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召:錦離獨白3
南召:錦離獨白3
姬羽琪生下的男孩,年齡越大越像錦戮,丈夫氣急,要滴血驗親。她用了手段,通過了滴血認親。
丈夫問:“孩子怎麽越大越像別的男人?”
姬羽琪一臉委屈:“我亦是不知啊。”
丈夫問:“是否是他強辱或迷J你?”
她連連搖頭道:“絕無此事。”
錦戮來訪,對她的丈夫以朝廷利益誘之,送來美妾數名,三言兩語化解危機和矛盾。
姬羽琪遞了消息,第三次錦戮才赴約,兩人醉生夢死。
她說:“你好久沒來。”
他答:“被事務糾纏。”
“怕是和女人糾纏吧?”她心裏酸溜溜的。
他笑說:“不過與她們逢場作戲。”
每一日,她都在擔憂自己變老,分外關注容貌,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漫不經心。
三公主為錦戮又納了一些美妾,他與其它官宦之女的風流韻事也不少。
每一日,每一日,都嫉妒成狂。
一心撫養孩子,傾盡心血,視為珍寶。用盡手段、低聲下氣也要得寵,只為給孩子鋪路。
孩子十歲那年被害死,懷疑是府中人所為,奈何沒有證據,姬羽琪一夜白頭。
錦戮沒有出席喪禮,只派人送了一大筆錢來。
她心想他是悲痛過度,不願直面。
整日沉浸在喪子之痛,被丈夫徹底冷落,一直等待錦戮回應她的消息,只希望心愛之人能來安慰一下自己。
一年裏遞了不少密信,後來,三公主親自帶人來上門羞辱。
“不過是覺得你有用處,與你逢場作戲一番,真當你是他心裏一個寶?不知羞恥!婚前與男人私會,婚後紅杏出牆,偏都逮着我的男人薅!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不過看在驸馬臉面不和你計較,你卻這般沒臉沒皮!你也不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哪個男人睡得下去?”
“錦戮什麽性子?少年壯志,恩怨分明,眼睛裏揉不下沙子!不過是看不慣你相府千金高傲做派,見不得你家嫌貧愛富,心中有恨,想糟踐你罷了!在我府裏,妻妾統共為他生有八個子女,死一個你的怎麽了?”
倘若之前姬羽琪都是木然的,聽到這句後,她如猛獸般發出一聲哀嚎,撲上去和三公主扭打在一起,還把她從游廊裏狠狠推了下去,三公主受了一身傷,哭着回府。
被迫去向三公主登門請罪,端着茶水卻始終不肯下跪。
被錦戮從後背狠狠踹了一腳,他罵:“你是什麽東西!見了三公主還不跪下!”
痛得半天都爬不起來,整個人趴在地上,被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嘲笑。
沒被問罪,卻生不如死。
恨透了。
回去後就被丈夫關了禁閉。沒有任何人願意靠近她的院子。
一個人披頭散發,哭哭笑笑,對着牆壁自言自語。
“我是有辦法殺了他的,我有辦法,只要我一句話,哈哈,他說,他曾說,他說可惜他不是那皇帝老子的血脈,不然這太子位,他也來坐一坐,哈哈哈!”
“只要,只要我願意說出去,莫說是他,就算是整個驸馬府,将來興許也會落罪,哈哈!”
她哭哭笑笑,眼淚不斷落下,撫摸着一只紅色的小布老虎,然後又用手捂住嘴,嗚咽起來。
“可是,可是他說,他把半條命,交在我手上……”
窗外樹影婆娑,姬羽琪突然警覺起來,立刻沖到窗口四處探望,還好,還好,還好沒有任何人來這裏,沒有人敢靠近一個一夜白頭的棄婦、瘋婦的院子裏。
她的心抖得厲害,她怕隔牆有耳,她怕他交出來半條命,被她丢了。
她捂着胸口,哭得痛徹心扉。
“罷了罷了,他是你爹爹,是你爹爹啊。”她又溫柔起來,“你的鼻子眼睛眉毛,都長得跟他好像好像,你也希望他一切都好,對不對?”
“為什麽你的爹爹,不曾來看我……”
“孩兒,為娘好想你,你托個夢給我,讓娘好好再看你一眼,好不好……”
她癱坐在地上,整個世界逐漸崩塌,抱着那只小布老虎,哭得看不清世界。
六個月後,她才被放出來,被後院排擠欺辱,自此性情大變。
在井水和廚房用水投毒,死了的有四十五人,其他的上吐下瀉重重病了一場,她将欺辱過,懷疑害過她孩子的人一一清點,确認仇人都死盡了死絕了,姬羽琪親吻了孩子生前留下的小布老虎,懸梁自盡。
此一事,被稱為十年罕見之懸疑未解的慘案。
***
錦離三十五歲那年,父親仙逝,錦戮扶着靈柩,哭得一度昏死過去。
終于能有個機會能好好哭一場。
錦離收拾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書房裏找到了自己當年在南召寫的游記和風物志。
原來它們被和父親的書本筆記之類放在一起。
原來父親真的看過,還在上面用紅筆寫了不少批注。
原來父親行文幽默,文筆如行雲流水,稱贊她寫的內容有趣,還在空白處用小楷寫下很多他在南召山寨時搜集來的所見所聞和他自己所感。
原來父親曾在南召那個小寨子裏,因為吃多了當地一種水果而犯了痔瘡,他在批注時寫了這件小事,還提醒她此果子雖好吃,但不可多食。
原來父親也會用“璃兒吾女”稱呼她。
原來父親在她寫關于破敗的神女廟那頁裏,也會提筆:嗚呼哀哉,父亦涕淚,望上天垂憐吾女璃兒。
……
原來他曾這樣和她交談過。
紙上的父親感性幽默,亦多愁善感,時而撫掌大笑,有時又涕淚沾襟,而她之前一無所知,只是恨他冷酷殘暴,直到他死,兩人也一直交惡。
錦離抱着幾本冊子,跪坐在地上,哭得比在父親葬禮上還要大聲。
哭哭又笑笑,悲喜交加。
她翻閱自己寫的東西,翻閱父親的批注,淚水依然不斷滾落,心裏猛然一動,她想再回到那裏看看。
她又想起了當年見過的苗族少女。
不知為何,還是想去見她一眼。遠遠見一面就好。
這世上還有能讓她心神搖曳的人和事,她還能再笑起來。
*
長途跋涉而去,卻得知在她走之後的悲劇,寥寥數句,道盡人生。
在她恨她騙子時,她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在向天墓前相逢,後得知一切,心痛不能自制。
夏暖暖收回情蠱,暴斃在她懷裏。
苗族少女說:“一開始,一開始就不該相遇,你一開始就不該來。你要是一開始就不來,該多好。”
她痛徹心扉。
帶着心愛之人的骨灰回了長安,倘若以前還有幾分對俗世的不甘,現如今心如死灰,像洩了氣的皮球,徹底焉了。
原來我是真的蠢。
原來是我枉作小人。
我并沒有贏。
我也沒有過得很好。
燒毀了心愛的書,包括她的女兒國。
削去了長發,當了尼姑,離家,進了庵堂,自此青燈古佛。
錦戮怒其不争,指着她罵個不停,最後甩下一句:“丢人現眼的東西!從此我只當你死了!”
她雙手合十,只心平氣和叫他:“施主。”
姬羽琪曾對她說“你一開始就該認命”,可一開始認命,她覺得自己也未必會幸福。
裝不來,不願裝。
但暖暖,她心想,暖暖是真的無辜,假如一開始就不去那裏,一開始就不曾相遇……至少暖暖會和青梅竹馬過上幸福快樂簡單的日子。
暖暖不需要知道愛情,不需要知道她原來會愛上女孩子,她不讨厭向天,不讨厭與他肌膚相親,那便可以。
她曾恨她,她又何嘗不恨?
夏暖暖本可以被丈夫當做掌中珠寶,與他琴瑟和鳴,生兒育女。
她懂向天的恨,假如是她,也無法忍受心愛之人半路被搶走,奪妻之恨,無人能忍。
她曾遺憾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去闖廣闊天地,也慶幸自己不是男子,不然是真的害她。
可即便是女子,自己還是害了她。
所有人都在漩渦裏,憑什麽自己就想着要出淤泥?
父親,恨我。
兄長,恨我。
她恨我。
她的丈夫恨我。
就連我自己,也會恨自己。
長安的貴族小姐,她鐘鳴鼎食,衣食無憂,她看上去很好,日子過得,卻并不好。
***
自削發成尼後,錦離每一日在庵堂,為亡者誦經祈福。
錦戮四十六歲那年,站錯了隊,被親手扶持的新皇帝賜了毒酒,抄家,流放,家中上上下下數百人,或斬首,或坐牢,或發配邊疆。
朝堂上的腥風血雨,令人聞風喪膽,新皇帝想斬草除根,帶着幾個兵要來庵堂殺了錦離。
錦離雙手合十,望着眼前這個殺了她親哥的少年君主,只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然後平靜地望着他。
庵堂的住持跪下來,求新皇帝憐憫,讓他不要将世俗的厮殺帶到佛門淨地,說世上早已沒有錦離,只有佛門弟子“璃空”。
新皇見錦離無懼又悲無怒,冷得仿佛真的空了一樣,才留下她一條性命。
得到赦免後,她不謝恩,也不歡喜,仿佛一切和無關。只是在孤獨的夜晚裏,會傷感流淚。
之後的日子,她為死去的父親,哥哥,哥哥的孩子們,姬羽琪,姬羽琪的孩子,心愛之人,心愛之人的丈夫……為所有卷入苦海努力掙紮、卻掙紮不出的亡者們,為他們誦經祈福。
每一日為他們誦經祈福,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于孤獨終老,卻長命百歲。
身邊所有人都走了,她卻健康活着,活到了一百零一歲,圓寂坐化。
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