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月瑤
60.月瑤
嚴子钰說他生了很厲害的病,治不好那種,錦如并不相信。
那天晚宴結束,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他們夫妻就都歇在家裏,住同一間屋,躺同一張床。
錦如不大睡得着,翻了好幾次身,她也不習慣嚴子钰身上的氣味,聞着總感覺胸口悶。起來倒茶喝,茶壺卻是空的,錦如又走回床沿邊坐下,一臉平靜地盯着窗外。
嚴子钰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或者一樣睡不着。他那副身子已經完全叫煙酒糟蹋得不成樣,套了一層皮的骷髅,面黃肌瘦,肚子卻大得像皮鼓,活死人一般。
錦如無意中瞥見丈夫赤裸的上身,趕忙捂住嘴,把臉轉到另外一側。真令人作嘔。
嚴子钰倒像是沒看到太太嫌棄的目光似的,半坐起,指着桌上一只白瓷杯,笑道:“橘子水,我一口沒喝。”
那天晚上,嚴子钰刻意在親近錦如。他當着衆人的面牽她的手,非把她拱到嚴家三少奶奶的位置不可,錦如不依,他就生氣,揚了手要打人。後面當然沒打成,笑話,鎮江沈家的小姐,哪裏是旁人想打就能打的。
錦如一樣生了氣。她從頭到尾用一種看笑話的眼神看嚴子钰,仿佛他再怎麽胡作非為,她只拿他當空氣。他們盡管頭頂着夫妻名分,可她卻從來也不在意自己的丈夫,她一心一意,只喜歡另外一個男人。
陳濟棠,嚴子钰也聽說過,很年輕,很倜傥,比自己強多了。所以也不怪錦如會喜歡他,誰不喜歡美麗的事物呢。
破天荒地,嚴子钰主動問起妻子的情夫,以一種淡淡的口吻。
“你們……你們還在一起麽?他好像沒過來重慶。”
花旗橘子擠的水,還挺甜的,錦如雙手捧杯,喝了很大一口。丈夫口裏提到的那個人,她再想起,內心還是一陣微弱的牽痛。已經很久都不通音信了,陳濟棠不來信,錦如也不會主動問他的好。或許還活着,或許已經死了,誰知道呢。兩不相幹罷。
“我們?哪裏來的我們……不如先談談你們罷。你和姨太太,她近日又為你添了一位千金,還沒來得及恭喜你。”
“不過是個毛丫頭罷了,哪裏說得上恭喜不恭喜。”
他們夫妻,一向相顧無言,沒什麽體己話可講。嚴子钰那晚卻一反常态,嘴上滔滔不絕,從沒了褲裆裏那東西,他還是第一次有那麽多心裏話要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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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很多人,說死去的婁煙湄,他說自己恨透她了,巴不得她早死。說死去的馮曼,他說對不起,但那真是個狠心的女人,真下得去手,一刀把他後半輩子搗沒了。說嚴啓瑞,他說自己父親是陳世美,見一個愛一個,把妻妾兒女害得不人不鬼。說起嚴子陵,他說真羨慕,他說他也想成為那樣頂天立地的男人……
說着說着,嚴子钰就開始哭。他的哭聲很難聽,粗粝沙啞,略帶着恨海難填。
錦如搞不懂他在幹什麽,是真情流露,還是一時興起,所以她只是端起瓷杯來,又喝了一口橘子水。這下就沒那麽甜了,多了一點暧昧的酸。
嚴子钰還在那裏長篇大論。
“沈錦如,你知道麽,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第二次見你,我們去看電影,你當着我的面,為另一個男人哭,我就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對我好。當然了,這世上對我好的人,原也找不出幾個。”
“姨太太對你好,她為你生了四個孩子。在我們結婚前夕,她甚至還為了你向我下跪。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錦如突然頓了頓,掉轉話鋒道,“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們的婚姻,哪怕名存實亡,依然支撐到了今天,相當不賴了。”
“我母親,只是嚴家一個不知名姓的下堂妾。我從生下來,就不得父母愛寵,當面背面,太太都罵我是雜種,混賬貨,下流胚子。十五六歲的時候,我讀書一樣用功,太太看不過眼,經常叫了我去替她燒煙。一來二去地,我也染了煙瘾,慢慢又學嫖,學賭,學養戲子,以至于今日,一切都毀了。前兩年,爸爸替我向沈家求親,我親去鎮江見你,你生得真好看,真教人喜歡。後面有一段日子,我學着戒煙,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怕他們譏諷我。鴉片也許是戒不掉的,可我的情感,那些稀薄又暗昧的愛,我不想任人奚落。”
很快,橘子水就喝完了,錦如意猶未盡地放下瓷杯。真苦啊。她左手腕上挂着一只銀鈴手镯,一碰就叮叮當當響,在寂靜的夜裏,那聲音尤為清脆。
忽而又吹了一陣風進來,床帳只放了半面,嚴子钰上半身在明,下半身在暗,猶如他的話一樣,叫人捉摸不透。
窗戶底下放着一把老酸木枝躺椅,錦如披了衣裳坐過去,又隔了許久,她才側過頭去看嚴子钰。她想,她跟自己那位濫情、纨绔又不堪大用的丈夫之間,是沒有情意可談的。因而,她只是可憐他。
第一次見面,或許雙方都是抱有期望的。可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才想起來談愛,難道不嫌奢侈麽?
嚴子钰大概也沒想過要錦如的答覆,他根本不配她的愛,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覺得應該告訴她一聲,他曾經瞞天過海地、短暫地喜歡過一個人。他的故事,也許不久就要結束了……死不足惜。罪孽纏身,只有那一星半點的愛,深刻過,浩瀚過,回味無窮過。
人一輩子,不就這點念想麽?
錦如把腳上的鞋踢掉,顫巍巍蜷縮起來。窗外沒有月亮,屋子裏不點燈,整個世界一片漆黑,沒有光的所在。
“有一件事,或許我應當告訴你。”
錦如在黑暗中輕輕嗯一聲,表示她在聽。
嚴子钰的聲音慢慢變得不男不女,活像往年在老太後跟前伺候的宦官。
“上個月南京清查亂黨,陳家就在其中。那個人,不出意外的話,大概已經被槍決了。”
在那個年代,死個把人是家常便飯的事情,死的是革命黨,那就再正常不過了。錦如不想哭,也沒有眼淚,她把臉枕在椅子上,顯出稀有的平和。
“你不傷心,不為他哭麽?”
“秦雪梅吊孝,白氏女哭墳,他陳濟棠算我甚麽人?我的丈夫,名叫嚴子钰,未必你不清楚?”
嚴子钰重新躺下去,笑得喘不過來氣。
他們夫妻就這樣你一嘴我一嘴地聊天,說了一整晚。
天快亮的時候,嚴子钰聽到雞叫,還戀戀不舍地問:“那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守靈麽?對着我的棺材,痛痛快快地流上幾天幾夜的眼淚……也不枉咱們夫妻一場。”
錦如大聲啐他:“你做夢。”
嚴子钰無法形容那個晚上對他的意義,兼具極致的快樂與最深切的悲哀。他一輩子也難有那樣珍貴的時刻,寧靜祥和,隔絕一切烏煙瘴氣,仿佛他真活得像個人而不是行屍走肉。不多的溫情,難以言喻的滿足。
所以舊年沒過完,嚴子钰就死了。錦如沒為他哭,姨太太代勞,因為他是死在石含煙懷裏的。錦如趕到那邊的時候,人已經游絲一線,醫生說是大肚子病,早沒得治了。
親兒子死了,嚴啓瑞必要到場的。他一進屋,看見姨太太抱着嚴子钰呼天搶地,就十分不悅。心道:老三生叫這些妖妖調調的女人帶壞的!
嚴啓瑞恨得牙癢癢,想方設法地派含煙的不是。幾個女孩子,他作主帶回嚴家養,但女孩子們的母親,他卻預備甩手不管。扔下幾個臭錢來,就要攆石含煙下堂。
含煙一輩子靠男人吃飯,頭發盤得端端正正,衣裳也只揀素淨賢良的穿,她是從風月場所洗手,立志要一輩子守着嚴子钰,老老實實給他做家庭主婦的。現在嚴子钰才剛斷氣,屍骨未寒,嚴啓瑞這個做老子就要來打殺他的女人,這如何令人服氣。
恰巧錦如那時候也站在角落裏,含煙就點名要她站出來主持公道。無論如何,她才是嚴子钰名正言順的未亡人,嚴子钰的身後事,理應也由她說了算。
“老太爺!您不能這麽對我啊!太太,太太,您替我說句話!這麽些年,就只看那幾個小毛頭,我陪着三少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含煙訴完苦,又哀哀戚戚地哭起來。
嚴啓瑞心腸那麽硬,他必然不吃姨太太這一套。含煙越是哭,他越要扭了她去見官,要同她對簿公堂,按法律辦事。他寧肯讓自己尚未入土的兒子犯上重婚罪,也要讓一個什麽都沒做又無權無勢的女人流落街頭,圖什麽呢。
兒子死了,他想起來酒色害人了,早幾十年幹嘛去了!
天底下的男人,錦如還沒有怕的。嚴啓瑞在她面前暴跳如雷,對着無辜的石含煙破口大罵,錦如就毫無畏懼地抵擋在含煙身前,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說道:“嚴子钰生前托我務必要照管好姨太太并幾個女孩子,爸爸,她們應該,不歸你管。”
錦如表現得太過大義凜然,含煙簡直拿她當救命稻草看,甚至放下身段來磕頭,嘴裏不停念:“太太大恩大德!太太大恩大德!”
嚴啓瑞一輩子順風順水,至少在嚴家,還沒有人敢當面忤逆他。錦如當衆叫他下不來臺,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哆嗦着手,只罵錦如是“不孝子孫”。
放着現成的話,錦如随便幾句就能堵得她公公開不了口。
“不孝子孫?您可太擡舉我了,我一不是您生的,二不是您養的,算哪門子不孝子孫?要讨孝道,您該問您的兒子女兒讨去,作甚麽規矩都套到我們媳婦身上來了?嚴子钰不成器,是他自甘堕落,姨太太不過順他的意罷了,抽煙賭牌玩女人,難道樣樣都是姨太太誘引他的?明明是你們男人不中用,反過來還要治女人的罪,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字字句句,如雷貫耳,聽得嚴啓瑞氣急攻心,立時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