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徊
35.月徊
這一晚,盧照和郁秋原是背對着躺下的。他們兩個對于盧維岳夫妻倆辦出來的事各有想法,又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便一齊沉默了許久。
如果所有的情感,走到最後都是破碎,那麽最初的結合,真的有意義麽?盧維岳跟周以珍兩個人的婚姻,甜蜜那幾年,盧照沒有親見過,從她記事起,她的父親母親就已經互相不愛了。她內心很清楚,她是父母之愛的劊子手,假使她是一個熱衷于調皮搗蛋的男孩子,他們這個家,或許也就截然不同了。
盧照一面這樣想,一面流眼淚,一面又覺得很委屈。父母感情惡化那會兒,她也不過是一個不知事的孩子,天真、爛漫,發現世界的同時又被世界發現,她根本不懂自己為什麽要被創造出來。
被創造,被喜愛,被遺憾,就這麽簡單地構成了一個女孩子的幼年。如果性別是人身上的罪,那麽性就不是了麽?
特別無能為力的時候,盧照就會産生很不好的念頭,她願意把自己的出生機會讓給別人,就讓盧維岳夫妻擁有一個他們心心念念的兒子好了,就讓盧家有一個所謂光鮮的繼承人好了。而她自己,當然怎麽都行,幹脆地死掉,變成随風飄蕩的蒲公英花瓣,或者短暫地活上幾年,體驗些許凡人之愛,最終又變回流星,奔赴宇宙。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盧照掐了自己的手腕,很疼,現實裏她還活着。
她還得繼續活下去。
“你在想什麽,盧照。”
郁秋原的聲音,很平淡,從很遼遠的地方傳過來。
盧照轉過身,從後面緊緊貼住丈夫的背脊,整個人就像一只灌了水的棉球,沉重潮濕,不停地往下墜。
郁秋原伸出手接住她,又小心地提醒道:“你攀着我的腰,好不好?”
盧照很聽他的話,濕潤的面龐浸透男式睡衣,他們相隔萬裏,他們肌膚相親。
“我們不去管媽的事好不好?從她二十歲那年生下我,又是二十多年過去,她一點生的滋味也沒嘗到。一個人,頂了天活,也不過就那些年歲。愛的壽命,實則更為短暫。就随他們去罷,随他們去罷……”
盧照這句話,說得零零碎碎,可郁秋原聽懂了。他這樣答覆她:“我們不去管別人,我們只管自己。”
“要是我們連自己都管不好呢?郁秋原,将來有一天,如果我們也走到了探讨離婚的地步,你預備怎麽辦?”盧照問出這話,終于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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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這才轉過身來把太太抱進懷裏,說:“你剛剛說到愛無定數,我就在想,你愛我多少,又會愛我多久。一年兩年?五年六年?十年二十年?抑或,今兒還愛,明兒就不愛了。這固然是一個殘忍的發現,但我想,如若以後你堅持不愛我了,為了你的快樂考慮,我也會盡量聽從你的決定。”
“你怎麽就那麽篤定是我不愛你了,難道就不會是你不愛我了麽?”
秋原低下頭吻太太挂在眼睑上的淚珠,嘆息道:“我永遠不可能不愛你,除非我死了。盧照,在我這裏,愛的壽命是無限,無限地長,無限地寬,沒有愛,就沒有我。”
盧照不會單純到完全相信男人的承諾,但她想,此時此刻,如果一個輕飄飄的承諾就會給她帶來莫大的安慰,那又何嘗不可呢?所以她不說話了,只是啜泣,坦然地把自己最脆弱不堪的一面露給郁秋原看,趁他此時還憐惜她,趁他還願意設身處地地為她着想,感她所感,痛她所痛。
就讓他們短暫地跟愛和解罷。
第二天清早,盧太太親自送盧照去交通部,提前叫傭人裝了兩盒零嘴放到汽車上。都是她前一天親手做的,京果的用料更考究,橘紅糕是加了玫瑰糖精的,桃酥一片片切好,擺放得整齊又美觀。女兒女婿一人一份,叫帶到做事的地方吃,吃完了再回來拿。
從這類瑣碎的關懷中,便能看出母親不可替代的好。盧照人都坐上汽車了,看見盧太太站在大門口朝她揮手,又不免鼻頭一酸。下車來跟母親擁抱,她說:“你不要對我這樣好,當心我一輩子離不開你。”
盧太太慈愛地捋了捋女兒前額的軟發,毫不猶豫道:“阿照,你是母親在這世上唯一的愛,不對你好,還對誰好?”
盧照又問:“我真的是唯一麽?我是唯一,那個人呢?”
盧太太把手擱在女兒的腰間,淡淡笑道:“那個人又算什麽東西?不過就是個有鼻子有眼的男人而已。”
下午一點鐘左右,盧太太口中那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就又到家裏來了。
盧太太打電話叫他來的,三催四請地,劉大生本來還有一位雨花臺的客人要送,最後也只得轉手給同行,虧死了。
當然,伺候富太太會賺得多一點,一下午就能把半年的口糧掙出來。可劉大生總感覺後怕,雕梁畫棟的富貴人家,養尊處優的闊太太,就連盧家的下人都不知比他這個拉車的要光鮮多少倍,跟這些人和事周旋簡直太費神。
就拉一天車,累死累活,也不過倒頭就睡,第二天上街跑,照樣精神抖擻。但跟盧太太相處就不行,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劉大生第一次接觸這個年紀的女人,沒見過多少世面,完全招架不住。倒也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招架不住……在床上,他還是有還手之力的,所有的事情,總歸是下了床才變得不一樣。
劉大生那時還想不明白,他正被一個女人掌控着。而等他想明白,又為時已晚,回頭無路了。
無論如何,那天下午,他還是正常去盧家,順路還拉到一位客,賺了點茶錢。
開門的老媽子罵罵咧咧一路。不是嫌棄劉大生身上臭,就是說他窮形極相。窮形極相這個詞劉大生聽不大懂,聽不懂的話,他一律當好話聽,還對着周媽憨笑道:“窮是一直都窮,這兩天倒還好一點!”
周媽氣得說不出話,她就不該跟大老粗拽文,又翻了幾記白眼,在心裏發了狠地罵劉大生“鄉下佬”。
從客室進去,盧太太一如既往在露臺上站着,細致地翻看花葉。她做這些事,一向都慢悠悠地,劉大生沒上前打擾,只在闌幹旁陪候,低聲問好:“太太忙着呢。”
盧太太直起腰來看劉大生一眼,也被他身上的汗味熏得眉頭緊皺:“叫周媽給你放點子熱水,換身幹淨衣裳再來。”
泡澡這事,劉大生喜歡,樂颠颠跑去找周媽,吃了許多冷嘲熱諷,終于洗上一個舒坦的澡。要不說有錢人的日子潇灑呢,光洗個澡,肥皂香氛什麽的,就得齊上陣,這要放在外頭,依如今的生活程度,又不知要花費幾何才辦得下來。
劉大生自覺大賺一筆,從進浴室門開始就笑得合不攏嘴。
等他洗完澡,盧太太已經在卧室裏織了一會兒線衣。
劉大生湊近看了看,覺得應該是織給女孩子穿的,就問:“白地藍花,年輕小姐穿着總不會差。”他知道盧太太有個女兒,沒見過,只從那天晚上女婿的長相中大致推斷,盧小姐應當也是一位極标志的年輕小姐。
他還有心思扯家常,盧太太卻一見他來就放下手裏的絨線。她跨坐到男人腿上,縱容手去往熟悉的地方,沒幾下動作,劉大生就起了響應。用不着過多的解釋,他們自然而然地合為一體。
劉大生內心深處有一個很不想承認的事實——他認為盧太太是一個美婦人。歲月無情,盧太太身上自然也有許許多多蒼老的痕跡,松垮的皮肉,累贅的小腹,倦怠的眉眼。但她騎在男人身上起伏,大汗淋漓,不經意間溢出的悶哼,渾然天成的妩媚,令人不能昧着良心說她不美。
這一個下午,總是在淫靡中渡過。
事後,盧太太會有微微的疲累,劉大生替她揉腰,她忽而微笑道:“你多大?吃拉車這一碗飯的人,應該都不至于老。”
這話是真的,世道逼人,老車夫都餓死了。劉大生猶疑道:“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二也有可能,或者更老?我是個孤兒,這些事只能說一個大概。”
盧太太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粲然一笑:“就比我女兒大那麽一點,我周以珍竟也有今天。”
劉大生也難為情地笑了。他腦袋裏不受控制地蹦出一句話,“老牛吃嫩草”,細想想,這也太不倫不類了。
另外一頭,嚴子钰的事,總是難辦。石含煙被他不理不睬好一段日子,連買小菜的錢都拿不出來,她不甘心就這麽被一腳踢開,也存了些魚死網破的心思,幹脆把事情捅到錦如那裏,各方鬧了個沒臉。
錦如先前沒見過這麽一個妖妖嬈嬈的女人,走在路上,無端被攔住,吓得臉都白了。
含煙顯然想不到那麽多,她在嚴子钰那裏見過沈三小姐的照片,街市口上抱住人就開始哭:“沈小姐,你可憐可憐我們下等人罷。我跟嚴三少爺雖然是舞場上認識的,但也談過正式結婚。如今這樣,我也不指望他娶我了,就讓我留在他身邊做個下婢也成。沈小姐,我跟了他七八年,原來的職業早不知丢到哪裏去了,何況我這肚裏又有了一個小孩,離了他實在不行的呀……”
她一開始的哭,更接近于做戲,哭着哭着,就真觸動情腸,一發不可收拾。粗啞的嗓音,左半邊發髻散落在側臉,錦如只能隐約看見一張鮮紅的嘴唇,口紅公司裏最俗豔的那一抹紅。
錦如不禁在心裏發問,嚴子钰的姨太太,怎麽是這樣一個蒼老陳舊的女人?
她想起自己母親猶在世時,也是這麽一幅病病怏怏的模樣。難道全天下的女人,只要跟男人打上交道,不管是做太太、姨太太、女兒、兒媳……,就都無可避免地會衰老,會憔悴,會不複青春。
那是第一次,錦如第一次對男人這個群體感到害怕。她用力從女人的手中抽出旗袍下擺,叫喚道:“你找錯人了!嚴子钰跟我沒關系!”
含煙沒料到她有這樣大的力氣,錦如跑遠了,她還半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又道:“沈小姐,你可憐可憐我呀……我同嚴三少爺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我沒有回頭路可走呀……沈小姐,你可憐可憐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