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彼此的生活
彼此的生活
溫璃住在中福山,離國立大學很近。
騎電車十分鐘的路程,今天的課程依舊是人體,已經接連畫了四天,她的眼睛着實酸澀,尤其是那些幹癟,流失了水分的肌體,喪失掉□□的美感,像是清水煮一遭的雞胸肉般食之無味。
溫璃欣賞不來,畫的也疲憊。
涮筆的間隙,她瞧着前方同學的露出的一截腳踝,驀然有些愣神,生日已經過去了一周,反倒是記憶越發的歷久彌新。
下午從畫室出來時,房斯閩教授已經在門廊等待許久。
房教授為師嚴厲,他的父親是臺灣人,祖籍福建,便得了這麽個名字,現擔任江城美術協會主席,尤其擅長風景油畫,也是溫璃的導師,課上極為嚴厲不茍,閑時卻是一個儒雅随善的老頭。
他沖溫璃招了招手,兩人一同走在灑滿夕陽的長廊中,輕柔的白紗随風浮蕩。
“選好題了嗎?”房教授邊走邊說:“這次的江南油畫作品展對你大三交換的幫助很大,更需斟酌一些,穩一些,如若有好的交換學校,後續對你報考巴黎美術學院的幫助也會很大,依我所見,更建議你繼續選擇風景方向,畢竟有《江邊日晚》的經驗支撐,會更穩妥些。”
溫璃的油畫學習自六歲發蒙,一直由外婆蔣寧親自輔導,蔣寧與房斯閩教授同出一門,關系頗為親近。
兩人畫風雖迥異,但都以風景畫見長,溫璃也是亦然。
“老師,在擅長的方面一直向前算不得什麽突破,總不能固步自封。我這次想嘗試一下人物肖像。”溫璃跟在後頭,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
“人體課上你的畫作我也看了,很是規整,卻也僅限于規整,總是少了些更為深刻的神韻。”房教授頓了頓,繼續道:“年輕人想要突破,當然好,但這次機會你切勿要把握好,我曾知蔣寧生前之願便是你能考入巴黎美術學院,如今她雖不在了,依舊對你有殷切的期待,你自幼天賦甚高,如今為你師,能代蔣寧見證你的成長,我也着實欣慰,言至于此,不是讓你感到壓力,若你想做,便去做吧。”
溫璃沉默片刻。
“更深刻的神韻是什麽?”她疑惑道。
“是感情,若隐若現,想捕捉卻始終抓不住的,是蒙娜麗莎的微笑一般的感情。”房教授笑了笑:“千人千面,還是要看自己的體悟,不過有個好模特很重要,今日畫室裏那些,看你似乎都不喜歡,筆觸起來也是頗為阻滞,開始的第一步,先去找你的缪斯吧。
“缪斯?”溫璃背手垂着腦袋,踩着地上的樹影:“老師,你有什麽推薦的模特嗎?”
房教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好比選老婆,你自己的老婆總得自己選,我幫你選的算什麽,那不成了包辦婚姻了,封建!迂腐!學院的模特你大概不能入眼。”
“選老婆……”房教授言語幽默,溫璃倒有些乍舌,呢喃了幾句,沒再繼續追問。
“最後一個問題,這問題迫在眉睫!”溫璃停下腳步,目光殷切。
“哦,你說?”房斯閩頓住身,連忙應和。
“今天遲到了,能把我的遲到記錄改了嗎,昨天生日喝多了……”溫璃小聲提議。
“不行!”房教授此時倒是嚴肅起來,擺了擺手,夾着包氣呼呼的走遠了。
江城的傍晚缭繞着誘人的煙火氣,道路兩旁的香樟樹穹頂繁茂翠綠,此時正值香樟花期,淡黃色的小花擠滿了葉隙,暖黃調的路燈隐于其中,幾束光穿過碧綠的樹影投射出來,空氣中浮動着若即若離的幽香。
江倚青坐在窗邊,百無聊賴的看着一簇簇花團,要墜下來似的。
西餐廳此時正值用餐高峰,服務員忙着翻臺,已經問了三次何時點餐。
“稍等一下,我等的人還沒來。”同樣的話,江倚青也重複了三次。
她明白自己的家境壓力很大,若不是母親殷切期望能看到她結婚組建家庭,她委實不願躺這遭渾水,也陸陸續續的見了幾個,一聽到她家裏有個準備高考的弟弟,神情便不自然起來,又聽到還有一個患尿毒症一周需要三次透析的母親,面色一下子萎黃,若有風度的,便結了餐費,禮貌道一句不合适;沒風度的還要罵幾句,撂下賬單跑路。
“再等一會吧,再問我第四次點餐,就不等了。”江倚青暗暗想,莫不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家境,吓得不敢來了,至少也要提前知會一聲,放着家裏的攤子不管,莫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晚時間。
江倚青酒吧的工作還是丢了,酒吧老板婉言相勸,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建議她不要再去酒吧了,那小孩雖然替自己擋了酒,想來胖子還是留有餘怒,暗地裏施了壓。
這樣一來,便只剩咖啡店一家兼職了,那裏也只周六周日用人,江倚青憂慮着,恰巧此時來了電話,母親和弟弟的聲音在電話裏頭交替。
宋慈:“男方怎麽樣,性格合得來嗎?”
江停雲:“又去相親了?”
江倚青:“他遲到了,還沒見到,小雲你回家幫媽照顧點店裏,我一會就回去。”
宋慈:“怎麽遲到這麽久,我打電話問問你張姨。”
“別等了,回家吧。”江停雲語氣不滿:
看着手機,眼神卻落到下方的一個聯系人號碼上,不是本地號碼,幾天前新加的聯系人,打開信息也只有素白的聊天背景,空空如也。
此刻,服務員正瞪着眼睛,四下尋找着快要吃完的餐臺,翻臺大姐推着餐具車在角落待命,桌號已經排了十六位,等位的餐客像是一群快要餓死的蜜蜂,嗡嗡個不停。
角落裏的女人占着桌卻遲遲不點菜,她有點郁悶,扯着嘴角嘆了口氣,筆尖敲打着點菜單,擡起步伐再次向江倚青走去。
“您好,請問您什麽時候點餐?”
江倚青看了眼面前空蕩蕩的位子,無奈的嘆了口氣,拿起包,歉疚笑道:“不好意……”
“不好意思——”
一道溫和的男聲自身後傳來,來人環着外套,褲腳濕漉漉的,沾着零星的泥點。
他看着江倚青怔愣片刻,滿含歉意道:“我來晚了,我想我們可以點餐了。”
“我的車在永和街出了車禍,只能走過來,耽誤了些時間。”許鳴臉上是十足的歉意,他撓了撓頭,“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麽久。”
“沒事。”江倚青這才看見他滿頭大汗,便将紙巾推到他面前,禮貌關切到:“車禍?你人沒事吧?”
“沒事沒事!只是追尾了。”許銘抽了幾張紙,手忙腳亂的擦汗,這時他的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于是他又開始手忙腳亂的接起了電話,一時竟有些滑稽。
江倚青瞧着,捂着嘴輕聲笑了聲。
“是張阿姨,她教訓我怎麽遲到這麽久。”許銘晃了晃手機,很是憨厚的笑了笑:“她讓我一會送你回家。”
“沒事,不用的。”江倚青抿了口茶,微笑道:“我家就在附近。”
“好……好吧。”
“其實我有點緊張。”許銘看着江倚青的棕色長裙,波浪長發如瀑般披散在上面:“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謝謝。”江倚青擱下茶杯,神情佯裝嚴肅:“在這之前,我想我要先跟你提一下我家裏的狀況,咱們也算節約時間……”
“嗨,我都知道。”許銘似乎很是腼腆,他不敢直視眼前美豔的女人,便低下頭,垂眸看着桌子上江倚青的倒影,輕聲說:“你可能忘記了,我們高中是鄰班的,我是隔壁班的體育委員,那時候你閃閃發光的,天之驕女,又長得那麽漂亮,追你的人都被你拒絕了,我也只是遠遠的看着你,後來你考上江城醫大,我落了榜,可我很為你高興,後來你家裏出了那樣的事……”
“別說這個了。”
江倚青閉上眼輕聲喝道:“那些事不要再提了。”她雙手緊繃疊起擱在膝上,臉色驟然蒼白了許多。
“好……好……”許銘自知失言,趕忙應和。
“這些年沒了你的音訊,前些錢陳姨突然說要把江倚青介紹給我,我問他是哪個江倚青,是我認識的那個江倚青嗎?我只是開心,你的名字很獨特,總叫人過目不忘的,你的家庭情況我都知道,要上大學的弟弟,媽媽生了病,我現在有一家寵物醫院,規模還可以,也賺到了一些錢,我覺得了可以負擔起這些開支。”許銘沒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低着頭,自顧自的問:“你覺得我怎麽樣?”
窗外,救護車尖利的鳴笛疾馳而過,陳舊的記憶忽而湧了出來,周遭的喧嚣變成了嗡鳴,像是心電監護起上的平線,兩個聲音交疊着回響。
她長舒一口氣,竭力識自己的心境平息下來。
“我覺得我們可以先認識一下。”江倚青依舊看着窗外,眼神有些渙散。
她的唇角輕顫,輕聲道:“循序漸進吧。”
“好!好!”許銘笑着,猛地點了點頭。
江城市內多山,別墅在一座矮山的半山腰上,共有三層,周遭十分靜谧,欣長厚密的冬青樹叢圍成高牆,院裏種着西府海棠和梨樹。一樓是廚房和客廳,二樓打通了隔斷,溫璃的畫室和卧房連在一起,共同擁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曼妙的白紗攏住遠處的城市夜景。
窗前擺着相機和巨大的畫架,溫璃光着腳踩在長毛地毯上輕盈起舞。
她的長發束起,一身柔美的絲質長裙,零散的星光撒在其上,如潋滟的水波一般随着舞動流淌。
明澈推開門走近,身後跟着一只肥胖的橘貓,她擱了杯白葡萄酒在畫架上。
“你在幹嘛?”明澈撈起貓抱在懷裏,看她跳了一會,疑惑道。
“翻了幾個群,沒找到模特,自己試試。”溫璃端起酒杯,抿了口酒,随口問道:“你們服表有沒有比較有藝術氣質的。”
“藝術氣質……”明澈咬着嘴沉思。
“倒是有一個。”
“誰?”
“我啊!”
橘貓翻滾掙紮着從明澈懷裏跳出,咚的一聲落在地毯上。
溫璃扯掉發圈,金色長發洩下,她的唇角微揚,輕聲道:“別鬧。”
“江城最盛産美女,你個外地人不懂。”明澈撇了撇嘴:“今晚我爸召見我回家,明天你沒課吧?要不要跟我一塊回去。”
“不了。”溫璃撈起金寶,揉着她的肚皮,一陣輕柔的風微微揚她的裙擺,:“明天去采風。”
明澈倒是遺憾,但也沒再執意勸她,溫璃這人畫起畫來無人能打攪,像是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頭,旁人若煩了,是要惱的。
吃了頓簡餐,明澈走的像一陣風,站在三樓的天臺,能看到隐沒在樹叢中的環山路,暖黃的路燈一團團鋪開,豔紅的汽車尾燈拐下路口。
這時,手機輕輕的響了一聲,是一條信息。
“小朋友,那天謝謝你哦。”
溫璃沒有點進對話框。
只是掃了一眼,卻暮然想起女人倦怠卻含笑的面容。
忽而起了陣風,月色漸漸隐去,空氣中堆砌着水汽,隔着單薄的霧,燈火在城市中流淌。
看着遠景,溫璃想。
明日大概是個雨天。
九公裏外的永年街,江倚青告別了許銘,獨自走在香樟樹下,嫩黃的小花被風一搖,撲簌簌的落在她的肩頭。
女人抱着臂,也不去拂,索性任那小花留在肩頭和發梢。她神色有些悵然,不知在想些什麽,
包中的手機震了聲。
江倚青看着手機屏幕
溫璃的文字簡單,只說了句:“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