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風花雪月(八)
風花雪月(八)
馬車停在了江邊不遠處。
沈玉瀾看到很多人,他們正搬運着一根又一根的木樁,從不遠處搬過來,再一點一點摞在一起。
但杯水車薪,這邊剛築好一點,那邊就又被沖散了。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
沈玉瀾回過頭,一群村民站在不遠處,正看着這邊,有些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臉上的表情冷漠又膽怯。
沈玉瀾道:“他們在幹什麽?”
秦夕朝露出一個有些嘲諷的微笑:“他們在讨論朝廷什麽時候會來救他們。”
沈玉瀾道:“不是正在築水壩嗎?”
秦夕朝道:“嗯,但大多都是幽州城原本的人,朝廷來的只有一小部分,何況糧食和朝廷撥的款還沒到。”
沈玉瀾道:“可是只有水停了,莊稼才能種出來,不然多少糧食都沒用,他們不知道嗎?”
秦夕朝道:“他們不懂。他們只知道沒糧了,沒糧就要死人,但他們想活。”
秦夕朝拍了拍手,有人上來,在離村民不遠的地方搭了一口鍋,開始生火。
雪白的粥米撒了進去,冒出蒸騰的熱氣,看着十分誘人。
村民眼睛都看直了,有的不自覺的吞了吞口水,卻被兩邊面無表情的帶刀侍衛吓住,猶豫着不敢上前。
“諸位,”秦夕朝走過去,“如今幽州城有難,我代表朝廷開倉放糧。”
村民們逐漸騷動起來。
“但,”秦夕朝話鋒一轉,“朝廷人手不足,水壩築建困難,眼見大河馬上就要漫上來了,朝廷不希望明年的幽州城依舊是顆粒無收,莊田荒蕪,所以希望各位能夠出手相助。”
“所有人,幫築十根木樁,可換一碗粥,百根木樁,賞白銀十兩。”
十兩白銀,一家人一年足夠溫飽的開銷這就三四兩。
人們低聲交談,似乎在詢問這是不是真的。
秦夕朝也不急,說完之後就悠哉的坐到了粥鋪旁,眼看着他們說。
很快有第一人站了出來,走向木樁。
然後又第二個,第三個。
除了老弱病殘,幾乎所有人都動了起來,甚至有的婦人也卷起了衣袖,顫巍巍的扛起了木樁。
不得不說,這一招用的極妙,這邊很快熱火朝天的幹了起來,生存鞭策着所有人。
沈玉瀾只覺得第一個站出來的那人看着眼熟,瞧了半天,才看出來那人是載了自己半個月的車夫。
他不由得深深的看了秦夕朝一眼。
沈玉瀾脫下寬大的外衫,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和褲腳,幫一個擡不起木樁的婦人擡着木樁的另一邊。
婦人沖着他感激的笑了笑。
天在不知不覺暗了下去,沈玉瀾眯了眯眼睛,這具身體似乎有夜盲症,天色一暗下來就看不見什麽了。
他也沒有托大,摸了摸自己身上早就濕透的衣服,暗自嘆了口氣。
外衫不知道扔哪去了,身上黏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就這麽上馬車,公主大人會不會嫌棄他。
“大人。”
有一個小孩忽然拉扯着他的袖子,輕輕開口道:“您的衣服。”
沈玉瀾愣了愣,從小孩手裏接過衣服。
他看不太清這孩子臉上的表情,只知道有些矮,聽聲音有些稚嫩,帶着點羞怯。
“大人,你長的真好看。”
沈玉瀾笑起來,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謝謝。”
太子不知何時過來了,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與沈玉瀾形成了一個極為鮮明的對比。
他笑眯眯的問:“小孩,誰更好看?”
沈玉瀾有些無語,不知這人怎麽連這個都要争一争。
他把有些害怕的小孩護在身後:“太子,天色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太子神色晦暗不明的看了眼那躲在沈玉瀾身後的小孩,嗤笑一聲道:“真不愧是……”
他頓住,沒再說下去。
沈玉瀾累了一天,也沒功夫聽他打啞迷,接過了小孩手上的衣服,轉身上了馬車。
秦夕朝沒與他同坐,還在江邊,應當是沒忙完。
車夫要趕馬,沈玉瀾攔住他:“再等等,公主還沒來。”
車夫道:“公子,小人奉命,要先行将您送回去。”
沈玉瀾聞言,便知曉秦夕朝又去做事了,于是抿唇道:“麻煩您了。”
那位李大人為他們安排的地方還算幹淨,看得出已經是城中比較好的住處了。
被褥是新換的,帶着淡淡的皂角味,但似乎有些舊了,木椅和木桌帶着一股腐朽的沉木味道,像是泡了水許久又拿出來的。
太子與他一同到,看到這布置,緩緩皺起眉頭,有些挑剔的目光環視了一圈,最後坐在木椅上嘗試着抿了一口杯中的茶,就放下了,再沒碰過。
太子道:“今晚便要住在這裏?”
沈玉瀾收拾了一下床褥,聞言頭也不回道:“是我住在這裏,太子的房間在隔壁。”
太子一下笑出來,似乎沒聽出這話中的驅趕之意。
他走上前,和沈玉瀾離的極近:“你讨厭我?”
他沒用自稱,尾調微微上揚。
沈玉瀾不想回答,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為什麽還要問他。
“可是我很喜歡你,”太子笑着道,“皇姐也很喜歡你,我向她讨過你幾次,但她都拒絕了。”
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沈玉瀾皺眉,不動聲色的退開一步,對這個說人像用說玩具語氣一樣的太子實在不想搭理,敷衍道:“太子,我要就寝了,您該回去了。”
太子像是沒聽到一樣,緊逼着沈玉瀾道步子上前,語氣幾乎是暧昧的:“你可知我為何喜歡你?”
沈玉瀾覺得眼前這人簡直像一塊牛皮糖,甩也甩不掉。
太子想去摸沈玉瀾的臉,但被他躲開了,太子也不在意,目光像是黏在了沈玉瀾身上。
“你長了一張好臉蛋。”太子笑道,“與那十年前死在宮裏的晉國質子一模一樣。”
說完後,太子好整以暇的等着,想要看一看沈玉瀾道反應,然而很快讓他失望了。
沈玉瀾沒什麽表情,依舊十分淡定,像是他扔出的這個驚天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一樣。
太子沒得到想要的表情,又接着道:“你以為皇姐是為了什麽養着你?是她真心喜歡你嗎?她與我一樣的。”
沈玉瀾依舊是那副淡然的樣子:“太子說完了?那無蕭便不多留了。”
太子十分不解,想要從沈玉瀾眼中看到一些隐藏的情緒,但他找不到。
終于把太子送出門,沈玉瀾這才露出疑惑:“晉國質子是誰?”
521:“……”
請原諒他的無知,沈玉瀾到這個世界不過月餘,眼下能記住的人就那麽幾個,他原來還以為大秦是一統天下的,原來還有其他國家。
521道:“晉國是秦國的附屬國,質子是在出生後就被送到秦國皇宮裏的,就是類似于人質一類的。”
沈玉瀾琢磨着:“這個我當然知道,那我是嗎?”
521道:“是也沒有用,你現在就是秦夕朝身邊的一個小仆從。”
沈玉瀾道:“我只是好奇原本在宮裏的時候,這個身份和秦夕朝還有太子是什麽關系,如果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質子,那麽按理來講他們見到我不該有這麽大的反應,但如果我真的只是一個無能的質子,又怎麽可能從宮裏逃出來呢,背後是誰在幫他?”
521:“……”
521道:“瀾,你成長了。”
沈玉瀾謙虛道:“過獎。”
他揉了揉眉心:“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還是等秦夕朝回來,太子那個瘋人嘴裏的話聽聽便罷了。”
521贊同道:“是啊,他還等着找鲛人回去跟皇上邀功呢。”
沈玉瀾:“……你不說我都忘了。”
這屋內白日還好,夜晚少了光照,空氣中混着腥鹹的江水味兒,被子也并不幹燥,有些潮,沈玉瀾躺在上面,一閉上眼睛,就覺得自己簡直是睡在了江邊,那浪頭一卷上來就要将他淹沒了。
實在無奈,他只得起了身,披着外衫走到了院子裏。
他看不清什麽,只能瞧見上面挂着的一輪半圓的月亮,周圍暈染着光圈,靜谧而美好。
沈玉瀾不知站了多長時間,覺得鼻子有些癢,然後打了個噴嚏,正揉了揉鼻子暗道誰在罵他,前面便傳來一道有些嗔意的聲音。
“怎麽還沒睡?”
沈玉瀾擡頭,只看到一抹深紅,便知道是秦夕朝回來了,他笑道:“公主,我在等您呢。”
他看到那抹紅色在自己跟前兒停下來了,然後身上又被披上了一道帶着餘溫的外衫。
“在這地方着涼了可沒人伺候你。”
秦夕朝摸了摸他的手,摸到一片紮手的冰涼,語氣便更不好了。
沈玉瀾早習慣了她這種疼人時的嘴硬,依舊眉眼彎彎的道:“讓您擔心了。”
他說話的語氣很低,秦夕朝只覺得這人離她很近,身上有一股的氣息,說不上是什麽味道,混着對方帶着涼意的霜寒氣,讓人覺得極舒服,很想抱緊了不松手。
她看了眼沈玉瀾俊秀溫雅的面容,淡然道:“回屋去。”
沈玉瀾乖乖的跟着她回了屋。
屋子裏昏暗依舊,秦夕朝走過去,将燭臺點上了,瞬間跳起一團幽深的暗紅色火光。
這光晃的牆壁都是淡黃色的,從沈玉瀾這個角度看過去,襯得秦夕朝的側臉溫和又柔軟。
然後等她轉過來時,又恢複了淩厲。
“說吧,”秦夕朝坐在椅子上,看向坐在床上的沈玉瀾,“等本宮回來,是想問些什麽?”
沈玉瀾垂眸,似在思考,秦夕朝也沒有出聲打擾。
良久,沈玉瀾道:“水壩築好了麽?”
秦夕朝道:“快了,最多兩日即可完工。”
沈玉瀾道:“糧食呢,夠吃嗎?”
秦夕朝道:“夠的,朝廷從周圍的浚縣送了糧來,可解燃眉之急。”
沈玉瀾問:“還會死人了嗎?”
秦夕朝沉默幾秒:“應當不會了。”
沈玉瀾笑起來,帶着欽佩與敬仰:“公主,您真的厲害。”
秦夕朝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些,蹙眉道:“你就問這個?”
沈玉瀾反問:“不然呢?公主希望我問什麽?”
秦夕朝目光沉沉,一雙鳳眸被火光映的有些亮,又帶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睡吧。”
這次沈玉瀾十分聽話的躺了下去,看着秦夕朝滅了燈,離開了他的屋子。
521不解:“你怎麽不問問你的身世?”
沈玉瀾緩緩道:“她應當已經猜到了太子對我說的話,但卻不确定我知道了多少,所以今日來是試探。我并不知曉我們之前的關系是好是壞,是熟悉還是陌生,莫不如以這種無知的姿态去面對她,會省去很多心思。”
他微微笑着道:“我是來和他談戀愛的,又不是來和他玩心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