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拳擊小狗
拳擊小狗
溫璃又坐了會,視線漸漸清明,她用餘光打量着四周,口中的糖咬碎,化進了胃裏,潮水般的疲倦退去。
有些懊惱的長舒一口氣,只是唇色依舊有些蒼白,摸了摸口袋,裏頭擱着一把玉米硬糖。
正要起身之際,門外卻進來個人。
最先看到的是亮銀色的緊身胸衣和短皮裙,盤發紮的有些緊,勒的眼尾上挑,她倒是不意外,只看着溫璃笑,笑時大紅色的嘴唇揚起,勾出一只小小的梨渦,睫毛上的亮片噼啪作閃,廉價的妝容卻沒遮住女人的美貌和韻味。
是方才臺上的舞娘。
許茵暗裏說這個酒吧看着不太正經,實則也是。
像她這種女人,穿着暴露的去推銷洋酒,一俯身,一彎腰,故意展露出更多的遐想,用自己的姿色來換錢,一瓶酒便是上千起步,據說好的酒托一晚甚至光提成都能拿到上萬元。
秦淮留的那兩瓶軒尼詩,不知道她能拿到多少錢。
“小孩,好點沒?”
江倚青關上門,笑盈盈的遞過來一個瓷白的盤子,上面托着兩塊桂花糕,白嫩嫩的,中間綴着幾朵金黃色的桂花,散出綿長厚重的米香。
走出斑駁的光影,她站在白熾燈下。
溫璃瞧着她,倒是莫名想起句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她的皮膚像白霜。
溫璃小心接過碟子,輕輕點了點頭:“謝謝。”
“把這個吃了,要不出去沒力氣。”江倚青瞧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走到一旁黑色的更衣間——一長條鐵絲上挂着一片大黑布,圍了一圈。
碟子放在身側,恰好壓着那塊破損的皮面,溫璃有點心不在焉的,聽見江倚青繼續說:“這不是什麽好地方,稍微醉點就有人挪不開眼,更別說你這種暈頭轉向的小孩,人都餓狼一樣,專門去撿尤其是你這種小孩子,可要注意,快吃吧,低血糖得墊墊肚子。”
叮咛了一通,身體已經從緊身舞衣裏掙脫出來。
隔着黑簾的縫隙,一抹深綠閃過。
出來時,她換了身黑西裝。
解開盤在頭上的長發,發繩上帶着把小鑰匙,插進鎖眼,擰了幾下。櫃門裏面貼着鏡子,江倚青從一個黑皮包裏拿出卸妝油,就着洗手盆抹去濃重的妝容。
都說化妝會讓女人加分,非也。
江倚青帶妝時7分美,卸妝後卻成了十分。
美則美矣,活色生香。
“挺個性,年紀不大。”江倚青看着鏡子,一邊梳理頭發,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說話:“學生嗎?”
“嗯,大二。”
“還真是小孩呢,一會出去找你朋友,別亂走。”江倚青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合上櫃門叮囑。
“謝謝你。”溫璃見她要走,想起什麽,連忙摸口袋:“我給你錢。”
“不用,我要去換班了。”舞娘擺了擺手,末了叮咛道:“你自己注意安全。”
“咔噠”一聲,門又關了,周遭挺寂靜,隐約能聽見外頭嘈雜的音樂聲。
溫璃垂下眸,看着那碟桂花糕,這下倒沒再介意,捏起一塊放在嘴裏嚼,綿密又軟糯,中間夾着薄薄的紅豆沙,桂花清甜的香氣在口中彌漫。
從休息室出來,拐個彎就是方才那條走廊,剛踏出腳,便對上了秦淮關切的眼神。
“喝醉了?”他微微一笑,倒是極為紳士的曲拳伸出手肘:“你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要不要扶一下?”
她剛恢複體力,也不願多費口舌,只搖了搖頭,輕聲道了句謝,避開秦淮進了廁所。
手心沾了冷水,輕輕拍了幾下面頰,溫璃看着鏡子,臉頰正在緩緩恢複血色,只是唇角的口紅暈開了些,想來是方才吃糕時蹭掉的,正思索之際,口袋裏的手機卻嗡嗡響了起來。
“我來接你了,你同學都說沒看到你。”一接通便是明澈略有些焦急的聲音:“你在哪呢?”
溫璃看了眼時間,安撫道:“沒事,你在吧臺等我,這就回去。”
意料之外,秦淮竟還在門外等候。
走廊裏只有頂端的一條燈帶照亮,他倚在牆上,手機屏幕的微光映在他的臉上,顯得鼻梁挺高,瞧見溫璃終于從廁所中出來了,便按滅手機迎了上去。
“沒事吧?”秦淮眸色深沉,語調難得的輕緩:“別逞強,看你暈乎乎的,我扶你回去吧。”
溫璃對秦淮有些印象,上學期他同服表班的一個學姐戀得火熱,那個學姐恰巧是明澈的同班,兩人争了些資源,關系很僵,背後沒少講明澈壞話,最後鬧的不太好看,。
溫璃瞥了他一眼,并不說些什麽話,抱着臂站在原地,眼角的小痣都泛着股子疏離。
秦淮見她這态度,倒是沒上前來,溫文爾雅的笑了一聲,讓了條路,“你先走。”
吧臺前坐着一道瘦高的人形,明澈五官明豔,脖頸纖長,白皙如象牙純釉一般的臉襯着黑色的工裝風衣,倒是格外的硬秀。
瞧見溫璃,趕忙湊上來緊張兮兮的問了句:“沒事吧你?”
明澈已經大三,算是國立美院正當紅的名人。前兩月剛走了L家的春夏大秀,又是最新一屆的環亞太小姐亞軍,媒體曝光不算少。
“怎麽這麽緊張?”溫璃去結了賬,又點了兩杯熱飲,坐在吧臺的高腳凳上,同明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溫璃有些莫名其妙。
“這個酒吧不太正經,頭兩天小報還報了這有揀屍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發來地址我就覺得不太對勁,怎麽到這來慶祝了。”
兩人正說話的功夫,大家也零散的出了門,只留了零星幾人在卡座中談笑,明天周一,有房斯閩教授的專業課,他點名簽到向來嚴苛,挂科也是毫不留情,顧慮此,酒局也是點到為止,大家都住宿舍,趕着十一點的門禁,陸陸續續的走了。
溫璃倒是不急着趕門禁,蔣女士擔心她住不慣宿舍,在學校周邊的中福山買了套小別墅,在半山腰還帶一個大院子,很是靜谧,溫璃為了參加下半年的江南油畫展,近來一直住在校外。
溫璃轉過身來,手掌攏住玻璃杯,看着淡薄的熱氣:“秦淮選的。”
“秦淮?”明澈想起來這人,漫不經心的哼了一聲,随口道:“跟他相處最好留個心眼,男人沒好東西。”
溫璃沒說什麽,只點了點頭,喊了酒保要過菜單,兩指撚着翻看起來:“你還沒吃飯吧,吃點什麽?”
“算了。”明澈擺了擺手,她有意往演員方向發展,為了簽公司,近來正節食呢,每日光吃些菠菜蘋果水煮牛肉,味覺都不知不覺退化了些,好在她自制力強,玉米熱飲也是淺嘗辄止,抿了一小塊便推了開。
“草莓蛋糕?”溫璃問。
“熱量高着呢,不吃。”明澈擺了擺手,她手指上繞着一縷卷發,出神地看着酒保耍弄調酒杯。
溫璃也不再問,喝完最後一口熱牛奶,心情熨貼舒展了許多,正欲起身離開之際,手機卻響了幾聲。
蔣女士發來一張截圖,是一張微信聊天記錄,只截了不清不楚的兩句話。
“事關小女前途,托您的事勞煩上心了。”
“蔣總這話說的,客氣客氣。”
溫璃皺了皺眉,鍵盤上敲了個問號,還未發出去,那邊蔣女士的消息便緊跟着來了。
“比賽關系到你後面的交換,已經跟組委會那邊打過招呼了,你自己也緊促些,拿出點本事來,別叫人看了纰漏。”
溫璃閉着眼深吸一口氣,不知是低血糖,還是為這江女士徇私舞弊的行為氣憤不已,打字的手都是顫巍巍的:“這是什麽意思?”
“穩妥些更好。”
“方委員愛才,只是讓他稍微提點下你,算不得什麽,爸爸也關注着你這次競賽,媽媽不會害你。”
“我有我自己的規劃,希望您別插手。”
溫璃發完最後一條信息,緊閉着眼,忽而煩悶的很。
那邊蔣女士也不再回複了。
明澈看她抿着唇,臉色不對勁,湊近捏了捏她的後脖頸,小聲問她是不是不舒服,還說要馬上離開。
“走吧。”溫璃也不願意多呆,點了點頭。
兩人正起身之際。
身後突然傳來巨大的玻璃碎裂聲。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極為明豔的美人,眉目如畫,長發宛如水波,她似乎犯了錯,斂着眸子看着眼前隐有怒意的男人,攥着托盤的手緊了緊,颔首微聲道:“不好意思,先生。”
整個酒吧的幽幽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是方才的舞女,她換了一陣黑色的修身西裝,腳下是同色系的漆皮高跟鞋,一根搭裢扣在腳背上,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腳踝來。
溫璃的目光莫名停在那裏,突出的骨節教人想起盈盈一握的溫潤玉竹。
“怎麽了這是?”溫璃有點疑惑,問一旁的明澈。
“看上了呗,故意找事,你懂的,男人就這麽點龌龊的心眼,可惜了那嬌滴滴的姐姐。”明澈雙腿交疊,眯着眼睛,有一下沒一下的踮着腳:“看見那個穿綠外套的胖子沒,我進門的時候,他跟那個姐姐搭話,手不幹淨,人家推了幾道,估計惱羞成怒了。”
桌側散着一地玻璃渣,紅的綠色混在一起,細小的泡沫幽幽炸裂,一只銀色的手表靜靜躺在彌漫的酒漬中。
江倚青站在一旁,垂在一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可她依舊笑的明媚,眉飛色舞的。
方才她端着托盤上酒,走近三號卡座時腳下突然一陣踉跄,整個人向前撲去,好在有人虛虛攔了一下,未至于完全失衡,她跌在卡座中,沒有磕碰到皮肉,倒是兩瓶起泡酒摔在地上,成了一地的碎片。
扶着桌腳起身之際,正對上了胖子那雙玩味的眼睛,她順勢看去,一只手表躺在豐盈的泡沫之中,表面已經四分五裂。
“你怎麽回事,故意的吧,髒了我的衣服就算了,知不知道我的表有多貴!”胖子指着地上的手表,擰着眉怒罵:“剛才一股清傲勁,現在又低眉順眼了,我告訴你,今天你必須賠我的損失。”
“有人把我絆倒了。”江倚青細細撫平衣擺的褶皺,口中不緊不慢的陳述着一個無人相信的事實。
她低着頭,只覺頭頂的光格外刺眼,空氣竟也漸漸逼仄起來,像是透明的凝膠将自己裹挾住,掃過周遭打量的眼神,原本稀松平常的目光似乎被放大鏡折射到一個點上,而這個點彙聚在她身上,像是被炙烤。
“你的意思是我絆的你?我陷害你?”胖子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站起身來拍着自己被酒濡濕的胸脯:“你知不知道我什麽身份,你自己又是什麽身份,在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工作,裝什麽清高勁兒。”
女人姣好的面容隐沒在陰影中,長久的靜默裏,她靜靜立着,長長的睫毛煽動。
溫璃遠遠的看着。
輕輕的,顫顫的,像是蝴蝶無力的扇動翅膀。
“怎麽不說話了?這麽可憐,這樣吧,要麽賠錢,要麽……”胖子倚在沙發靠背上,滾圓的手指輕彈煙灰,他拍了拍一旁的空位:“陪我喝兩杯也可以,我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善書科技總知道吧。”男人用食指點了點自己:“我是江城子公司的經理,一諾千金,陪我喝兩杯,既往不咎,高興了,爺再給你點好處費。”
“至于怎麽讓我高興……你自己也懂。”
溫璃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
近年來,江城為拓寬經濟産業鏈,引進了衆多高新技術企業,善書科技便是其中一家,總部在北方,科技行業的新龍頭,政府大力扶持,握着一手好政策,近年來聲名正盛,江城分公司規模不小,連帶着工廠,職員少說也有一千人。
付凱是從總部空降來的總經理,據說跟善書科技高層沾親帶故,惹了點小麻煩,被放到下頭避避風頭。
他也不管業務,整日混跡在聲樂場所,江倚青工作的這家酒吧藏着點灰色交易,付凱也算是股東之一,瞧見人漂亮,想着勾搭一下。
“你來抛頭甩臉,不就為錢麽,我喝高興了,錢多的是,你要是不喝,這些錢可不夠賠我手表。”男人掏出一疊現金擱在桌上,紅彤彤的,映着女人含笑的眼眸。
她的笑風情萬種錢,卻又有些倦意。
“呦,這是不是有點為虎作伥的意思。”明澈收回眼神捅了捅溫璃的胳膊,側臉看着她,意味深長地說。
江倚青的身子似乎顫了顫,變色的燈光映的晃眼,那确實是很多錢,她做一晚侍應生加上賣酒,也只有三四百塊工資,薄薄的,輕輕的,同那厚厚一疊相比,幾乎算不得什麽。
她的步子向前挪了挪,腰肢像是弱柳扶風。
“這位老板,您別生氣。”她的嗓音也嬌媚無骨。
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脆生生的。
喧鬧迷離的燈光中,無數雙眼睛盯着她。
手指撫上酒杯的杯沿。
“喝吧。”付凱翹起二郎腿,一臉得意地笑。
“早這樣不就得了,裝什麽清高。”
“剛才那股子勁呢,扭捏作态,還不是為了錢什麽都能幹。”
“婊子還想立牌坊。”
付凱言語鑿鑿,勢必要将女人的僅存的清傲擊垮:“是你先看不清自己的本分。”
江倚青無力反駁,只得閉上眼睛,紅唇湊近酒杯,濃烈的酒氣嗆的她鼻頭一陣酸澀。
這時,一陣細小的風拂過,伴随着飄忽的奶香味,江倚青聽見付凱的笑聲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吃痛的悶哼。
一頭金發的女孩咬着牙,面目兇狠。她的手上纏着手包的鏈條,一拳下去,在付凱臉上留了條曲曲折折的血印。
一群人炸了窩,叫嚣着要打。
江倚青的笑容終于凝固,面色驚惶地去攔。
她怕小孩受傷。
溫璃湊近胖子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江倚青看着這狀況愣在那裏,聽着她模模糊糊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是溪流。
緊接着自己手裏那杯酒便被劈手奪去,随意的扔在付凱身上,酒液濺了滿桌。
女孩輕輕攏住她的肩膀,瞧着模樣甚是年輕,卻陰沉着臉,像個大人似的,眼裏流着驕矜帷幄的淺光。
女孩握緊拳頭,
她身後還跟着一個同樣高挑漂亮的女人,正轉着圈瞪人。
“別給自己惹麻煩。”溫璃這句話是看着付凱說的。
付凱半退了一步,追随着她起身,一臉焦急憂愁神色,低聲絮絮,輕言解釋着。
江倚青看着女孩站定在自己面前,她面色冷肅,嘴角微微下垂,高跟皮靴毫無芥蒂的踩在玻璃碎片和彌漫的酒液之上。
那些繁雜的泡沫破碎,她的發色金黃,眉目精致,一束燈光耀在她的頭頂。
浮光掠影中,她仿佛看見一只兇狠的小狗。
“姐姐,你還好麽?”
溫璃帶着她離開人群,微拍了拍她輕顫的手肘:“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