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姑娘山
四姑娘山
次日九點,向導來接她去大本營。
民宿老板準備了酥油茶送行,溫璃拿着背包到車上去,沉悶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回響。
對面的那扇房門依舊緊閉着。
徒步走了十多公裏,終于到達營地,溫璃扶着登山杖跺了跺微微酸麻的腳掌,四下看了看。
那時四姑娘山的旅游業還不發達,大本營并不完備,幾只藍色綠色的大帳篷零零散散的立着,這裏的物資都是馬匹馱運來的,食物來之不易,有炊煙冒出,幾個人蹲在地上吃泡面,溫璃掃過一道狼狽不堪的灰色的人影,泡面灑了一地,覺得有些熟悉,也沒在意,看到山坡背面有石塊圍堆的矮房。
向導正紮帳篷,見她好奇,朝那個方向指了指:“那是廁所。”
走在高原地帶的冷風裏,臉很快就幹燥緊繃起來,太陽光亮耀眼,地面是光禿禿的碎石子,幾叢綠草在夾縫裏生存。
遠離營地,繞過一個坡,正能看見連綿不絕的白色雪頂,山間缭繞着霧氣,一片茫茫山色。
風是寂寥的,雲也是寂寥的。
她想象着,倘若江倚青看到這片景色,會說些什麽樣的話,她說過自己喜歡看不同的風景,尤其是青山綠水,雲卷雲舒,人得心情在自然中得到了最好的放松,什麽煩惱都不必記挂在心上。
溫璃不知為何,心裏想着第一次見面時,江倚青在酒吧裏的模樣。
溫柔輕緩的,清傲脫俗的。
她摸出手機,這裏的信號微弱,四處走了走,終于撥出了電話。
等待的間隙裏,她的心也跟着慌張起來。
“喂?”
是江倚青的聲音。
電話那頭的人聲朦胧又喧嚣,像是在嘈雜的人群裏。
“是我。”溫璃輕聲說。
溫璃握着手機,貼在耳邊,期盼着她繼續說些什麽。
江倚青跟同事打了招呼,從咖啡機後頭閃開,來到了休息室,周遭寂靜下來,她也聲音柔婉似水:“我知道。”
兩人沉默許久。
江倚青能聽見聽筒裏傳來的風聲,小孩深吸了一口氣:“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江倚青閉上眼睛感受着她清冽如水流的聲音,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難免會情難自抑,只是仍舊穩固着自己的心緒,澀聲問:“你呢,你還好嗎?”
“我面前是皚皚的雪山,空曠,又閃着光。”她輕聲說:“真希望你也能看一看……”
門外經理在喊,江倚青捂住聽筒應聲。
略有噪聲裏,溫璃靜靜的問:“是有什麽事嗎?”
“小孩,我要去忙了。”江倚青柔聲叮囑:“你在那邊注意安全。”
“江倚青。”溫璃唯恐她挂斷,急切地喊了一聲。
電話那頭的女人嘆息一聲,卻又無可奈何:“嗯?”
溫璃只說:“沒事,你去忙吧。”
向導搭好了帳篷,支起酒精爐竈做飯。
他們吃的是速食罐頭,只需放進沸水裏簡單加熱。
吃完飯,向導又仔細的叮囑她一些注意事項,并檢查了裝備。
四姑娘山二峰的攀登難度不算大,但也要用認真心态去對待。
不遠處的軍綠色大帳篷裏是木板搭的簡易大通鋪,路過時溫璃無意瞧了一眼,男女老少混住在一起。
天一黑,氣溫驟降。
她睡在防風帳篷的睡袋裏。
夜晚的山裏很寂靜,似乎連風都停了。
淩晨兩點,開始出發沖頂。
溫璃有頂山經驗,明亮的頭燈照着前方的碎石路,她平日裏也注意健身,體力充沛,向導跟在她後頭,時不時的提醒她注意腳下。
走了不到兩公裏,來到絕望坡。
此處是一處坡度陡峭的斜坡,此時登頂的人不算多,擡頭只能看見前方稀落的幾點光在緩慢移動。
月亮很亮,像是灰茫茫的山影後頭藏着一盞巨大的燈,星幕籠蓋的路上,似乎能夠短暫的忘記世俗所帶來的煩惱,只有腳步聲和耳邊的風聲。
到達垭口,距離峰頂海拔已經不到三百米。
殘雪未消,不遠處的一塊緩平臺上聚集了幾點亮光,隐隐約約聽到呼喊聲。
溫璃帶着毛線帽和防風面罩,只留一雙清亮深邃的眼睛,她望着前頭,眉頭一皺,腳步頓了頓。
向導知會了她的意思,握着登山杖向前走了幾步,湊到人群邊上,臉色一變,語氣也凝重了些:“可能出事了。”
前頭三個人圍成了一個圈,中間躺坐着一個穿着灰色沖鋒衣的人影,圍巾粘了點泥水,松垮垮的繞在脖子上。
她一張臉素白到極點,發絲也淩亂。
溫璃鐵青着一張臉,撥開人,毫不紊亂的從背包側面按出氧氣扣在裴予寧臉上:“不讓你跟着,你就自己來了?”
聽見熟悉的音色,裴予寧睜開眼皮。
這一過程很是困難,像是有一座大山壓在她的頭頂,她吸了幾口氧氣,扯起嘴角笑了笑,此刻竟還有力氣犟嘴:“你管我……我又沒走你家的路。”
“你真是瘋了。”溫璃沖着向導招招手。
裴予寧揪着她的背包帶子搖了搖,小聲道:“你要幹嘛?”
溫璃搖搖頭,從背包中取出一件羽絨內膽套在她身上,淡聲道:“送你下山。”
兩人合力将她攙扶起來,打算原路返回。
登山易,下山難。
天空中飄起了柳絮一般的薄雪。
落雪的地面濕滑許多,溫璃拄着登山杖,盡量降低重心,向導走在前頭,讓裴予寧伏在自己的背上。
到達大本營時天已經完全亮了。
恰好有運送貨物的馬匹。
她們騎馬下山。
裴予寧已經發起了高燒,溫璃握着缰繩,雙手把她圈在懷裏,防止她從馬背上摔下去。
路途颠簸,裴予寧迷迷糊糊的醒了,她知道自己的不對,粗喘着氣,扶着馬背嗫嚅好久,才怯怯的說了句:“對不起,你別生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溫璃拽着缰繩,不動聲色道:“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裴予寧閉上眼睛:“別兇了,我讓你說的心跳好快。”
溫璃瞧着前方的荒原,絲毫不給面子:“那是高原反應。”
下到山底,向導開車送她們去四姑娘鎮急救中心。
裴予寧躺在藍色的無紡布上,輸了一中午的液,加上不斷的吸氧,終于恢複了一些。
病房裏一片寂靜,仿佛時間都靜止了。
空氣中浮動着消毒藥水味,裴予寧憋着咳聲,醫院床被的布料剛硬,她翻身的動作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溫璃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淺寐,睜開了眼睛看着她的動作:“咳吧,別再把自己憋死。”
裴予寧放開嗓子,有氣無力的咳了幾聲:“我想喝水。”
溫璃從地上的背包裏翻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她:“坐起來,別嗆着。”
護士推門進來拔針,裴予寧把水遞還給溫璃,溫璃擰上蓋子,抱着臂在一旁瞧。
護士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瞧這兩人年紀不大,禁不住多說了兩句:“燒是退了,血氧還是低,你們小年輕就愛冒險,以後可不能再這麽逞能了,高原反應厲害了也能要人命。”
裴予寧乖順的應了一聲,又瞧着溫璃,怕她要走,扶着額頭說:“我還是有點難受。”
溫璃眉眼認真,淺金色得長發散開,微微抿着唇,又走到床頭,替她按住手背上的棉簽。
她的手指微涼。
像雪。
裴予寧完完全全素着一張臉,神色垂頹,卻依舊嬌柔精致,五官顯示着楚楚可憐的感覺。唯獨那雙眼睛,透露着一點倔強和任性。
時間到了,溫璃拿走棉簽,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裏。瞧着她,沒說責備的話,回到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坐着,認真道:“差兩百米登頂,挺厲害了。”
“還不是那個向導扔下我走了。”裴予寧皺着鼻子坐起來,她本來心裏就憋着火,沒好氣的罵道:“要不是他,我早爬上去了,狗東西,讓我逮着,非搞死他。”
溫璃瞧着她這幅憤慨的樣子,笑着說:“你倒不難受了。”
裴予寧霎時收攏起怒焰,語氣軟下來,心虛道:“還是有點心悸。”
裴予寧在醫院裏頭住了兩天,終于蹦蹦跳跳的回了民宿。
她想去找那個黑心的向導。
溫璃正在收拾行李箱,零零散散的角落裏塞着鎮上商店買的紀念品,她眼巴巴的瞧了一眼溫璃:“陪我去趟道邊那個超市呗,把向導哥也叫上。”
“怎麽?你要去報仇?”
裴予寧點點頭。
溫璃扣上行李箱,扭過頭來淡淡的瞧着她:“這可是藏區,十個你都打不過他們家那只牦牛。”
聞言,裴予寧垂頭喪氣的進了屋:“那還是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第二天一早,她們開車原路返回。
裴予寧睡了一路,中午到達市區後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興許是沒好利落,落下了點病根,這兩天她一直犯困。
到了人多的地方才感念起空曠寂寥的大自然,靜谧深邃的遠山,蔚藍的天空和野花遍地的草甸。
都像是夢一般遠去了。
中途,溫璃去昭覺寺拜地藏菩薩,裴予寧也在門前領了香,跟在溫璃後頭,一路逛逛看看。
也知佛門清淨,她自覺閉上嘴巴,聽來往的游客說這裏可以求事業,便也裝模作樣的到大雄寶殿拜了拜。
她們在動物園邊吃楊三嬢跷腳牛肉,淡粉色的牛肉上是翠綠的香菜蔥花,湯頭醇厚妥帖。
裴予寧瞧着門外人來人往的行人,想着這幾天的經歷,忽然覺得很有意思:“我們這也算生死與共了吧?”
溫璃正同租車行約定機場的取車地點,沒聽到她的話。
裴予寧咬着筷子瞧着對面的人,又一副恹恹的樣子。
“怎麽不吃?”溫璃挂斷電話,不解的瞧着她
裴予寧搖搖頭,只覺得內心有點悵然若失。
待到飛機起飛,透過舷窗,天氣晴朗無雲,地面上是白色的群山和盤曲挫折的道路網。
她側身,看向背後的女孩,只有閱讀燈亮着,她戴着深棕色的眼罩,淺金色的發絲一絲不茍的紮成馬尾,薄唇微抿着。
飛機遇到氣流,颠簸了一下,乘務長安撫的聲音響起。
好在并未驚擾到她的好眠。
裴予寧閉上眼睛,微微嘆了口氣。
原來如夢的不止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