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之心魔
我之心魔
失去目标的沉山低吟着入鞘, 沈放舟卻愣在原地,磕磕巴巴:“......竹、竹淮西?”
竹淮西眨眨眼:“別叫了別叫了,昨晚剛見過,不至于這麽快忘了我吧?”
“你姐姐不是說你生病了嗎?”
“這你也信啊, 裝病不點卯的招數你難道沒用過?”
邊映雪聽着也是一怔:“既然你是裝病不想前往藏鋒之境, 那何必要跟在談小洲身後來這裏?”
“哎呀, 不是我不想來, 是我姐姐擔心我的安全不想讓我來,”竹淮西撇撇嘴,“所以她跟你們說我生病了, 你們沒發現我身上就一個儲物袋麽?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沈放舟噢了一聲, 自然而然地往竹淮西身後望去, 如常開口:“你的劍也沒帶?”
“......”
忽地一切就靜止,竹淮西擡頭,和沈放舟定定地對視,雙方保持在一個微妙的距離, 只需半息就可以将手中武器送到面前人的咽喉, 竹淮西沒有回答那麽沈放舟也并不說話,一時間只能聽到風卷殘葉的輕響,一切都靜得悄然。
竹淮西突然笑了。
“拜托, 懷疑人也好歹問點不那麽叫我讨厭的,”竹淮西哼哼着笑起來,“我什麽時候用過劍?藏鋒之境的确驚險, 但也沒驚險到有精怪要幻化成我的模樣來專門騙你們的程度吧?”
沈放舟不為所動:“我們昨天切磋時, 我用的是哪兩柄劍?”
竹淮西微笑:“我們昨天進書房時, 你懷裏掉出來的書叫中情蠱後和摯友——唔唔,姓沈的!不是你讓我說的嗎!”
“這種東西就不要拿到明面上講了!”沈放舟惡狠狠地捂住竹淮西的嘴, 聲音超小,“你沒看我家長,不是,我師姐就在邊上嗎?!”
竹淮西嘁了一聲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沈放舟才松口氣放手,她剛要往後退一步,卻聽眼前這個意外之客語氣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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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謝門主不在這兒?”
“那呢。”沈放舟努努嘴。
躲過邊映雪拷問的謝歸晚早已到了談小洲身旁。沈放舟只能靠救命丹藥吊住談小洲一條命,但同為符師的謝歸晚卻能結出陣法叫談小洲轉危為安。
“喔,那人齊了,”竹淮西探探頭确定沒認錯人,這才拍了拍衣服灰塵,滿不在意,“收拾收拾上山吧。”
沈放舟頓住:“什麽叫人齊了上山,你對這裏知道多少?”
“不是,你們不會不清楚吧?”
竹淮西挑挑眉:“這是我在姐姐筆記裏看到的,雷鳴山西行之路,山腳磨心山中聽瀑山頂得道。唯有資質夠格的人才會受到山靈的感召來到這裏,人齊了,試煉也就自動開始了。”
“我師尊為何沒有同我說?”
“這都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啦,當時走這條路的只有我姐姐,你師尊知道才奇怪吧?哦對了,看在昨天的交情上提醒你一句,不往前走,可是會有麻煩的噢。”
“什麽麻煩?”沈放舟上前一步,心生不妙。
“也許會直接死在這裏,也許會被送出去——”
“然後還是死在這裏,”竹淮西微微一笑,說起死亡的口吻像是在談論午飯吃什麽,“畢竟山頂的那件寶貝,大概是能讓人一探渡劫的存在吧?我想要一杆新的戰戟,所以才偷偷跑到這裏,不過——能拿到這東西的大概只有一個人。”
衆人聞言都愣住。
一個人......
有人問得很小聲:“一個人......那豈不是其他人都要死在這裏。”
“按理說是這樣的,不過具體情況、譬如你們要怎麽死,我就不清楚了。”
竹淮西慢悠悠地向前行去,絲毫沒有和其他人同行的意圖,于是沒有人再開口詢問,也沒有人敢攔住她,一個從木屋中完好無損行出的緋玉城之人,足以叫人對整件事心生驚疑。
沈放舟對突然出現的竹淮西仍然不敢做到十成十的信任,一時不敢妄下定論,只是眼眸底色忽沉,視線像是被膠水黏住般挂在這位少城主的身上。
浩浩人群主動分開一條足以叫竹淮西遠去的小路,似乎什麽都不在意的竹淮西和沈放舟擦肩而過,在即将離去的瞬間,她卻歪頭湊到了青衫客的耳畔:
“另外,有句話剛開始見面的時候我就想說了——”
“你的劍骨有股很熟悉的氣味,似乎,是從山頂那人的身上剜出來的呢。”
沈放舟悚然一驚!
她倏地轉頭,卻見竹淮西輕縱幾下,金丹中期的實力發揮到最大,轉眼間她竟已落到那唯一的山路之上,不過幾息,便徹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裏。
一朵早已幹枯的白梅輕輕地落在地上,正是昨日院中枯萎的一角花。
被淘汰、或者死......劍骨是被剜出來的......
這裏太不對了!
說時遲那時快,沈放舟馬上想到什麽,立刻推開木屋大門闖了進去,她脫掉青衫毫不猶豫地沖入寒池之中,拼命地向下游,試圖嗅到一絲來路的氣息。
然而無論她如何游走,四處再堅硬不過的池壁都溫和小心地封存掉潛藏的一切,叫她怎麽也找不到那深不見底的黑淵。
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水池,哪裏還有半分高崖的殘痕?!
來路從她踏入這裏的一刻就已經被徹底封鎖,跳下去亦回不去,這真的是一條沒有反悔可能的絕路,藏鋒之境像是将她們故意聚集在一起,冷眼旁觀蝼蟻的厮殺與搏鬥。
她不清楚背後試圖制造着一切的人是誰,只知道最終結局絕不是她期望之中更改後的命軌痕跡。
精疲力盡的沈放舟翻身爬上木屋,因為太累了,所以她半俯在池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恢複後再一鼓作氣躍出水池,正這時卻有一只手伸來,她想也沒想地借力向上一爬,起身時卻愣在原地。
“門主......?”
謝歸晚伸手将沈放舟拉上來,她嘆口氣:“還說小洲呢,你不也是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不怕染了風寒麽?”
沈放舟努力動了動唇角,她反手将青衫披上權當浴巾擦了擦自己便趕快向外望去,正見竹淮西那番話後,已有不少實力超群的弟子登上了山路。
“如果真如竹淮西所說,這路恐怕是非走不可了,”謝歸晚順着她的視線望向窗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山頂倘若真有她所說的神器,恐怕前行路不會太輕松。”
沈放舟倚在門板上語氣疲憊:“可是不走......恐怕真有死一條路罷。”
她擡頭望向遠處,向邊映雪揮了揮手示意她先行一步,自己卻一直沒有動,只是閉眼思考着來到這裏的一切。
自己的劍骨為什麽說是被剜出來的——難道和這具書中原有的身體有關嗎?
竹淮西的确是那個竹淮西,枯骨也的确被焚燒殆盡,但這些話未必是竹淮西第一開始便想要說的,更像是......有人告訴她的。
唉。
無論是因為魂魚抑或者這幅劍骨,她都必須要上山前去一看。沈放舟揉了揉太陽穴,沒有和系統說話。
她忽然就有點累了,想改變命軌卻不知如何下手,甚至她都不能确定過往成功的真實程度。
竹淮西來得猝不及防,仙盟的弟子們也許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殘酷,但沒有人會舍得放過百年一逢的機會。
如果只有她奪下那神器才可消弭掉紛争與邊映雪的死亡,那麽接下來的日子恐怕非她所想。
有些事只她知道,所以有些煩愁亦只有她一人知曉。
天下浩大,卻俱是書中人;舊友滿堂,只她作旁觀者。
有人卻在這時拍了看拍她。
沈放舟擡頭,卻怔在原地,一只輕柔的手握着錦帕擦過她濕淋淋的鬓角,極仔細地點去她耳旁的落塵。
謝歸晚有點無奈:“第一關既是心魔,你這樣豈不是連山腳都闖不過去?”
“門主、我——”
沈放舟剛欲再言,手中卻被塞了一件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青衫。
她愣在原地,再擡頭,卻只能看見繡着長生鶴的袍角了。
“換件衣服罷,”謝歸晚沒有回頭,“我在山中等你。”
這件衣服......是門主什麽時候為她收起來的呢?
原來她也一直惦念着自己。
沈放舟慢慢地慢慢地低頭,她望着手中的青衫,唇角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翹了起來。
系統哼了一聲頭一次沒說話,心想看在你這麽可憐的份上,這次就不打擾你咯。
此刻山腳人影已所剩無幾,唯有談小洲等道宗的幾人,小洲昏迷不醒倒是很難處理,沈放舟想了想,準備背着她上山。
小洲不醒,也就無所謂心魔了罷?
這倒是個逃過考試的好主意,沈放舟挑眉先誇了誇自己,她伸手準備抱起地上的小洲,剛要俯身下去,指尖卻驟然一空。
樓重單手将談小洲送到背上,表情冷漠。
“樓師姐?”
樓重轉身看了一眼表情寫滿哇哦的沈放舟,漫不經心地嗤笑一聲:“別誤會,我只是不想讓道宗那幾個不知實情的蠢貨來和我的師妹吵架,我們刀門的時間,一向很寶貴的。”
被內涵的道宗小師妹:“???”
道宗小師妹:“哈!你說誰呢忘恩負義的家夥!”
樓重卻一言不發,連看都沒看這些人一眼,背着談小洲自顧自地上了天梯。
沈放舟望着遠去的黑衣刀客,倏地便嘆口氣。
哪裏有萬種借口,分明只是你不想放手。
樓師姐,死傲嬌一般下場都不怎麽好的啊。
舊友們的關系又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沈放舟心想這個穿書世界可真難搞。她晃晃腦袋把這些事情抛在腦後,這才發現山腳幾乎已經沒有人了。
也該自己了。
作為最後一個踏上這條古路的試煉者,沈放舟擡腳,邁上了第一步天梯。
山腳磨心,大概指的是心魔。
這一關她不怎麽擔心門主與師姐,門主是天生道體應該無所謂修為困境,邊映雪心境通明早被師尊贊嘆過有難得的劍心。非要算來,她應該擔心樓重,但此刻另一位當事人就在刀客的背上,仔細想想似乎大概也不會出錯。
所以——
沈放舟望向自己的掌心。
自己的心魔,究竟會是什麽呢?
她擡頭,長靴徑直邁上了這高不可測的天梯,落腳處卻蕩起水一般的靈力波紋,山崖陡險但不足以叫修士畏懼,畢竟假若真要擔憂這種程度的生死,那麽又何談求得大道?
釘在石壁上的木梯被踩出吱呀脆響,大概只有兩指寬的木棍輕微顫抖。沒有扶手也沒有鎖鏈,身側即是萬丈懸崖,沈放舟很有閑心地往右望了一眼,能看見小約拇指蓋的林舍與清泉,這樣近乎幾千丈的高度,也不過只能被稱作山腳麽?
等了很久也沒有等來所謂的心魔,但可惜這種地方不會好心地給試煉者留下一條退路,于是沈放舟只有前進一條路,一步兩步三步......走了大概不知道多久,等沈放舟猝然回神時,才發現眼前已是近乎大霧般的空白。
有東西啄了啄她的手。
沈放舟怔然,有過于熟悉的齒輪咬合之聲在耳邊蕩來,她低頭望向自己的手心,能看到一只長長的鳥喙正啄着她的指縫。
這是一只機關長生鶴。
“唔,你就沒有帶一點能讓我開心的食物麽?”機關長生鶴嘆口氣,放棄從這個闖入者的手中拿到小費了。
沈放舟收回手心,眸光不解:“你也要吃東西?”
“是趣味,你們這些不懂生活的劍修,”長生鶴哼哼唧唧,有點可愛,“最讨厭你們劍修了,不按套路出牌,總得我親自解決。”
“什麽意思?”
“意思是,怎麽你也沒有心魔啊。”
“我也?”
“別問我上一個是誰,太遠太久我記不清了。”機關鶴睨了沈放舟一眼,臉上呈現出一種休假打工人被生生拎出來的痛苦與悲傷,“沒有心魔也就沒辦法生出幻境,我得來親自解決你。”
沈放舟眼睛一亮馬上開口:“何必費這個勁兒,你直接讓我過去不就好了?”
“你當我傻啊?”
長生鶴哈了一聲,只是轉而又啄了啄自己,啧啧稱奇:“不過,你是真的心無雜念麽?”
濃霧逐漸散去了,從飄渺的白氣中行出來一只半人高的鶴鳥,紅噱白羽、黑爪雙翅。如果不是沈放舟曾動手修理過機關偶,大概真的會以為這是一只活生生的仙鶴。
“非要說雜念的話,我似乎也不少這東西?你要說哪件?”沈放舟有點疑惑。
“不不不,我說得是求而不得,”機關鶴歪頭,“人都是有貪欲的,想要什麽自然會念念不忘,得不到便會耿耿于懷,積年累月也就成了求而不得的心魔——至于你所謂的雜念,喂,誰家心魔是糾結摯友送過來的一疊衣服?!”
沈放舟:“......”
她幹咳幾聲假裝沒聽到,只是認真地看着長生鶴,像是等待老師出考題的考生。
半晌,面前的機關造物終于有動靜了,也許是認命,它嘆口氣:“所以你真沒怨恨過什麽事?”
“呃,被我師傅逼着吃菜算不算?”沈放舟猶猶豫豫,因為懷着師道所以開口格外誠懇,“真的是超難吃啊。”
“好熟悉的話,怎麽感覺在哪聽到過,難道全天下師尊做菜水準都爛得出奇?”長生鶴咦了一聲,“不過這樣你很讓我難辦啊,但凡你說件夠格的事情我就可以取執念為心魔,抽身事外放點水讓你過關了。”
“現在也不晚。”
“晚了。”
長生鶴揮揮爪子,剎那間白霧中浮現出無數個熟悉的身影,有小師妹在牌局前孤零零地打着葉子牌,有樓重負着談小洲莽在風雪裏,沈放舟還沒來得及找到門主和師姐,便見長生鶴又一揮爪,聲音有點慨嘆:
“其餘人都已經開始了。衆生煩雜于是心魔不一,有些人想要從此不再孤身,于是就要在孤獨中靠自己找到解脫的辦法,有些人想要抛掉過往卻不能,于是只能一遍遍地重複曾經困境。
你沒有求而不得,心魔也就無從下手。天之驕子——這個詞倒是很适合你,含着令人豔羨的金湯勺出生,懷着叫人嫉妒的天賦求道,哪怕你出生在凡世大概也會是天潢貴胄吧?你不是沒有欲望沒有所求,是你所求皆能成真啊。”
沈放舟眨眨眼,假裝沒聽到長生鶴的慨嘆,只是輕車熟路地裝成誠懇好學生模樣:“那麽機關鶴大人,你直接讓我過去好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敢保證不出賣你。”
“我很想放你過去,但這畢竟是我主人交代的任務,誰叫我這麽忠心耿耿?”長生鶴擺出絕不受賄的清廉模樣,“這樣,我們來玩一局游戲吧,你贏了我就放你走。”
“游戲?”
“唔——打葉子牌?”
話音未落,一張張葉子大小的紙牌憑空出現在兩人身前,沈放舟在原地愣住,她伸手摸了一張,能感受到指腹觸到薄膜的輕滑,堪稱再真實不過。
看來自己是在一個幻境之中。
沈放舟點點頭把空白的葉子牌收好,這東西其實她不陌生,因為紙牌只有樹葉那麽大,所以人們也把這套游戲稱作葉子戲。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出葉子後一律仰放,鬥者即能從明牌中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競技。
在她原本的世界裏,這東西算是西方撲克牌的始祖,打法都沒什麽差別。
算數記牌這種東西難不倒她,沈放舟挑挑眉很幹脆地坐下,她讀書時和朋友玩過賭局,一次最多能記六副牌,跟一只長生鶴中軍對壘,她倒是對獲勝有不小的把握。
葉子牌一字排開,上面卻沒有任何點數。沈放舟剛要開口,卻見牌上竟浮現出她絕不陌生的人。
祁钰、談小洲、樓重、邊映雪、謝歸晚......
“呦——你還會定制牌面啊?來吧,我們要怎麽打?既然沒有點數——怎麽着,我師尊實力是渡劫,所以她的點數最大嗎?”
沈放舟嚯了一聲卻興致盎然,她抓着葉子牌去看長生鶴,卻見它面前一張牌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于是沈放舟愣在原地。
長生鶴叼着一張葉子牌,語氣無所謂:“你是個很聰明的人,玩牌我肯定贏不過你。為了讓勝率低到我這個莊家也能接受的地步,我得改換一下游戲規則呢。”
“游戲規則?”
“我很喜歡你,因此我準備給你放放水,你只需要出一張牌,”長生鶴豎起一只爪子,笑得很燦爛,“只需一張牌,就能勝過我所有。”
沈放舟察覺出微妙的不對,一張牌......
她只需一張牌,那麽這像是一場篩選的牌桌游戲。葉子牌中大可以捉小,一張牌卻只能壓另一張,等價代換是放之四海皆準的規則。所以假若一張牌能吃掉所有的對手,那麽超出規則的收獲勢必要求這一張牌付出同樣超出規則的代價。
“看來你似乎明白了。”
長生鶴依舊挂着有些天真可愛的笑容,但考官卻終于最後一刻露出了本來面貌:
“你沒有求而不得,因為你向身邊人的所求皆為真,我在你的命軌中看到無數顆糾纏的星辰,大概每個人對你都很重要吧?”
沈放舟在原地頓住:“所以——”
“所以牌場之上沒有假英雄,你出了誰的牌,誰就會死,”長生鶴轉動齒輪微笑,“我很想知道,既然每個人對你都很重要,那你要怎麽割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