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咳咳咳 ,”謝澤灰頭土臉地從一塊水泥板下面爬出來,要不是臨時靠近牆角讓那塊水泥板形成三角空間,他這回肯定要被砸成肉餅了。
他拍掉頭發上的土渣子,再擡頭時忽然頓在原地——在他對面的是一群好像聚在一起開家族聚會的魇蛇,正“吸溜吸溜”吐着蛇信,個頭有大有小,長則幾丈,短則幾尺,每一條尾巴尖上都卷着一顆魇珠。
它們似乎對他這位從天而降的客人不太歡迎,冰冷的豎瞳緊緊盯着謝澤,他朝它們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嗨,你們好,不要緊張,我只是路過路過而已啦~你們要是不歡迎我我這就走~”
他小心地貼向牆根,誰知道剛一動它們忽然集體甩動尾巴上的魇珠,層層疊疊的幻境立即一層覆着一層呈排山倒海之勢迎面砸過來——
謝澤張了張嘴:“哦豁,這回玩大發了。”
謝澤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身體分外的輕,像是風一吹就會散開一般,他眺目遠望,遠處山戀起伏綠蔭如海,一池清水倒映着天邊火燒雲一樣的絢爛血紅。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裏應該是幾千年前的聖池了。他轉過身,果然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外出時被妖物追殺的人族公主,也就是他那個名義上“慘遭自己害死”的母親。
人族公主一身的血,束發的玉冠在倉皇逃竄間摔落,披頭散發的形容狼狽,她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路逃到聖池界碑範圍之內,依仗着那裏的結界僥幸才躲過一劫,但她肚子裏的孩子就沒那麽好運了。
劇烈的奔跑摧動了胎氣,之後她躺在泥地上獨自一人萬分痛苦地分娩出了一個嬰兒,嬰兒一出生就沒有呼吸,是個死胎。人族公主不敢相信的不停試着嬰兒的呼吸和心跳,最後哀痛地伏在嬰兒旁邊哭泣。
從謝澤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她顫抖的背部和肩膀,似乎極為傷心欲絕。他舌頭抵着上颚發出一聲“啧”,心說入了幻境也就罷了,就不能讓我經歷點美好的事情嗎?
他晃着身體想飄遠,但剛移動了不到一丈就被迫飄了回來,這讓他的內心有點煩躁。
族內皆傳是他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實則不然。人族公主見嬰兒一出生就是個死胎,悲痛之餘竟不顧将将生産完虛弱的身體強行施展陰陽返魂大咒,此乃人族靈師禁咒,公主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她以自身三魂六魄為引,割下心頭血滴在死胎額頭并七竅之處,口中念動咒語。
剎那間聖池上空陡然變色,黑雲翻墨遮山,陰風怒號,千裏之外的亡靈陰魂響應咒術召喚哭嚎奔來,它們穿過結界圍在公主和死胎周圍,一時間這一方天地鬼影幢幢竟猶如鬼蜮。
公主凄厲大喊:“吾兒——魂兮歸來——”
萬千鬼影你擁我擠毫無反應,直到其中一團濃稠的黑霧忽然以鯨吞之勢将其他灰蒙蒙的鬼氣吸入“腹中”之後鑽進了死胎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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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欣喜萬分地看見嬰兒慢慢睜開了眼睛,緊接着臉色一變,驚呼道:“不!不可能——”
不可能什麽?
可是後面的話她說不出來了,因為返魂大咒已經耗盡了她的心頭血,油盡燈枯,只說了這沒頭沒尾的半句話便身體一僵猝然向後倒去。
聞訊趕來的蒼龍只看到公主瞳孔放大眼神渙散無聲望着蒼穹,他把公主的眼睛阖上,轉而撈起一旁不哭不鬧的嬰兒,卻在看到嬰兒的眼睛時驚雷大怒拔出佩劍,要不是後面跟着上山的龍族大巫及時阻止,那嬰兒已經被蒼龍一劍又送回了陰曹地府。
後面的事情不用看謝澤也知道是什麽,嬰兒被大巫帶回了族裏,但是鑒于他是個甫一出世就害得母親慘死的人形掃把星,爹不疼娘不在,無論是人族還是龍族都對他避而遠之,唯恐沾了一身晦氣。只不過相比由蒼龍和蛇女所生更加備受同族欺淩的夜九,那個時候的夜澤倒是無人管束逍遙自在。
幻境裏畫面一轉,高大恢宏的神武殿內,年幼的夜九邁着小短腿跑了進來,他小聲喊着:“三哥?三哥?你在嗎?”
比他大上幾歲的夜澤早在他進來之前就一個翻身上了梁柱,他對這個自己一次無意中從一堆龍族熊孩子手裏救出來的小蛟有些頭疼,不明白自己不過是順手幫了他一回,這人怎麽就自來熟地黏了上來。
他身形輕巧地從偏殿窗口跳出去,一路到了林山之間才停下來,從藤蔓上摘了一串紅果邊走邊吃,忽然感覺有什麽東西一直跟着自己,他猛地一轉身,不期然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純淨無比的眼睛,當你和那雙眼睛對視時,會有種世間惡念無所遁形之感。那個人亦是一團純白的影子,夜澤看見他輕飄飄地浮在半空,頭頂落下的枯葉落在他的肩頭,然後又穿過他的身體徑直掉落在了地面上。
夜澤把嘴裏的種子吐掉,問道:“你是何方小妖,為何跟着我?”
那白影歪了歪頭,一派天真無邪:“那你又是誰?為何要把我帶走?”
夜澤:“我什麽時候把你帶走了?”
白影圍着他轉了幾圈,然後似是十分苦惱地說:“我的腰被你系住了,哪裏也去不了。”
方才白影圍着自己轉圈的時候夜澤确實感覺兩人之間似乎連着什麽東西,他後退一步,白影仿佛跟着線團跑的風筝,上身向後一仰整個人便跟着被往前帶了一步。
“我看不見有什麽東西。”夜澤拿着還沒吃完的一串紅果在兩人之間掃動,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現,他可不想平白無故多條尾巴,于是惡聲惡語道:“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丢到族裏亂葬崗裏喂孤魂野鬼!”
白影好像也來了脾氣,嗆聲道:“那你把我腰上的繩子解開!”
“我根本看不到什麽繩子,給你解個屁啊!”夜澤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總之你別再跟着我了!”
白影被迫飄在他身後,“那你把繩子解開!”
“我都說了我看不到什麽繩子!”
夜澤不耐煩折斷一根細竹倏地向後一抽,白影腰腹那裏立即一陣雲煙般散開,但不到一個眨眼,又重新聚在了一起。他不死心又橫劈亂砍了幾下,結果發現對白影根本起不到一點實質性的傷害,登時惱了:“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白影被他一陣“抽打”弄得心煩意亂,毫不示弱回道:“你又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夜澤想說我才不是東西,但猛地反應過來自己這不是在罵自己嗎?他索性閉上嘴,蒙頭不吭聲一直往前走,直把自己累如牛喘,再回首時發現那個白影竟然雙手攏在袖子裏悠然自得地看着風景,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白影吶吶道:“原來山的外面長這個樣子。”
他在這個世上一睜開眼就只能在一片丢滿妖怪骸骨的空地上徘徊,過往的魂靈看不見自己,飛來飛去的老鸹也看不見自己,他那像是一團青煙的身體,總是風一吹,就要模糊着散了。
他猜想自己大概是地上衆多骸骨裏的一員,所以死了之後只能被困在這裏,直到他遠遠地看見一個玄衣少年提着一串野果慢悠悠的經過,等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跟着他飄了很遠。
夜澤狠狠皺着眉:“我又不是專門來帶你看風景的,要看自己飄過去看,別再跟着我了!”
白影試着控制身體飄遠,但最多只能拉開一丈左右的距離,他聳肩:“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誰會想和你呆在一起?穿的像只老鸹,黑不溜秋難看死了。”
夜澤頭頂“噌噌”冒出一團怒火:“總比你穿的像個吊死鬼好看!”
彼時兩人都還是個垂髫少年,心胸還沒巴掌大,話還沒說了句就又杠上了。
“別跟着我你聽到沒有!”
“我說了又不是我自己想跟着你的!”
“那你就走啊!”
“那你把繩子解開啊!”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路也互相嗆了一路,衆人皆知龍族三皇子夜澤自幼孤僻乖張,性格極其惡劣,對于這個突然多出來的跟屁蟲他是大為光火。但是無論他怎麽軟硬兼施那個白影就是賴着不走,愣是把自己氣的七竅生煙。
他避開族人疾步跑到大巫畫符研藥的草廬,挑挑揀揀找出幾張驅鬼辟邪模樣的符紙朝那白影身上一扔,結果符紙毫無阻礙地穿過那雲煙一般的身體落在了腳下,他不肯放棄,又翻出幾罐花花綠綠的藥粉朝空中一揚,期待中的驚叫痛呼什麽都沒出現,倒是把自己嗆的直打噴嚏淚流滿面。
白影好奇地眨眨眼,“你這是在做什麽?”
夜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兩眼淚汪汪的有苦說不出,心裏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硬趕不成,他只好改為把白影當做不存在一樣不理不睬。
一開始白影見了什麽都覺得稀奇,在夜澤背後問東問西——
“這個是什麽?為什麽花剛剛才開放,一下子就又枯萎了?”
“那個三頭的是鳥嗎?它背上怎麽還有人?”
“有個人一下子變成了龍飛走了,你也會變身飛走嗎?”
這聲音叽叽喳喳地像是突然掉入了赤鳥窩,夜澤咬牙切齒地撕了一截衣角把耳朵堵上了。那白影見夜澤不出聲,又在他面前來回轉着圈的飄來飄去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力,可是堵住了耳朵又不能連眼睛也閉上,他幹脆跑回自己的住處,把頭一蒙面朝裏側來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睡下午覺。
白影見夜澤故意對自己不聞不問也不惱怒,他以前經常對着身邊的妖魂鳥獸說話時它們也是這樣,時間一長便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自言自語。
他飄到窗邊,幹淨的過分的瞳孔倒映着天邊金光萬丈的漫天雲霞,不知在想什麽。
縱然夜澤萬般不願,時間一長,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自己忽然多了一個小跟班的事實。一次他又趁着大巫不在偷偷溜進了草廬,搬着板凳在幾丈高的書架上翻出了幾本關于亡靈陰魂一類的古書,幾番查經據典,終于知道了那白影的來歷。
書中寫道:精魅者,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
他心下了然,又翻了翻,查詢有無将其驅趕破解之法。古書上的鎏金小字卡頓一下,接着閃了又閃,半天後出現一個字:無。
夜澤:“……”
他垂頭從草廬裏走出來,小精魅飄在他身側,問道:“你查到解開我腰上繩子的辦法了嗎?”
夜澤難得沒有和他嗆聲,無奈搖了搖頭。
“啊,這樣啊。” 小精魅又飄到他的右側: “或許有一天它自己就會解開了。”
夜澤心說:但願吧。
他們沿着曲折的回廊向前走,對面忽然走來一群人,為首那人身形健壯容貌甚偉,一雙劍眉不怒自威,正是龍族之首蒼龍。
夜澤一看見他們就閃身躲在白玉梁柱後面,等他們兩人走遠了才重新站了出來。書中道精魅亦通世故,小精魅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疑惑問道:“你既然想過去,剛剛為何又躲起來?”
夜澤收回視線斜了他一眼,“誰說我想過去,我看見他們就煩。”
小精魅十分不解,他的心裏明明不是這麽想的啊?但他還未繼續問出口,就被一股外力強行拽着風筝似的飄在了夜澤後面。
站在他處目睹這一切的謝澤臉上閃過一抹懷念之色,他雙手攏在一起,望着周遭曾經無比熟悉的宮殿,嘴角輕微勾了一下。
這時天邊突然一道驚雷炸起,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獸吼,連帶着眼前的事物都跟着晃動。
謝澤心想:這是又有誰闖入了魇蛇的幻境!
宏偉宮殿自邊緣開始塌陷,腳下大地亦劇烈搖晃,沒走多遠的夜澤和小精魅還有那群華服之人忽然像是被定格住不動了,跟着又是一聲獸吼,他們齊刷刷轉頭看向謝澤的方向——
謝澤在心裏唉嘆:不是吧,你們不是應該按照我的記憶繼續演下去直到把我困死其中嗎?說好的魇蛇善惑人心使人沉溺幻境無法自拔呢?怎麽突然就換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