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月意
59.月意
柴家的房子,要偏遠許多,柴懷敘在嚴家攢着一肚子氣,回去的時候又等了半天的公共汽車,好容易擠上去了,還被人踩掉一只鞋,下車的時候好一通找。懷敘的臉色于是越發跟鍋底似的,難看到了極點。
世人都說窮人的日子難過,殊不知,柴家這種不上不下的人家也自有一份辛苦。雖說是呼奴使婢一大家子人,太太小姐們出門也有汽車可坐,一旦背了人,就又是另一回事。
懷敘的父親早不做官了,現如今都是母親拿了嫁妝出來供養一家二十幾口人。柴家的財政系統該是多麽緊湊,可想而知,說是一塊錢掰成兩半兒花也不為過。
後輩裏也沒什麽成器的,難為一個大小姐嫁得好一點,親家卻不是個好相與的,每逢大小姐回娘家,親家太太免不了又要給她立規矩,一來二去的,大小姐索性一咬牙,就把娘家的父母兄弟都抛到腦後,絕口不提了。
女人的世界裏有一個亘古難題,那就是婚姻。像後來的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就一個比一個低嫁,俱是不如人。懷敘年紀最小,小厮長随們打着千喊他七少爺,柴太太夫妻兩個盼天盼地盼來的老來子,也沒什麽大用處。
香火一續,祖宗那兒倒是糊弄過去了,然而活人的世界,卻依舊只有窮,只有寒酸。
這些年為了維持家業,柴太太也不知典賣了多少東西,最開始是值錢的古玩字畫,後來是金器首飾,慢慢地,皮袍子也拿出來賣,好一點的繡品也賣……賣來賣去,柴太太那一筆豐厚的嫁妝,說話就沒了。只好拿出房子和地繼續抵,原來幾進幾出的大宅院換成住不開人的洋房,胭脂鋪首飾鋪全叫人賤買了去。
賣完死物,就賣活人。從大到小六位小姐,嫁了五花八門的女婿,姑爺們的職業一個比一個花哨,家裏的進項也一個比一個不中看,因而幫襯不到丈人家。柴家的窮日子,還是一眼望不到頭。
懷敘出生那年,他母親都将五十歲了,生育得格外辛苦,差點一屍兩命。因為得之不易,所以柴太太對小兒子含的期望也高,從襁褓裏她就喊着懷敘的小名,要他快快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這樣,柴太太才好把家裏的擔子卸出去。她畢竟已經不年輕了,柴家的未來,除了懷敘,她不敢想還能交給誰。
故而,懷敘的婚姻,想也由不得他,務必是要往上靠的。考慮到自家落魄,柴太太一開始也不敢肖想嚴家那樣的門第,托了王太太說項,無非就是想找殷實之家。
嚴家五小姐,算是意外之喜罷,除了歲數大一點,真挑不出別的毛病。柴太太自己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她很清楚嚴家的女兒會有怎樣出色的相貌,談吐以及學識。
柴太太特別希望能促成這一樁婚事,懷敘一從嚴家回來,她就追着問:“怎樣?怎樣?”從客室一路追到懷敘睡覺的地方。
懷敘身上那件西裝是賃來的,下午還要拿出去還給裁縫店。他一回自己屋子就換了舊襖,過後才對柴太太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想也知道是不成的。嚴五小姐神仙一樣的人物,我一事無成,哪裏入得了她的眼?”
哪怕一早就預想過這個結果,柴太太還是難掩失落,“啊”道:“嚴家怎樣說的?你表姑媽,還有你表姐,她們沒幫你說話?”
“哪裏的話,”懷敘覺得好笑,他母親怎麽還真指望上王太太母女倆了,因道:“告辭的時候,姑媽和表姐都同我講清楚了,這門親事,估計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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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太太原還穩得住,一聽說王太太也沒出面斡旋,一下子着急起來:“怎麽會呢?去之前你姑媽同我講好的,她一定在五小姐面前幫你美言……還有你表姐,也是她先開口跟我提的。怎麽一會兒功夫,就都不作數了呢……”
陰晴不定,反複無常,這不是有錢人慣用的手段麽。懷敘冷笑道:“嚴五小姐不中意我,姑媽和表姐也不能拿她怎樣。況且,我又不是甚麽天上有地下無的奇才,人家看不上我,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胡說!”
冬天這樣冷,柴家卻連籠炭的錢也拿不出來。柴太太到底有了年紀,一受涼,再加上氣急,不免又要一聲接一聲地咳嗽。
懷敘連忙攙他母親坐下,勸道:“咱們家是繩床瓦竈,人家是雕欄玉砌,我縱強娶了五小姐,日後夫妻間未必和睦……”
大部分時候,懷敘都是柴家二老的寶貝疙瘩,打不得罵不得,恨不能像祖宗一樣供起來。但是那天下午,柴太太卻疾言厲色地呵斥了幼子,用一個十分充足的理由。
“咱們家還有幾年光景,你心裏有數!我掙命似的把你養這麽大,不是為了來氣自己的!懷敘,你不要讓我和你父親失望!”
懷敘從小就知道,他的婚姻,其實跟他這個人并無多少瓜葛,只是家族的救命稻草而已。至于他喜歡誰,或者不喜歡誰,這實在不是一個高明的問題。
前兩年,懷敘也想過出去謀事,柴太太知道後,當然又是百般阻攔。
但凡祖上煊赫過的家族,往往都難以承認自身的敗落。柴太太決不允許兒女們跑到社會上丢人現眼,叫外人看見,只怕還覺得柴家是叫敗光了,少爺小姐們連一點架子都不搭,太不體面。
盡管懷敘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自食其力也成了不體面,但,在柴家,不體面的事情還遠不止這些。
柴太太稍緩了緩,就又要懷敘把她扶起來,她要給王太太去電話,問一問親事還有沒有餘地。
懷敘看着母親一臉焦急地忙裏忙外,心裏那些不甘和埋怨又被感愧取代,他自己接過電話,禮貌地跟王太太攀談起來。
為了一樁幾乎沒可能的婚姻。
伊文跟懷敘的親事雖沒成,可嚴家的那場宴卻還是開到深夜。除去王太太因為王頤出爾反爾生氣,五點鐘就走了,其他人都是将近晚上十點鐘才散場,其中,又讓盧照和秋原走在最後。
那時候,孟瑛當然早不在了,她家裏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兒,出了門就記挂,吃過午飯就不肯再留。盧照知她來這一趟也是無趣,便喊秋原叫了車先送她回去。
孟瑛要年長幾歲,心思倒還細膩,走的時候見盧照一臉愧色,便笑道:“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真難得見一回,我還要謝你呢。”
事情已經這樣了,盧照深知多說無益,只吩咐兩句路上當心,就放了孟瑛離開。
那天,似乎所有人都鬧了不愉快。王頤跟伊文吵架,孟瑛被冷落,柴懷敘被退婚,王太太負氣而歸,就連一向混不吝的嚴子钰,也被人含沙射影地罵了兩句軟骨頭,起因是錦如當衆給他臉子看。
嚴家跟盧家就隔着一條街,盧照夫妻兩個是走回去的,在高門大戶裏憋了一天,走走路也好。
天氣漸漸冷了,盧照右手握成拳,放進丈夫手心,只是笑:“你這裏真暖和。”
秋原溫情脈脈地瞧一眼太太,并未說話,卻把手牽得更緊一些。
彼此靜默着又走了一段路,盧照忽而道:“錦如真可惜……嫁那麽個人,一輩子都毀了。”
秋原明白她是在說今天晚上嚴子钰非當着衆人的面拉錦如手那回事,要不是有人在一旁勸和,他們兩個就是打一架也有可能。
盧照想起嚴子钰那個兇神惡煞的樣子,不免緊皺眉頭,說:“當着我們這麽多人的面,他就敢對錦如擡巴掌,那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還不知道要怎樣行使他丈夫的威權。”
錦如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秋原對她的遭際,除了同情,更還有一重惆悵,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嘆惋。
“阿照,以前我不懂,我總是抱着一種很低矮的心态讨生活。誠然,我什麽都不是,尤其對你,最開始,我應該是一點機會也沒有的。我跟你的那一點可能性,是素未謀面的上帝的恩賜,是運氣,是天意。我知道你對我還算喜歡,也有愛,但你的确從來也沒接納我成為你的丈夫。允許我娶你,同我如夫妻一般生活,跟認同我丈夫的身份,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盧照不知道秋原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問題,只好說:“可我,終究只跟你在一起……郁秋原,我想你不應當太過貪心……我們走到今天,沒有像王頤和嚴子陵那樣分居兩地,也沒有像錦如和嚴子钰那樣同床異夢,甚至于在所有人眼裏,我們還很恩愛。我是一位好太太,你是一位好先生,這樣還不夠麽?男女婚姻,能進行到這一步實屬不易,我們不應該知足麽?”
秋原停下腳步,他知道,盧照跟王頤是一樣的,她們對待丈夫,對待婚姻,始終保持警惕。她們不安,她們惶恐,她們害怕。
“我很知足,盧照。跟你在一起,成為你的丈夫,是我這輩子唯一成功的事業。我只是想告訴你,盡管我們的婚姻也面臨着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的窘境,但想想王六小姐夫妻,想想沈三小姐的夫妻,至少我們還有舉案齊眉……抑或,我只是想再對你講一遍,盧照,我愛你。”
他凜然問:“你愛我麽?”
盧照并沒有口頭上回應這句“愛”,她只是擡起頭,深深地望着郁秋原,望進他心裏去,然後流淚。這就是她一貫回應愛的方式。
四周靜靜的,秋原用指腹輕輕擦拭太太的淚水。愛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