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苡若公主
苡若公主
其實,故事的開始,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恍惚間,是在狹長的宮道裏。
夏日的暑熱讓小宮女昏昏欲睡,火辣的太陽打在她面上、肩上。
掌事姑姑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經歷曲曲折折的路徑,最終傳到她耳朵裏的時候,已經變成隐隐約約的一點餘音。
“啪!”搗衣杖打在身上的感覺是最真切的,它碰到皮膚便留下紅色的印子,而那紅也順着肌膚的紋理,一點點蔓延,直到那疼痛走遍全身,直到身體先一步喪失了反抗的能力。
小宮女啜泣着讨饒,只是這日頭太大了,叫人的心也變得浮躁起來,原本只有一分的惡意便也在這天氣裏延長成了六分、七分。
掌事姑姑的火氣同這日頭一樣大,似乎在揮出那搗衣杖的時候,滿肚子的悶氣便也就這樣甩到她的身上。
這是黃香記憶裏最深刻的片段,直到現在那一道道痕跡還留存着,消散不去,只是被外衫遮蓋。如同那些恥辱,那些被虐待的日子永遠停留在她的心裏,圈地為牢,怎麽也走不出去了。
那時,公主就已經是公主。
她本是宗室的女兒,家中父兄為國捐軀。憑借着他們的犧牲,她走上公主的尊貴位置。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這種事也能由自己選擇,她寧願做一個尋常田家的姑娘,做飯、耕作、織衣,平平淡淡地過這一生。只要有家人相伴,恐怕也并不覺得苦。
想來所謂幸福,并不因家世顯貴,也不因黃金白銀,那不過是一份心意,窮苦人可以覺得幸福,富貴人也可以覺得幸福。
可她生在宮廷裏,是陽光雨露滋養長大的一株嬌花,受不得狂風驟雨,經不得毒辣太陽。
她對黃香說,“我是苡若。”
黃香那時還不知道這個姓氏代表着什麽,只知道自己又熱又痛。面前這個打扮精致的小姑娘,帶來一陣香風、一股涼意。那風讓她心情舒悅,那涼爽的滋味讓她神清氣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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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香乖乖跟着公主回了宮殿,自此逃離了掌事姑姑的打罵,可以吃到美味的糕點和那些過去她見也沒見過的珍馐佳肴。
倘若日子真的就這樣好起來,便也好了……
苡若雖有個公主之名,卻同帝後并不親近,那二位貴人各懷心思,哪有餘力分給她呢?
所以阿雲姐姐常教導苡若和黃香這宮中的險惡之處,教她們謹言慎行、步步小心。
她說,在外人面前不能輕易顯露自己真實的情緒,一定要纖柔恭順,這樣才能得陛下和娘娘的喜歡。女兒家不會一輩子呆在宮裏,婚嫁是必然要面對的,唯有得了這二位的憐惜,方能過得順意一些。
苡若知道阿雲姐姐是為她好,可她很不喜歡。她最羨慕禦清池的水鳥,它們總在想來的時候來,想走的時候走。
她總見着皇後娘娘坐在高臺上喂它們吃食,可它們并不在意,只是挺着胸脯,矜貴地一瞥。
這宮中的許多人是不一樣,苡若想,自己同黃香沒什麽分別——只是貴人腳邊的螞蟻,他們毫不在意,不經意的一腳就能踩死。
甚而,她的婚姻也只是一個政治籌碼,在談判桌上能談上一個好價錢。
阿雲姐姐不知道,那些纖柔恭順并不是獲得自由的鑰匙,而是物什上的價簽,輕輕一揭,苡若就成了商品。
五年之後,大晟與永安休戰,雙方商議,以和親的方式,締結友好。
苡若聽過那個名字,“晏書”,聽說就是他帶領着手下将士打贏了最關鍵的一仗。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她終究要成為這場聯姻的犧牲品了。
到了這個時候,沒有人記得她的父兄是為何而死。政局瞬息萬變,昔日的敵國成了如今的同盟,于是她這位“英烈之後”便要重新包裝齊整,成為一件精致的禮物。
和親的消息傳來,那些公主的榮光,便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阿雲姐姐哭,黃香哭,苡若不哭。她只是整日整日地發呆,想自己的父兄。原來,衆人的歸宿都是棋子,将軍、公主、使婢,有什麽不同呢?
苡若想,陛下的記性似乎不怎麽好,同為苡姓族人,怎能将那些鮮血與眼淚看作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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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香的目光從遙遠的地方收了回來,她說:“這天下是一盤棋,所有的人都是棋子。持棋的人以為自己是棋手,想要掌握旁人的命運,其實他自己也是棋子。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公主成了旁人的棋子,因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她想起那時同公主在狹長的廊道上奔跑,迎面而來的風鑽進她們的裙擺,她真覺得自己快要飛起來了。
公主一邊笑,一邊卻流下淚來,她說:“黃香,自由的感覺真好啊。我這一生,已是這樣。往後的路,就讓我一個人走下去吧。”
苡若終于行使了自己公主的權力,卻是為了送走陪伴她孤寂少女時光的兩個“朋友”。
阿雲姐姐回到了夫人身邊,她則被遣送出宮,來到了翠居別院。
“慕容姑娘,這就是我的故事了。”她輕輕将茶杯放在桌上,“本無什麽驚濤駭浪,實在平淡。”
晏蘅想起了上一世,那個在出嫁前夕毫不猶豫從朝雲殿上跳下去的女子。這一樁醜聞,最終以另一個女子頂上苡若的名字出嫁作結。
那時,她雖然同那個女子素未謀面,卻也在心中對她存有一分敬佩。想不到,黃香同她竟有着這樣的淵源。
好在,這一次她覺醒得不算太遲,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要改變苡若的命運。只因那般清白有血性的女子,實在不該因着這樣的緣故喪命。
“那我們,便全力救下公主,一起開辟一個屬于女子的世道吧!”晏蘅從袖中抽出一封信,“如今我能倚仗的,也唯有這張臉了,請姐姐尋個法子将這封信交給陛下。”
黃香收下那信,“好。”
她接着站起身來,頓了頓道:“慕容姑娘,希望我沒有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