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裴予寧
裴予寧
六月初,油畫系組織了一次為期四天的校外寫生,目的地是離江城不遠的榮鎮。
出乎預料的,江倚青曾爬過容鎮的山,只叮囑了溫璃一定要注意安全。
溫璃不住校,不想晚上帶着行李出發去大巴車站,便自己開車前往。
學校包了鎮上一家商務酒店,兩人一個房間,房間號由帶隊老師拟定,再由正副班長通知到個人。
榮鎮位于群山環繞之中,山景秀麗,綠水環繞,道路兩旁是大片連綿的梯田,剛停下車,正拿行李時,秦淮和陳江倒也姍姍來遲,三人擦肩而過。
“開這麽好的車。”陳江向後喵了一眼,看着後視鏡感嘆。
秦淮倒是握着方向盤沒說話,指尖在上頭敲打許久,公益拍賣會後,房教授私底下又恨鐵不成鋼的罵了他一頓,對于這假清高、真龌龊的師徒倆,他拿不出什麽好臉色。
“哎,她其實長得蠻正的。”陳江突然說。
“怎麽,你也看上了?”
“沒啦,沒啦”
秦淮拿起後排的背包,正要下車,陳江撓了撓發茬,似乎是在猶豫,又一把按住他的手,似是不好意思一般:“秦哥,能不能再借我點錢。”
“好說。”秦淮推開車門下車,懶洋洋的:“先把之前的還我。”
“最近不是手氣不好麽。”陳江嗫嚅着解釋。
起了陣風,遠山樹聲瑟瑟,好在六月的風舒爽,溫璃出了幾滴汗,轉眼便被吹幹了。
從停車場到前臺,有一處極為陡峭的臺階。
溫璃正提着行李向上走,只覺手下重量一空。
前頭穿灰色襯衣的男人已經三步并作兩步的邁了上去,站在頂端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溫璃接過行李,向後退了一步,神情疏離淡漠的同秦淮道了聲謝。
男人高高在上,笑卻不達眼底,唯獨一雙眼睛幽深又精明:“客氣。”
早來的人已經辦理完了入住,幾個同學在大堂聊天,有個女生在抱怨要跟不喜歡的人住在一起。
“可以跟生活老師反映一下。”秦淮上前領了房卡,露出春風化雨般的笑容。
“副班長,老師看起來不好說話,會給換嗎?”女生倒是有些猶豫,試探着問。
溫璃自然不會管顧後頭的嘈雜,取了房卡兀自上樓去了。
“會吧。”秦淮餘光撇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間,撫着下巴,貌似不經意般提了句:“溫璃不就自己住一間麽。”
榮鎮地處偏僻,這幾天的就餐也是統一的團隊餐,油畫系共六十五個學生,在大院裏分了八桌,六位帶隊老師在屋裏另外一桌。
溫璃背着畫板下樓時,房教授正站在樓下望着遠處的青翠峰巒出神。
他有些參展的預備工作要同她談,恰逢公益展善款的捐贈也有一些問題,索性這一頓便帶她一同吃了。
教師的餐自然要比學生的好一些,房斯敏絮絮叨叨的同溫璃啰嗦說着油畫風格方面的問題,又講了善款要用在鄉村女童上學項目的捐贈,幾個教師聽得樂呵,時不時附和兩句,這小孩可是房教授的寶貝弟子,他們心裏也都門清,油畫系最有天分的兩個學生之一,看着眼饞,都想收到麾下。
吃到一半,有個女學生怯生生地來敲門。
“老師,我想換房間。”女孩低着頭,發絲也散開,看不清臉:“我和同房的人關系不太好。”
“房間很緊張,沒有多餘的能換,只住三晚,忍一忍罷。”生活老師是個年輕男人,似乎不願協調女生間的争執,擺擺手,繼續埋頭吃飯。
學生又怯生生的走了。
“這幫學生,這事那事争個沒完,心都跟針眼似的。”生活老師又說了句。
下午,房教授帶隊進山,是在一處山澗瀑布處寫生。
大家各自找了位置散開。
房教授在一旁巡邏指點。
溫璃向來擅長風景畫,頗有些蔣寧的風采,房教授看了幾圈,到溫璃這裏停了一下,有處山石的明暗界限處理的不完美,房思閩便捏着她的筆杆,寥寥幾筆,修補了過來,又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繼續努力。
明澈這幾日也漸漸忙碌起來,出差去了法國。
照顧金寶的任務就交到了江倚青手上,她同許鳴咨詢過,常吃陳糧對腸胃不好,便一日一次的去投喂,用的也是頂新鮮的肉,煮熟了,拌好貓糧擱在一旁,只是這小家夥似乎格外粘人,視野裏沒人時便叫的凄厲,瞧見人,喵嗚喵嗚的在腳邊打轉。
咖啡店的工作換了下午忙碌的時段,大學城內部開了家分店,離江倚青家更近,便将她借調了進去。
傍晚天色暗下來時,帶隊回返,彼時都在收拾畫具,不知誰從溫璃身旁走了一遭,一個轉身的功夫,溫璃只見自己的畫具散亂一地,大半顏料都廢了,想着是誰一時着急,腳下沒看清,溫璃忍着心中不耐,便也沒再追究。
房教授來過此地多次,甚至早些年間還和蔣寧一同踏足過此地,頗多感慨,一路同溫璃走在隊伍後頭,絮絮叨叨的講個不停,末了,還帶她去蔣寧曾稱贊過的一家本地菜館吃了晚餐。
席間,提及蔣寧的意外去世,倒是不勝唏噓。
“若是沒有那場橫禍,如今也輪不得我來指導你了,她這人,最是心高氣傲。”房教授語氣黯然道。
溫璃安慰了他兩句,一場飯吃的倒是傷感。
回到酒店,大家都對新環境新奇的很,一片歡聲笑語,幾間房甚至沒有關門,大剌剌的敞開,一幫人窩在裏頭玩鬧。
房門是老式的機械鎖,溫璃從口袋裏摸出鑰匙,冰涼的物品上沾了些身體的餘溫,她微微垂着眼睫,卻怎麽也無法将鑰匙送進鎖孔。
俯下身,仔細一看,竟是裏頭堵了幾根細長的小木條。
“無聊。”溫璃斂眸思索,從頭上取下一個細長的發卡,将木條輕輕勾了出來。
開鎖後她握着門把手,金發也散開,垂在肩頭,神情疏冷的凝視着走廊。
過了許久,從不遠處的某個門口,終于探出了兩個腦袋,畏畏縮縮的往這邊看來。
同溫璃對視一眼,又極快的縮了回去。
“別閃了脖子。”溫璃唇角扯起一抹冷笑,終于推門進了屋。
莅日午餐,溫璃便按照安排找了自己的位子。
衆人喧鬧的交談,彼此交換着一些細碎的笑料。
溫璃的出現讓這篇看似嘈雜的場面靜止了一瞬,而後繼續沸騰。
“溫璃你怎麽沒去找房教授吃飯啊?”不只是誰先開口問。
“你要想去,門廳左拐進屋。”女孩依舊疏離冷豔的模樣,連眼皮都沒擡。
“哪有你這福氣,還能自己住,別人求都求不來。”
溫璃懶得作答,錢都花了,也沒有不吃的道理,一桌子人靜靜看着她夾菜、吃飯,直到吃飽了才聳聳肩離開,方才噤聲的嘴這才漸漸哄鬧起來。
“臉皮也太厚了。”
“就是,換我我都吃不下去。”
這時有人舉着筷子驚嘆:“她把這盤雞肉都吃了,光剩土豆了!”
團餐規格不高,劃到每桌,也只有兩盤可憐兮兮的葷菜,溫璃看他們光顧着瞪眼圍觀,索性敞開了吃,她倒也不急,又回房拆了一盒新顏料裝進畫包,
從她房間的窗戶外能看到連綿起伏的遠山,青煙缭繞在黑色的瓦蓋頂上,當地的小販知道這裏住的是學生,幹脆将攤子也搬到了酒店門口,吆喝這兜售一些小手工藝品。
溫璃上前看了看,有條淡綠色的陶瓷手串挺漂亮,拿起時她腦子裏一閃而過的竟是江倚青纖細骨感的手腕,和她倚在露臺上兩指夾着香煙的模樣。
荒謬。
溫璃又把手串放下了。
下午的天氣好,換上了工裝褲和緊身背心,她反帶一頂鴨舌帽,手上繞着一串檀珠。
今日要進到山中,以防危險,五位老師全部上陣,另外還請了一位當地的向導。
一行人首尾相接,連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倒有些像小學生郊游。
山間多蚊蟲,房教授備了驅蚊噴霧,每人身上都來了些。
幾個濃妝豔抹的女生跟在後頭,腳上穿的也是極不方便的高跟鞋,房教授說教了幾句,無奈只得讓大部隊放緩速度,山林間如果跟不上走丢了,尋都難尋。
溫璃走在中間隊伍,速度不疾不徐,她有豐富的攀山經驗,旁人自然不能同她向比。
“幫不上忙別掉鏈子啊,所有人都要等你們倆,學學人家溫璃,着裝規範,瞧瞧你們穿的是什麽。”負責生活的老師跟在兩人後頭,低聲訓斥道。
有個女生不服氣,拖着畫板冒冒失失的往前走,似乎要證明什麽似的,一轉眼消失在了小路盡頭。
溫璃正低頭走路,察覺身旁一道人影閃過,驀然想起江倚青的叮囑,難得擡了擡眼皮,沖一旁的向導使了個眼色,指了指前頭:“她跑了。”
最有山地經驗的向導趕忙去追,生活老師也緊随其後。
一行人到達寫生的清水灣,架好畫架時,那個女生才被哭哭啼啼的攙扶了回來。
不出意外又被房斯閩罵了一頓,山裏頭哪有兒戲,不是随随便便發脾氣的地方。
溫璃聽一旁的人說她叫裴予寧,似乎是二班也要參加江南游畫展的那一個,她素來不管閑事,不會留心這些插曲,自顧自地拿着相機四處拍照采風。
檢查照片時,溫璃突然發現了一張并非出自自己之手的照片。
是一塊很小的紙片,上頭帶着些褶皺,邊緣也不整齊,不知是從哪裏撕下來的。
只畫了一只很小的麥兜,用水彩粗略的上了色。
照片裏還有自己的一摸側影,同樣帶着一頂紅色的帽子。
“無聊。”溫璃的手已經按到了删除鍵。
她想起江倚青握着筆得意洋洋的模樣。
片刻之後還是移開了手。
裴予寧接連被辱了面子,漲紅着臉站在淺石灘上。
這時溫璃盯着相機屏幕,扯動嘴角,輕輕的笑了。
片刻的靜默之後,衆人已經看到了劍拔弩張的一幕。
裴予寧氣沖沖的搶過溫璃的相機,一把摔在了亂石淺灘裏。
“你笑什麽?”甘霖像是憤怒的小獅子,發起無妄的邪火來:“別以為我沒聽到,是你跟老師說我先跑了。”
“所以呢?”溫璃臉色終于沉了下來,門鎖被堵時她沒生氣,顏料被故意毀壞時她沒生氣,飯桌上被排擠她沒生氣。
“啪”的一聲,衆人還未看清的功夫,溫璃的一掌已經扇了出去。
五道鮮紅的掌印說明這并不是大家的幻覺。
相機瞧着是很老的款式了,已經摔得四分五裂,溫璃小心的從淺灘中一片片撿起,就着褲子細細擦幹,裝進背包裏。
裴予寧被打蒙了,一時愣在原地,直至溫璃得身影走遠了,她這才歇斯底裏的大聲吼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