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缺
34.月缺
盧維岳顯然鐵了心要跟姨太太一起過日子,盧照從電話裏問她父親打算如何安置她母親,盧維岳沒有話,停了許久才說——“請她好自為之吧”。
輕飄飄一句話,就把一個女人的前半生了結了。
好自為之。盧照不清楚男人說這句話時懷着怎樣的心思,三十年如一日陪在身邊的女人,從無到有,從窮到富,都只有這一個女人圍在身邊忙進忙出。男人的事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就是女人忍氣忍出來的?
可現在,家道興隆了,有錢了,男人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去過另外一種生活,而對他的糟糠之妻,他只有一句忠告性的好自為之。
盧照雙手捧着聽筒,一字一頓地告誡她父親,說:“我一直以為,我爸爸在社會上有權力有身份而不至于太過荒唐,現在看來,不盡如此。”
盧維岳在電話那頭換了個氣口,又說:“阿照,你還年輕,老一輩的事你少跟着攙和。”
周以珍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靜靜聽着丈夫女兒争吵,她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
她這一輩子,仿佛是哭過來的,剛結婚的時候還好些,當面背面,盧維岳總還是向着她的。從生了女兒,她的人生就開始走下坡路,難産受一回罪,由婆婆伺候月子再受一回罪。生的不是兒子,婆婆凡事都跟她怄氣,日子久了沒病也氣出病,身子一天天壞下去,懷小孩很成問題,跟婆婆兩個更要怄氣。
又過了兩年,好容易家裏的生意越做越大,婆婆終于得病死掉,家裏再也沒有人說刻薄話,盧維岳又跑到上海玩舞女。周以珍跟過去捉奸,為這事哭啊鬧的,肚裏本揣着一個小孩,後來當然也流掉了。
自那以後,他們夫妻就再也沒有過生養。盧維岳是不行了,被法租界的槍聲吓得不舉,周以珍卻也沒好到哪去,病這東西從月子裏一路得上來,身心煎熬,能生不能生,真沒人說得準。
簡單說來,周以珍這輩子算是盡數賠出去了,至于賠給誰,卻是一筆糊塗賬,或是丈夫,或是兒女,或是家庭,或是她自己,兼而有之,難以言明。只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女人在婚姻裏,無非就是葬送,就是血本無歸,就是滿盤皆輸,至少,周以珍是這樣。
丈夫跑得遠遠地,女兒有了自己的家,她被一個人扔在海陵,是女婿犯了同情心,才把她接到南京來養老。說來說去,這世上,又有幾個真正的親人呢?
周以珍真想痛哭一場,但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她只覺得自己這麽多年很可笑,自以為忍耐,自以為受盡苦楚,自以為滿腹心酸,落在外人眼裏,不過是愚蠢,是好笑,至多,能得一星半點的可憐。除此之外,就是寂寞,長長久久的生死無幹的寂寞。
“随他去罷。”周以珍松開緊捏衣角的手,從鼻孔裏哼氣,“幹脆,我們把婚離了,他還可以把姨太太明媒正娶。姨太太年紀輕,就沒有子女,自己也能給老頭子張羅喪孝,又免了我們一場事,未必哪裏不好。将來析産,或是個大問題,但也不是不能談。”
“就這樣辦罷,盧照,你知會你爸爸,就說我要跟他談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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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周以珍是看着盧照的眼睛說的。
盧照說不出話來,父母離婚,她做女兒的,無從反對,也不能說完全支持,因為她母親在婚姻裏是完全的劣勢。她把母親的話原原本本轉述給父親,得到的,不過盧維岳的一聲怒吼,他不同意離婚,那會讓他在人前失了臉面。
在男人眼裏,在外風流是一回事,家有賢妻則是另外一回事,二者決計不能犯沖突。故而,全天下男人不管在家外面養了多少相好的,也不管回到家對自己太太心存多少厭惡,人前,他們總配合着太太要做恩愛夫妻。
依盧維岳看來,他跟太太兩個都是有名姓的人,釘頭碰鐵頭地鬧,傳出去,就成了家醜,有損海陵盧家的聲譽。他仗着自己學識和財力上的優等,便自覺有資格将太太在婚姻裏的脾氣輕視。離婚?堪比白日做夢。
周以珍似是料定了丈夫的反應一般,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鐵闌幹上飛來飛去的麻雀,臉上是黯淡的笑,她說:“嗬,我要是有男人一半的厚顏無恥就好了。”
離婚一事,最終仍不了了之。
盧家這幾天雞飛狗跳,實則嚴家也不消停,主要問題都集中在三少爺嚴子钰的婚姻上。
兒女親事,嚴啓瑞跟沈志華兩個人私底下是做定了的,就等着錦如明年從中央大學畢業,兩家才好商量着辦婚禮。家裏有這樣的安排,嚴子钰并不反感,至于沈錦如這個人,他接觸下來,也覺得還不賴,別的先不論,至少結婚是夠了。
問題出在嚴子钰本人身上,他這些年欠下的風流債太多,美人恩怎麽還都還不完,跟女人們扯皮扯得一個頭兩個大。交情一般的倒還好說,不過幾個錢的事,嚴啓瑞自家看重跟沈家的這門親,出手還算闊綽,嚴子钰不缺打發戲子舞女的錢。
真正棘手的,是嚴子钰在外面買房安置的姨太太,叫含煙的,他們在一處好些年了,也算是同甘共苦過,感情或淺或深有一點。這兩日,姨太太不知從哪聽說了嚴子钰要跟沈三小姐訂婚的消息,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纏着嚴子钰要說法。
往年濃情蜜意的時候,嚴子钰還真說過娶姨太太回家這話,現在叫含煙抓住了小辮子,自然好一頓冷嘲熱諷。嚴子钰被說得挂不住臉,破天荒地不肯跟姨太太一起睡,半夜兩三點鐘還從外面的房子往嚴家跑。姨太太追在他屁股後面又哭又罵,無濟于事,嚴子钰一口一句“悍婦”就能把她氣得渾身打顫。
南京的深冬,是很冷的,姨太太為了追人凍病了,嚴子钰也不去看,還得石含煙自己摸錢出來請醫生看病,使喚人拿藥,男人總歸是指望不上。
外面那個,長久地不理會,倒也有消停的時候,可架不住家裏還有冤孽。嚴子钰跟他二嫂馮曼,近一兩個月也是不清不楚地。他們倆的事,出自偶然,馮曼上回沒那個孩子,正是傷心的時候,好巧不巧讓嚴子钰趕上了。
他去嫂嫂屋裏安慰失子之痛,起先還是有禮有節地,直到馮曼自己先伸了手出來。也沒有正經摸到嚴子钰身上哪處地方,蔥白細滑的一只手,只在半空中懸吊着,活像一塊無根之木。馮曼翹着二郎腿坐在靠門的椅子上,門簾緊閉,她未有言語,僅僅朝自己的小叔子伸手。用意幾何,全憑人猜。
自己這一位二嫂是怎樣的人物,嚴子钰心裏是清楚的,服侍過兩代人,他父親,他哥哥,全都在這一位的床上醉生夢死過。那天午後微有飛雪,嚴子钰從前院走到後院,身上一直涼沁沁的。天兒太冷了,人非得自主尋一點溫暖不可。
馮曼那間屋一股甜香,熱氣熏得人穿不住衣裳,正是最溫暖的所在。嚴子钰把最外面的西服一脫,叔嫂兩個順理成章地抱在一起。
馮曼坐着不肯動,嚴子钰就蹲在她身前,等她用溫熱的胸脯攏住自己的頭。她果然這樣做了,嚴子钰亦偏過頭去,隔着厚重的旗袍衣料舔弄寡嫂的身軀。他們徹底好上了。
男女之間,要想發生點什麽,不過擡擡屁股的事。事後怎麽料理,才是真正的為難之處。嚴子钰早過了結婚的年紀,在社會上厮混這麽多年,也該娶一門正經太太,安心過日子了。就現在而言,沈錦如就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太太人選,更直白點說,她的條件實在是高,年輕,俏麗,有錢,十足的誘惑。
嚴子钰禁受不住這種誘惑,所以他決定盡量跟沈錦如結婚,偏這時候,馮曼也站出來攪局,她要嚴子钰終身不娶,像她守寡那樣,孤獨一輩子。
那天晚上,嚴子钰跟姨太太吵完架回家,夜那樣深,馮曼房裏的電燈還亮着。嚴子钰過去找她,向她抱怨姨太太小門戶女人全不懂事,不知道滿盤考慮問題。男人的前途,這麽重要的東西,怎麽能搞忘哩?嚴子钰絲毫沒有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語氣,也接近于一個滿腹牢騷的小婦人。
馮曼趴跪在床上,一面聳動着身子,一面咯咯笑。
她說:“那就不好意思咯,這次我站姨太太那邊。嚴子钰,你還是別結婚的好。你要敢結婚,我就把我們的事捅出去。我連你爸爸的小孩都生過,我什麽都不怕,所以你最好不要懷疑我話裏的真實。”
嚴子钰聽見寡嫂這樣俏皮的聲音,只覺心驚,他慌忙地從女性軀體中抽身,不可置信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你怎麽是這樣的人?”
他用一種極為委屈的語氣說這話,就好像上了天大的當一樣。
馮曼從自己腰底撈起浴衣來擦身,笑得喘不過來氣:“怎麽?後悔上我的床了?”
嚴子钰窸窸窣窣地套上褲子,又問:“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我要你們死。你們嚴家的人,通通去死。”
馮曼軟着腰肢半坐,臉上滿是勝利者的微笑。凄涼的勝利。
周以珍自從跟盧維岳攤牌後,過起日子來就有點不管不顧。她以前在家,閑得無聊也不過養花種草,為她這一份喜好,盧照夫妻兩個又從外面買了很多新的花種回來,有些實在珍奇的,南京不好買,又派聽差的回海陵給她取。
這樣折騰了些日子,南京這邊的房子的陳設布置瞧着也跟海陵那間別墅沒多大區別,盧太太的心情,看起來似乎也平複很多。至少在盧照和秋原面前,她總不吝露出微笑,有一點發福的中年婦人,笑起來臉頰上都是軟肉。她以前總是忌諱這一點,現在卻灑脫很多,笑也是開懷大笑。她這個樣子,盧照和秋原自然就覺得她沒事了,各自忙着事業,白天也不怎麽經常管護得到她。
意外只發生在一個很尋常的黃昏,秋原放工早,沒去接盧照,因為鄉下有一塊地要轉手,他得跟掮客通電話,問一問各方面的情況。下了車,剛進家門,就聽見客室裏一陣歡快的嬉笑。
秋原認出他丈母娘的聲音,但似乎還有一個中年男人在。秋原沒湊近,只在離門不遠處咳嗽兩聲。盧太太很快聽到了,她先扶着門走出來,後面果然跟着一個陌生男人,留着立式板寸,人高馬大的,穿着短褂草鞋,後頸處還有一塊汗濕,看上去真的很像随便從街上拉回的黃包車夫。
盧太太熱情地介紹道:“秋原回來啦?這是你劉叔。”
秋原沒應聲,只有幹笑。這個來歷莫名的劉叔,他實在叫不出口。
秋原硬着頭皮進屋,不多久,幾個女傭也圍了上來,幾個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小月朝門口一努嘴,壓低聲音道:“說去百貨大樓試衣服,不要人跟着,不要司機接送。喏,原是跟那麽個人看對眼了,還招回家,一大把年紀了,太太怎麽想的呀。”
丈母娘的閑話,女婿是不好說的。秋原當着一衆傭人的面,什麽也沒說,等盧太太把那男人送走,再進來,他也只是微笑:“媽出門逛了一天,累不累?晚上我下廚給媽做個養生菜,解解乏。”
說完,他就往裝電話的地方走,重新跟掮客約了談事的時間,過後就去廚房洗鳜魚,忙忙活活做晚飯。
盧太太見女婿一臉尴尬,也不好多說什麽。她本來不打算吃晚飯的,因為要瘦身,又不好太拂秋原的意,幹巴巴道:“那什麽,那鳜魚要不別做了罷?你自己不愛吃,阿照晚上吃得少,我也只打算喝點湯算了。換了灰鲶,炖一盅砂鍋魚頭,冬天吃,倒也舒泰。”
秋原本來的心思就不在做菜上,一聽丈母娘這話,急得趕忙把手裏的鳜魚放了,又叫周媽重新換了灰鲶。周媽沒見過難伺候的主家,嘴裏一直嘟囔,說盧太太事多,不知道疼小輩。這些話,秋原自然不往心裏去,他只着急怎麽跟盧照說那個中年男人的事。
而盧照,她對家裏的變故還一概不知,回到家,興致一直很高,飯後還扭着盧太太學織絨線衫。她們母女倆在一處說小話,很晚也不回房睡覺,急得秋原像熱鍋上的螞蟻。
十點鐘左右,他終于忍不住了,下樓把盧照拉走。盧太太就在一旁看女兒女婿小兩口做小動作,也不戳破,她倒樂意秋原把劉大生捅給盧照知道,反正遲早都要知道的。
秋原終于逮住跟太太說話的機會,房門一關,脫口便是:“媽好像,有了個喜歡的人……”
可以想見,盧照的臉上,是多麽顯而易見的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