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鳳祥街,城南鐘表館。
這是一家經營了四十多年的老店面,開在老城區街道旁邊,店面不大,看着頂多七十平,門頭用鎏金正楷寫着“城南鐘表館”五個大字,門面裝修則用紅漆粉刷,整個店面看起來非常古樸、簡約。
臨街正門及旁邊牆壁全部用透明玻璃代替,過路的行人一眼就能看到店鋪裏擺滿了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鐘表。有座鐘、有懷表、有挂表……表樣精致,琳琅滿目。
屋裏還坐着一位看起來年過七旬的老人,他頭發花白,頭上戴着一款眼鏡式的放大鏡,手裏拿着一根小巧的鑷子,正坐在修複臺旁,小心修複着一款進口懷表,看品牌,正是勞力士。
這家店開在鬧市旁邊,屋裏卻沒有一個客人。店門口的招牌是塊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筆寫着三行大字:“鐘表售賣,鐘表維修,鐘表回收。”
陸冼明白,像這種四十多年的老店,平時客人并不多,全靠熟客推薦。
沈正清推開玻璃門,帶他進去,邊走邊介紹:“小本生意,主營鐘表維修,偶爾也會賣幾只表。不過都不貴,反正我這輩子沒見過我爺爺賣過名表。”
陸冼環顧一眼四周,屋裏四面櫃臺上,擺放的全是幾千幾百的便宜表,并沒有高檔貨。
正在修表的老爺子聞言擡起頭,瞪一眼他孫子:“廢話,我沒有我拿什麽賣?我要是有名表,早賣了買房了,我至于在這,幹這種手工活?”
沈正清揉揉眉心,似乎很無奈:“家裏又不是養不起你,修一輩子表了,眼睛都修壞了,還修。”
“不修表我吃什麽?看你們臉色吃飯啊?我才不要從你們手裏拿錢。”老爺子似乎很固執。
果然,老人話音一落,沈正清差點跟他吵起來:“不是,誰給你臉色看了?做兒女的想孝順您,想讓您享福,您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呢?修表能賺幾個錢?”
老人揚起手裏那塊昂貴的勞力士,語氣有些得意:“五千。”
沈正清頓時語塞:好吧,還是挺掙錢的。
他坐到老人對面的椅子上,小聲嘟囔:“又不是天天能拿五千。我記得有一次,您一個月都沒開張,水電費還是我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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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雖然頭發花白,精氣神卻很好,他擡了下眼睛上的放大鏡鏡筒,将鏡筒瞄準他孫子,跟老頑童似的,反問:“不應該嗎?”
沈正清:“……”
半晌,他憋出來一句話:“應該。”
老人滿意地低下頭,拿着小鑷子又輕輕戳兩下機械表的機關,嗓音沙啞幹枯,流露出幾十年歲月經過,裹挾而來的滄桑感:“想當年,我靠着修鐘表,養活一家六口,把你爸、你叔、你大伯、你小姑撫養成人,現在我老了,反而被你們嫌棄手藝不行了。”
沈正清語氣委婉:“不是手藝不行,是眼睛不行。”
老人沒好氣地撇下嘴,摘掉放大鏡,揉下眼睛。
沈正清嘆口氣:“你別把人表給修壞了,賠不起。”
老人立刻擺手:“滾滾滾!哎,等會兒!”
老人才看到陸冼,他戴上老花鏡,剛才還一臉不高興的店主立刻換上營業微笑,問陸冼:“你是修表啊,還是買表啊?”
陸冼溫和一笑,站着對老人說:“沈先生,我們之前見過的。”
陸冼一站到門口,就透過玻璃窗認出了沈自在。他擡頭看眼門頭,這裝修,這店名,的确是沈老前輩的店。
沈正清頓時愣住了,問陸冼:“你認識我爺爺?”
陸冼看着沈自在,溫和笑道:“五年前,我跟我師父過來拜訪過您,想跟您學習一下一件古董表的機關設置,當時您教過我,您還記得嗎?我是陸冼,小陸。”
沈自在眯着眼睛想了下,突然一拍大腿,全想起來了,老人一臉興奮,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握住陸冼的雙手,跟他敘舊:“我想起來了,小陸啊,好久不見啊,快坐坐坐,我去給你倒水!”
“不用不用不用,”陸冼趕忙把人拉住,“您坐,我不渴。”
陸冼滿臉歉意:“當年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留下聯系方式,這麽多年沒來看您,真是對不住。”
沈自在大方擺手:“我當年也沒做什麽,就跟你說了兩句那機關怎麽弄,我記得很清楚,總共就兩句,你自己回去修好的,我功勞不大。”
陸冼十分謙虛:“沒您提點那兩句,我跟我師父說不定現在還懵着呢。”
這話沈自在愛聽,他欸了一聲,表示功勞不在他,心裏卻很高興。
他拉着陸冼坐下,說:“我記得你當天還給我買蜂蜜了,就在隔壁超市買的,好幾箱呢。”
陸冼點下頭:“當時正好過年嘛,讨個彩頭。”
其實就是感謝沈自在教他,用過年送禮這個理由遮掩一下,顯得不那麽突兀。
沈自在又問:“你師父還好吧?”
陸冼點頭:“挺好的,調到故宮博物院去了,他說他能幹到七十歲呢,身體挺好。”
一提到他師父,陸冼不動聲色磨了下牙齒,面上卻不顯,一副很尊師重道的樣子,心裏卻在想:
這師父,自從被調到故博,就開始不做人了,隔三差五給他打電話,不是要借這個東西去故博展覽,就是要借那個東西去故博收藏,甚至還要跟他借人,想把他給借到故博修東西。
氣得何院長有一次直接奪過他的手機,挂斷他跟他師父的電話,兇陸冼:“沒有上級調令,不許把院裏的東西亂借出去!”
出去就回不來了!
他們院的鎮院之寶,那件雙面屏風,至今還在國博放着呢,到現在都沒回來,他們自己院擺放出來的屏風都是仿品!
人家游客慕名前來,結果看到的卻是仿品,人游客心裏多難受?
何院長現在還在跟國博交涉,想把鎮院之寶要回來,據說快成功了。
當時陸冼無奈一笑,心想他可沒這麽大能力,能把院裏的東西說借就借出去。
他只能笑着回一句:“服從組織安排。”
回憶轉回現在,沈自在繼續跟他敘舊:“身體好就好,我就不行了,年紀大了,眼睛都快看不見了,估計再幹兩年,就得退休了。”
老人兩只眼睛都有些渾濁,黑色眼珠被一些白色晶體覆蓋,一看就是得了很嚴重的眼疾。
陸冼只能安慰:“會治好的。”
……
他們正面對面聊着,坐他們對面的沈正清已經無聲罵了好幾句髒話:
操。
誰能想到陸冼居然跟他爺爺認識?
他們文物修複的圈子這麽小的嗎?怎麽誰誰都互相認識?
兩人足足聊了半個小時,陸冼才想起來跟老人說正事:“聽說您有一件西洋鐘表,已經損壞了,我能看看嗎?說不定我可以修。”
陸冼笑了下,說:“是您孫子找到我的,中午我還猶豫呢,早知道是您的鐘表,我肯定立刻就答應了。”
旁邊沈正清也是一臉麻木。
要是早知道陸冼跟他爺爺認識,他中午就不費這麽多口舌了,還彎腰站半天,累死了。
老人立刻跟炫耀似的,趕忙進屋想把東西搬出來,他邊走邊說:“從我爺爺輩就傳下來的,可好看了,我搬來給你看。”
陸冼和沈正清趕緊跟上去。
鐘表被放在一個箱子裏,他和沈正清一人托住一邊,把箱子擡了出來。
沈自在趕緊把修複臺簡單清理一下,收拾出來一大片空地:“放在這。”
兩個年輕人随即把箱子擡到修複臺上。
陸冼站到一邊,沈自在從倉庫拿出一把長鑰匙,把箱子上陳舊的老鎖打開,接着摘掉長鎖,打開箱子。
箱子裏,端放着一件高約半米的西洋鐘表,底色都是金色,保存非常完整,造型是一個上尖下寬的小花園,花園中間托着表盤,花園四周布滿銅做的鮮花小鳥。
陸冼伸手輕輕敲了一下其中一個金色小鳥,輕輕唔一聲。
這只金色小鳥居然是純金打造的,光看外形,至少得有兩百克。
這些鮮花一直處于含苞狀态,沒有綻放,小鳥的翅膀也一直閉合。
沈自在說:“到我們家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我聽我爸說,那商人跟他說過,這叫千花百鳥鐘,這些鮮花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收束、綻放,跟跳舞一樣,這些小鳥的翅膀也一直在忽扇忽扇地動,等到整點的時候,這只純金打造的小鳥還會展翅高飛,往上升一截,然後再落回去。這表盤也早就不走了,我之前打開修過,沒修好。”
他說:“我之前還特意看過你寫的書呢,書裏有介紹修鐘表的部分,也參考過別人的書,可惜都沒修好。”
等到現在年紀上來了,眼睛花了,手有的時候也抖了,沈自在就更不敢修了,拿着螺絲刀都不敢把鐘拆開,怕拆了就合不起來了。
他甚至現在就想退休了,剛才跟沈正清的争辯不過都是玩笑話,不服老而已。
沈自在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聽到它響一次。”
陸冼已經戴上桌上幹淨的一次性白色手套,拿起一支螺絲刀,問他:“能讓我試試嗎?”
……
兩個小時後,這件精美絕倫的鐘表已經被陸冼拆得七零八落,拆下來的所有部件都分門別類放到大收納盒的一個個小方格裏。
鐘表底座上的機關設計複雜,層層疊疊的齒輪相互勾連,甚至一個套一個,非常複雜。
像這種進貢給皇帝的鐘表基本每一件都是孤品,如果其中零件不小心丢一個兩個,還得專門找人定制,尺寸差一點都不行。
陸冼試了半個小時,得出結論:“時間挺好調,就是這機關不太好弄,你看這裏。”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撥動一下其中一棵銅做的小草,無奈笑了下:“這草都是活動的,得前後搖晃。還有這裏。”
他撥動幾下控制聲音的機關,鐘表底座立刻響起清泠泠的聲音,聲音連續,大小不一,像是風鈴碰撞的聲音。
陸冼說:“這種藝術性極高的鐘表,每一次報時都不是單一的叮叮聲,而是像唱歌一樣,聲音清脆,有它獨有的旋律。”
他這話算是解釋給沈正清聽的,畢竟他在旁邊認真聽講的樣子,很像在學習。
沈自在本身就是修鐘表的高手,他知道難度在哪裏,回道:“是啊,這些小機關最不好修了。”
一旁的沈正清的确在認真聽講,然而他認真聽講的目的,只是為了确認這件文物多久能修好,這關系着他們計劃的實施。
他們打算,等陸冼把鐘表修好後,再把這件鐘表破壞掉,就說陸冼沒修好,散架了,順便再把這只純金做的小鳥以及其他值錢的部件藏起來,就說陸冼拿走了。
他爺爺這間老店裏,并沒有監控。
就算陸冼報警,他也可以很快把東西找出來,就說之前忘記放在哪裏了,現在想起來了,之前對陸冼的指控只是懷疑,不是故意的,然後再跟人道個歉,能有什麽事呢?
他們懷疑陸冼故意搞破壞,明明沒修好,卻騙他們修好;
他們懷疑陸冼見財起意,偷走了金鳥,故意欺負他爺爺眼睛看不見。
到時候編一篇小作文,往網上一發,有錯嗎?
合理表達質疑而已。
反正懷疑不犯法,用在污蔑別人清白上,卻很有效。
畢竟自證是非常耗時間、耗精力的。
哪怕自證清白了,也無法阻止謠言在網上的傳播,畢竟很多網友吃瓜只吃一半,從不關注後續的澄清,他們的注意力只會很快被別的更高熱度的事件吸引走。
到時候網友提起陸冼,都會罵一句偷金鳥的賊,多有意思。
沈正清勾了下嘴角,心想,陸教授,你耗得起嗎?你可是網紅教授,到時候影響整個博物院的聲譽,我看你要怎麽辦。
沈正清已經迫不及待想看陸冼在網上拼命自證的樣子了,他語氣都有些急迫,問:“陸教授,大概什麽時候能修好?”
陸冼站起身:“五年。”
沈正清頓時傻了:“多久?”
陸冼又看眼這些機關,粗略估算一下:“運氣好的話五年,運氣不好的話,十年八年都有可能。主要我平時還得上班,不可能一天八小時來這裏工作,只能抽時間過來。正好我弟弟今年高考,我這一年應該都沒什麽時間過來,只有周末了可能過來看一下,到時候我提前跟您說。”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沈自在說的,接着陸冼又問道:“您着急嗎?”
沈自在拍拍胸脯:“沒事,我至少還能撐十年!”
報仇很可能要等十年的沈正清:……
他人都麻了,下意識罵出聲:“什麽破鐘!要修十年?!”
沈自在立刻狠狠瞪他一眼:“你懂個屁!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十年修好了,至少還能再傳幾百年,穩賺!”
沈正清被罵得不吭聲,臉上的表情卻分明不服氣。
陸冼摘掉手套,準備回家,卻突然接到江诏的電話。
電話裏,江诏的聲音格外委屈:“哥,你還在加班嗎?什麽時候回來?我好餓啊。”
陸冼頓時一驚,無比心虛。
他看眼時間,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
完了,他來之前忘給江诏發消息了,這小子,餓到現在了。
陸冼心虛完,又覺得有點好笑:“傻子,你不會點外賣嗎?”
江诏都快委屈死了:“我以為你很快回來啊,我也不敢做飯,怕你會買菜回來。”
江诏轉了下筆,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陸冼:“馬上,半小時。”
江诏又問:“你吃了嗎?”
陸冼搖下頭:“沒有,等下我們回去一起吃,我直接在路上買炒菜,你等我。”
江诏:“嗯,那我挂了。”
說完,江诏挂掉電話。
聽到陸冼說要吃飯的事,沈自在趕忙熱情道:“晚上別走了,留下來一起吃飯。”
“不了,我得趕緊走了。”陸冼拿起椅子上的大衣,套在身上往外走,急匆匆的樣子活像正在應酬的丈夫被妻子催着趕緊回家。
他笑了下,說:“得趕緊走了,家裏人要等急了。”
陸冼步履匆匆,很快開着車,消失在黑夜中。
沈自在沒反應過來,問:“他結婚了?”
沈正清搖頭:“沒結婚,可能談戀愛了吧。”
沈正清看眼牆上鐘表,啧一聲,感嘆道:“他女朋友好着急啊,這才九點。”
此時此刻,江诏正趴在餐桌上,看着那些數學題,都沒心情做題了。
他數着手機裏時鐘界面的秒數,突然有種度秒如年的感覺:
哥,你怎麽還不回來,急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