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坐到草坪上,盤起腿,從口袋裏拿出那本古董似的本子,我翻開了第一頁,十一歲的路易斯,寫得英文字扭扭曲曲,我需要費力去看,才能将不成句子的詞彙組成勉強能夠讀懂的文章。
“
1888年3月4日。
父親又打我了,母親不攔着,我也好怕疼,但是母親說,我身為哥哥要保護好妹妹。妹妹夜裏摸到我身邊,她親親我的傷口,我告訴她,我不疼。
我說,明天我去偷幾顆糖果給你。妹妹咯咯笑了。妹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像母親,但是母親從來不笑。
路易斯。
”
當泛黃的紙張上落下幾顆眼淚,我才胡亂的用手去擦拭,我仍然記得在那個暴雨的夏日,孱弱且渾身是血的我倒在水漬裏,奄奄一息,路易斯出現了,他比起我更加的矮小,但他仍然吃力地拖着我,将我拖到石橋下可藏匿的躲雨之處。
那是他的一方小小的天地,用撿來的衣服和竹竿以及舊報紙搭起的簡陋的帳篷,他告訴我,他叫路易斯,是英格蘭人。幼小的路易斯,帶着一雙祖母綠的眼睛,在陰暗的巴黎雨天裏透出一抹幽綠的光。
“
1888年7月20日。
我想逃走了。我想念我的父親母親,雖然他們不愛我,也常毆打我。但我仍然想念他們。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到妹妹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地方。自從兩個月前父親帶我過來之後,他再也沒有帶我離開。由于我害怕本子被父親撕碎,所以總是帶在身上。今天也派上用場了。可以寫點東西,即使我的語言學得不怎麽好。說起來,我才上過半年的學。
對不起,我寫遠了。
這裏有形形色色的人每天路過。
有時候會有人親吻我,像我親吻我妹妹那樣,但卻更加過分。我不喜歡這樣。但如果我掙紮,他們就會打我。我實在害怕疼痛。又有人來了。
Advertisement
”
“
1888年8月30日。
我會偷偷讀一些報紙,我才發現這幾天的路程,我被帶到了法國。我聽母親提起過,浪漫之都,是的。但是我出不去,我每天都呆在這狹小的房間裏,有許多跟我一樣的孩子,也有比我大一些的,但我們基本不能夠交流。
我現在知道父親是把我賣了。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可以多給妹妹買幾顆糖果,希望妹妹能開心。
此外,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了。常常有客人會跟我提起一些。
我好像被迫長大了。
我準備逃走,這裏的生活太煎熬了,我寧願死在外面。
路易斯。
”
路易斯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些,那時我總以為他只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我見過他身上的傷痕,與我身上如出一轍的傷痕,我們在夜裏相擁而眠,企圖從對方的身上多汲取一些溫暖。到了白天,路易斯會出去尋找食物,常有路人見他年幼漂亮扔下一下硬幣,他會高興地買來一些面包和水,帶回來消除我的饑餓,那時的我高燒不退,渾身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路易斯說,“安德魯,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我見過許多人。都沒有你漂亮。”
這樣的贊美自從我出生就從未少有過,但從路易斯嘴裏蹦出來,卻能讓我開心得忘卻所有的悲傷和苦楚。
路易斯問我,為什麽逃跑。
我告訴他,“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
1889年3月
首先允許我道歉,我不知道今天幾號,路過商店時沒來得及看清楚日期。我有長一段時間沒有寫日記了。我今天撿到了一個男孩兒。
下着暴雨天,他倒在雨裏,像是從雲端墜落的天使。他長得可真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我沒有見過那麽紅的頭發。
像街尾花店裏的紅色玫瑰花。他太漂亮了。
我不明白,他這麽漂亮為什麽會這麽狼狽。他這麽漂亮,換作是我,要把他當作寶貝藏起來。他有些發燒了。我得給他喂點食物。
路易斯
”
“
1889年3月28日
我和安德魯一起生活,哦,漂亮男孩說他叫安德魯,食物不夠了,我今天去商店換了一些食物,看見日期了,已經是3月28號。
嗯。他是個很溫柔很奇怪的人,他喜歡夜裏背詩給我聽。是法語的詩,我聽不懂,他的英文也很蹩腳。所以我們的溝通有點吃力。但是沒關系。
他告訴我他殺死了他的父親。
我問他,是不是他的父親傷害他了。
他蜷縮着靠在我身邊,告訴我,他的父親弄死了他的母親,将他囚禁在小小的閣樓裏。于是他殺死了他的父親。
我同情他。盡管我沒有資格。但我想,在某種方面,我比他要好一些。比如,我的父親只是賣掉了我,沒有殺死我的母親和我的妹妹。
我今天有點想我的妹妹了。
路易斯。
”
雪已經落了我滿頭,連一側的玫瑰花都附上了一層,我翻着紙頁的手凍得僵硬,過往的事情走馬觀花似的路過我的頭腦,再也不能對現在的我産生負面的情緒。我說,即使是為了路易斯,我也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
1889年11月3日
我病了。安德魯想看我的日記本,我說不可以。就算我多麽喜歡安德魯。我也不給他看。
他跟我撒嬌賣萌,然後親親我的嘴。
我喜歡跟安德魯親我,也喜歡安德魯抱着我。前幾天,安德魯從花店門口撿了一朵枯萎的玫瑰花當作禮物送給我。我很喜歡。我告訴安德魯,想要在以後每年都收到玫瑰花。
安德魯說我太貪心了。然後他抱抱我。他好漂亮。連他的懷抱都很漂亮。他身上的傷口愈合得非常好。
但我最近不讓他抱了。因為我病了,有些嚴重,我告訴他沒事,但又害怕傳染他。我好累,我最近不能外出尋找糧食,只能依靠安德魯照顧我。
安德魯誇我是一個病弱的美人。
路易斯
”
“
1889年12月18日
我特意讓安德魯幫我去詢問了時間。寫日記不寫時間,總覺得沒有儀式感。安德魯最近總是哭。白天哭,晚上哭。
我好像有點拿不穩筆了。我只能去親親他,告訴他別哭了。他說他怕我丢下他。
然後我也哭了。嗚嗚,太沒有出息了。我一哭,安德魯就只能哭着安慰我叫我別哭了。然後我們哭得更慘了。果然我們還是小孩子啊。
安德魯問我喜不喜歡他。
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他不信。我說你不要不信。我讓他聽聽我胸膛裏的聲音。他笑了。
他真漂亮。我很開心。
安德魯每天都會給我一個早安吻和晚安吻。安德魯說等我病好了,他就教我法文,教我用法語寫詩歌。
我說,那我一定快點好起來。
我不敢告訴他。我覺得我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路易斯
”
我抽泣着翻到寫有文字的最後一頁,這是路易斯留給我的最美的告白。我無法再抑制這濃烈的感情了,我拿下毛氈帽,用帽子遮住我的臉,于是我放聲痛哭了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毛氈帽裏傳出帶着一種窒息的悶感。
路易斯沒有活過那個冬天,他小小的身軀僵硬在某個冬天的清晨,我舉足無措地坐在他身邊,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親吻着他的臉頰,他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回應我的哭聲和親吻。
我将他葬在了塞納河畔。他曾經說過塞納河的美麗,是他家鄉沒有的,就像我的漂亮,也是他從未擁有過的。那麽我就要他從此長眠于塞納河的盛況中,從此獲得我這顆滾燙炙熱的心和對他濃烈似火的愛意。
年幼的我跌跌撞撞游蕩在街頭,直到警察帶走了我,那是一場漫長的談話,關于我母親的死亡,我父親的死亡。不回答只言片語,只是重複着母親這個單詞和路易斯的名字。
從那時起,我的記憶開始突如其來的混亂不堪,活在了由我自己編織的美夢裏,那個美夢中,我有幸福美滿的童年,父母恩愛,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有路易斯的陪伴,過着簡單幸福的戀人生活。
我沉迷美夢太久了。我該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