報答在你的身上。将你的命軌交給我,我們可以共生共死永登大道,師姐足以帶你成仙!”
沈放舟面無表情地抽了抽嘴角。
她只覺得虛僞與惡心。
盡穹蒼在耳邊長吟,紛飛白光在眼前輪轉起伏。只是一瞬,沈放舟便重歸盡穹蒼之境,她下意識低頭,能望見腳下那柄枯死的神劍忽地開始猛烈的顫抖,正如青衫劍客胸膛內跳動的心髒,如同闊別已久。
雲別塵微微一笑,眼眸中滿是感慨:“我們都猜錯了。”
“什麽?”沈放舟下意識疑惑道,她對上雲別塵的雙眼,卻恍惚間覺得這道目光似曾相識。
“猜錯了這柄劍的用意”,“雲別塵指了指盡穹蒼,“當年謝歸晚後悔自己所行。劍術如何高超卻再怎麽也救不回天下蒼生與曾經友人,正巧盡穹蒼被迫二度弑主而劍身寂滅,所以謝歸晚幹脆就将其落于西州,借佛音洗去怨念。”
“那門主那柄盡穹蒼.....”
“因為殷知慎身死,所以九歌劍匣最後一枚劍槽無劍可入,謝歸晚有愧于友人,故而将自己的盡穹蒼送入劍匣,權當封劍。”
沈放舟長長地噢了一聲,再開口有點疑惑了:“前輩你知道的好多好詳細啊。”
雲別塵哼了一聲,心說我就是謝歸晚我能知道的不詳細麽?
很想伸手敲一敲這個愚笨後輩的頭,明珣要走你就不能放過她嗎?
可想到小劍客最後死抓着盡穹蒼劍鞘的手,這人就算死也的确沒有辜負她贈予的劍名。于是雲別塵心中怒氣又煙消雲散,萬千思緒都轉為一聲濃濃的遺憾嘆息,最後只得伸手,發洩般地把青衫劍客的腦袋揉得亂糟糟。
“哎呦——前輩你幹什麽?”沈放舟捂着頭趕忙往後退去,雲別塵的這種親密叫她有點慌張,“前輩,那、那什麽,我心上人有些愛吃醋,您收斂一下。”
心上人雲別塵:“......”
蠢死你算了。
雲別塵冷飕飕地瞥了一眼沈放舟:“你還想不想出去了?”
“那那那也不能以我的頭為代價吧......”
沈放舟超小聲,小心翼翼,看到前輩臉上的怒氣馬上就轉移話題:“等等等等,您方才說的猜錯了是什麽?”
雲別塵點點頭,示意沈放舟去看腳下:“我以為盡穹蒼沉睡千年是因為心中有怨,所生凡間惡念無數又容易對你下手。但現在看來,它只是在等一個機會。”
“機會?”
“沒有一柄劍不渴望出鞘,”雲別塵嘆口氣,“盡穹蒼只是在等你,在等你再度握住她的劍柄。從你冒死而拔劍擋住明珣的剎那,它就已經承認你了啊。”
也就是雲別塵話音落下的一剎那,盡穹蒼終于動了!一切的虛無都陡然被斬破,神劍歡快着闖入沈放舟的手中,驚天劍氣昂揚沖天,以西州佛寺為中心,凜冽劍氣如長風般呼嘯——
那是闊別已久的渴望與時隔千年的相逢!
佛寺靜室之內狂風盤旋,沈放舟與雲別塵同時睜眼,呆坐在原地的百裏聞啊了一聲,怔怔地看着明明已經死去的神劍煥出仿佛新生的鋒芒。
層層靈力山呼海嘯,盤旋着從劍柄中沖入沈放舟的經脈,悄無聲息地修複天譴切割出的傷口,而後滔滔不絕地湧入丹田,彙聚成一顆小枚小小的元嬰。
四肢百骸中游走起澎湃的生命力,沈放舟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但聽一聲铮鳴,盡穹蒼主動滑入劍鞘。
她低頭,右手輕輕地摸了摸盡穹蒼的劍柄,如故友重逢般輕聲:“真是好久不見了啊......”
事不宜遲,既然盡穹蒼到手她也已經完全恢複,此時不歸家,更待何時?!
雲別塵卻微微皺眉:“仙界與人界的通道三年一開,我們恐怕......”
“前輩,你忘了還有一個地方。”
沈放舟笑起來,無論是她還是盡穹蒼,都已經等了這一天太久太久。千年之前,她與明珣命軌糾纏,千年之後,亦只有她才能徹底斬殺掉明珣的頭顱。
在雲別塵了然的眼神中,沈放舟一躍而起,再不抑制身體內澎湃的靈氣,青衫劍客踏空而行,神劍清鳴甘願俯身。
轉眼間,在佛寺香客們不可思議的眼神中,一白一青兩道身影倏然沖向蒼穹,消失在遙遠的天邊。
從驚愕中乍醒的百裏聞盯着空蕩蕩的劍架和空蕩蕩的蒲團,半晌她猛然起身欲哭無淚:
“不是,你倆誰把錢給一下啊!!!”
*
兩界山魔界,妖都
密密麻麻的魂魄幾乎爬滿城牆,終古十恨陣甚至都來不及生效便被推翻。
足足一千年了,這是修士與魔族第二次并肩。
蒼梧重刀出鞘,樓重咬着牙砍斷一截黑魂,談小洲與纣煦從她的側翼殺出,毫不猶豫地甩出兩張符紙:“快走!”
樓重猛地勒住靈馬缰繩,下意識就奔回城樓,然而就在這一刻,身後傳來含着殺氣的一道唳聲,生死之中磨煉出千萬次的下意識叫她拔刀!
樓重看也不看地反手格擋,但聽叮咚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麽東西打在了蒼梧的刀身上,刀客只覺虎口一麻險些要握不住佩刀,倉促間她駕馬狂奔,胸膛中積蓄的郁氣都在這一吼中了——
“何人!”
唯馬蹄聲烈,刀鋒聲震。
幾乎是一瞬間,含着怒意的刀氣就殺到了鬓邊,此時此刻已來不及回防,樓重倉促間以刀柄相迎,隕鐵打造的刀柄狠狠地撞上刃口,樓重座下靈馬一聲哀鳴,竟被這一擊的力度傷到了馬背。
而樓重則巋然不動,但她鬓角卻簌簌淌下汗珠,這一刀堪稱是蒼梧刀式的進階之術,一個照面而已,樓重已然明白來者非她能擋!
纣煦與談小洲卻已各率一隊人馬正向城中回撤,樓重咬牙,本該退逃的她卻赫然調轉馬頭,然而就是這遲鈍的一息,黑魂刀客的第二式已經斬向了樓重頭顱。
這次迎接而上的蒼梧的刀背,刀背重闊所以利于防守,樓重雙手交握斜斬暴喝,卻只能看到黑魂的刀光迎面斬來,掀起的氣流已經削斷了她的鬓邊發。
絲毫沒有料到對方的刀會這樣快,樓重驚愕間只能以臨近刀柄的刃口相撞,然而魂刀竟毫不猶豫地挑飛了蒼梧。
她中計了,這一刀是壓根不是沖着她來的!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對方第四刀欲要落下的瞬間,樓重滾身下馬,黑衣袍角空翻,而伴随着一聲凄厲的馬叫聲,鮮血飛濺衣衫。
樓重雙手一撐将要起身,可與此同時那黑袍的第五刀緊追不舍,千鈞一發之際,但見一道白影流過,談小洲撕毀靈符猛地俯身,将樓重整個撈到懷中——
“你滾開!”
樓重大聲道:“現在什麽形式你分不清楚嗎?你救不了我,你出城只能把自己都送在這裏。”
談小洲撐在她身上咆哮,這個孩子大概這輩子都沒有這樣說話的時候:“所以我就要看着你死嗎?你個吃硬不吃軟的家夥,你敢說你現在是真的不願意看到我嗎?!”
樓重卻沒有開口,只是更緊地抱住了談小洲,她從泥地中翻身而起,帶着小洲踉踉跄跄地沖向城牆。
十步、五步......就差一步了!
這時卻聽到背後驟起刀聲。
完了。
樓重心中湧出難以言喻的絕望,清楚地意識到這一招她逃不過去了。
就在這一瞬,她猛地止住前逃的腳步,旋身将最脆弱的胸膛露在敵人的面前,右手則從自己的扯下談小洲,随後毫不猶豫地赤手撲向黑魂刀客!
她樓重就算是死,也不能叫刀口出現在逃跑的後背上。
然而就在那魂刀即将切入樓重胸膛的剎那,憑空裏乍現白光,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路狂推,幾乎是在觸及到白光的剎那,黑魂刀客就哀鳴一聲,化作純粹的虛無。
死裏逃生驚魂一瞬,樓重猛地跌坐在原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轉頭望向城牆上雙眼覆紗卻面容平靜的白衣人。
天機門主謝歸晚。
天機十三卦一枚枚地被抛向戰場,所過之處,黑魂被度化為純粹的魂魄湧入輪回。不可視物的謝歸晚孤坐城牆之上,白衣獵獵迎風狂舞。
以她為軸心,一層堅固不破的半圓形魂陣籠罩保護住了整個妖都。
天空之上,和纣寒姬浮光厮殺的明珣頓住了腳步。
明珣的力量來源于魂魄所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纣寒與姬浮光卻終究是□□凡身,靈力早已枯竭,此刻見謝門主匆匆趕到,也不禁深呼一口氣,藏入妖都之中。
“真是......謝門主,您真是千百年如一日的好人,”明珣嘲諷地勾起嘴角,“從徽州關一路奔馳到妖都,補上東牆就來看西牆,您難道不累麽?”
戰場寂靜無聲,謝歸晚不答,唯有祭出的天機陣愈發明亮。
自讨沒趣的明珣冷笑,一千年前就是眼前這個人叫她功虧一篑,一千年後仍然是她阻止了自己重回故居的步伐,恨意在心中翻湧,明珣揮手,萬千魂魄大軍竟如木偶人般聽話地聚集到一處算籌身旁,倏然對其發起最後的猛攻。
謝歸晚神色不變,唯有那層薄紗後的血色悄無聲息地濃郁幾分。
明珣款款下落,最後竟立在一根算籌之上,她負手望着不遠處的謝歸晚,眼中卻是志在必得的得意:
“謝門主,您能堅持多久?分魂不在身邊,要祭陣只能以五感為代價與天道借力,在藏鋒之境落下的眼傷還沒好罷?您再堅持下去,這雙眼恐怕就真的看不到了呢。”
“聒噪。”
謝歸晚低聲呵斥,在明珣僵硬的視線中平靜擡眸,一如千年前祭壇講經的長輩,毫不留情地揭開明珣的僞裝:
“你從來都是這樣愚笨這樣怯懦。你比不上纣寒,也當然不配和小晝相談。身懷萬千命軌卻依舊不敢上前一步,你是謹慎麽?不,明珣,你是害怕!你是害怕我會不顧一切地堵上性命再度将你封印一個千年!”
天地之間是純粹的寂靜,明珣的臉色沉下去,半晌,她突然笑了一聲:
“好,我就是害怕。”
明珣冷笑,最後一層體面也被她親自扯下來:“我就是害怕又能怎麽着?謝歸晚,沈放舟現在生死不明,你大概心神也很慌亂罷?”
難以言喻的威壓與黑雲緩緩萦繞在她的身旁,明珣低聲輕笑,緩緩拔出魂魄狀态的盡穹蒼,指向了謝歸晚的咽喉,下一秒,她猛地提劍而上,狠狠斬殺向天機陣法!
“分魂未歸,故人不見,謝歸晚,我倒是要看看,你今日能撐多久?!”
回答她的卻不是謝歸晚。
遙遙寂空中忽閃一點寒光,神劍呼嘯狂吼着狂湧,猶如九天的隕星般攜着赫赫劍威斬向明珣的頭顱!
是盡穹蒼!
明珣剎那間色變當場,與此同時,卻聽遠方傳來熟悉的長笑聲,青衫翻湧,那笑聲中卻暗含一點殺機。
沈放舟遙遙而立,她擋在謝歸晚的身前,握住了盡穹蒼的劍柄。
滿城寂靜,所有人但聽青衫劍客一字一句:
“到我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