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嫁人
嫁人
鐘小十傳完這話後便徑直離開了, 而托這番言辭的福,封清桐不負衆望地心神緊張了一整晚。
她坐在花廳裏最靠門的位置,但凡聽見廊道裏有個風吹草動, 都要不自覺地扭頭看上一眼。
可無奈直至酒餘飯飽, 登門的訪客也起身告辭, 那口口聲聲說會來看她的壞東西卻依舊連個影子都瞧不見。
韓容清慣是知曉自家女兒性子的, 她不動聲色地默默打量着封清桐,待到起身的瞬間才同封若時悄聲耳語, “桐桐今日怎麽了?看起來神思恍惚的。”
封若時探臂扶上她的後腰, 攙着人又穩又慢地往外走,“她明日生辰, 偏偏阿忱那小子今日奉旨離京, 桐桐的心思你我都清楚,許是因着這個緣由心意煩亂吧。”
韓容清默不作聲, 半晌之後才颦着眉頭遲疑道:“我覺得不是這個原因, 你嘶——”
話未說完,她圓滾滾的腰腹突然沉甸甸地墜了一下。
大抵是因為即将足月的緣故,韓容清這段日子的胎動益發頻繁明顯。封若時忙不疊雙手并用地虛虛攏住她, 臉色一瞬間變得慌張,
“我曉得了, 過幾日我會尋個合适的時機, 去找桐桐當面聊聊心事的, 你別太過憂心,沒事的。”
韓容清緊抿着唇瓣擡眼瞪他,“怎麽能不憂心?桐桐那孩子本就心秀內斂, 更何況自我有孕之後,她恐我勞心傷神, 更是什麽都不願同我講。”
她閉上眼睛,緩悠悠地呼出一口長氣,待到胎動褪去之後才再次叮囑封若時道:“你可千萬記得找她,若是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及時過來告訴我。”
封若時沉聲應下,随即又無比愁慮地幽然喟嘆,“你說桐桐這不愛開口的性子,究竟是像了誰呢?”
封尚書雖與自家夫人青梅竹馬又兩情相悅,且還早早定下了婚約,但因着韓容清心存顧慮,二人的感情之路很是經歷了一番波折。
韓容清聞言當即冷哼,“封大人這話說得好生有趣,我生的女兒還能像誰?自然是像我了。畢竟封大人當年都能教唆着鐘伯行直接去翻皎皎家的院牆,如此爽直坦蕩,自然與我這等蟠曲過慮的別扭性子大不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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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若時背過身去抽了自己一嘴巴,轉而又陪着笑臉重新湊上前來,
“清清這話就是在冤枉我了,況且你哪裏就性子別扭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我腦子愚笨,體悟不到你的心思。”
他邊說邊垂下頭去,蜻蜓點水般在韓容清的眉心啄了一下,
“其實若依我看,無論什麽抉擇難事,你都不妨讓桐桐自己去面對解決。那孩子雖說有個聰明腦袋,但為人卻太過細膩綿軟,這性子往好聽了說是周全大度,往難聽了講就是任人拿捏,她從小到大也因此吃了不少暗虧,咱們總不能一輩子都管着她。”
韓容清對此不置可否,只是複而輕嘆一口氣,與他繼續往主院的方向走。
……
夜靜更深,回廊兩側的獨山春經過前些日子的細心侍弄,莖葉花苞都一具愈顯茁壯,淡雅的香氣融進皎潔月色,悠悠蕩蕩地飄進了封清桐的小院。
封大小姐倚窗而坐,半晌之後突然斂裙而起,‘啪’得一聲合上了半開的小窗。
“芷雨。”她揚聲沖外間喊了一句,“我要安寝。”
芷雨應了一聲,撩了簾子進來,快手快腳地替她鋪好卧榻。
封清桐換上柔軟的寝衣,又自行吹熄妝臺上的兩盞燭火,她脫鞋上榻,隔着淺碧色的紗幔望向長桌邊上寬大的衣裳架子,瞧着瞧着,突然覺得那架子後頭似乎……
站了個人?
她猛地清醒,速度極快地從榻頭屜櫃裏取出匕首,謹慎地握在掌中。
燭火晃動,那人影果然徐徐朝着榻邊走來。
封清桐身軀繃直,雙唇抿得愈緊——
“姐姐,你睡着了嗎?”
“……”
鐘席訣這個壞東西!
“你……”
封大小姐頓時松出一口氣,轉而卻又恨不得将手中的匕首直接扔出去丢他,
“你是不是……”
她邊說邊探臂要去撩紗幔,簾子都掀到一半了卻霍然想起自己還穿着寝衣,于是又慌裏慌張地将其合起,難得氣急敗壞地呵斥他道:
“鐘席訣,誰允許你這麽晚進來我房間的?”
鐘二少爺大抵也覺得自己理虧,摸了摸鼻子,小小聲地辯駁了一句,“我已經讓小十給姐姐傳過話了,明明就是姐姐不等我。”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我也不想這麽晚才來的,是林大人他……”
“你給我停下。”
封清桐将匕首放回屜櫃,轉頭瞧見他愈加靠近,趕忙出聲制止他,
“鐘席訣,你不許再往前走了。”
她略一猶豫,又壓低了聲音沖他道:
“先将軟榻上的衣裳拿給我。”
鐘席訣‘哦’了一聲,從腰間抽出唐橫刀,挑起那團輕軟的衣物遞給封清桐。
昏暗的卧榻間很快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鐘席訣微偏過頭,将視線集中在不遠處半人高的絲絹屏風上。
直至紗簾開合的動靜再次響起,他才慢吞吞地轉過頭來,
“姐……”
啪!
三寸高的金線軟枕不偏不倚地砸上他的面門,鐘席訣下意識阖起雙眼,單手接住掉落的枕頭,嘴角同時向上翹起。
“我知道這次是我有失分寸。”
他睜開眼來,冷白的面皮因為撞擊而微微有些泛紅,黝黑的眸底卻全是笑意,
“我只是擔心姐姐已經安寝了,所以才會急不暇擇地直接跑到你屋裏來。”
他說着,起身将軟枕托于掌中,規規矩矩地雙手遞還給封清桐,
“姐姐千萬別生我的氣。”
封清桐沉着臉接過枕頭,餘光瞥見他纖薄眼皮上的紅印子,心底又隐隐泛起些不自在,
“你的眼睛,疼不疼?”
鐘席訣在心底無聲感喟着封清桐的良善心軟,她都沒用玉枕來砸他,居然還關心他眼睛疼不疼。
面上卻是很快笑起來,“不疼的。”
封清桐将軟枕扔回到榻上,“你來做什麽?”
鐘席訣道:“帶姐姐出去玩。”
封清桐:“現在?”
鐘席訣:“嗯,現在。”
他十分認真地同她解釋,“從安都縱馬一個時辰就可以抵達城外的峽谷瀑布,那裏修有一座觀景臺,用來看日出再合适不過了。姐姐曾經不也在手劄上抄寫過‘天際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際一時紅[1]’嗎?今日我便帶姐姐親眼瞧一瞧這詩中的景觀。”
封清桐眸子一亮,心裏卻還是有些猶豫,“可是……”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鐘席訣打斷她,他垂下眼睛,輕柔又慢緩道:
“我本就比姐姐生得晚,去年姐姐的及笄禮又是同師母師父一起過的,雖說歲歲年年人依舊,但我還是想與姐姐一起看今年生辰的第一縷曦光。”
……
這話簡直動聽得令人無法拒絕,封清桐相當艱難地張了張口,“但是都這個時辰了,就算我願意去,咱們應當也……出不了城吧?”
鐘席訣手腕一轉,将掌中腰牌露給她瞧,“無妨,我有準備。”
他勾着腰牌的系帶繞在指尖轉了轉,繼而一把利落握住,無比狡黠地沖封清桐眨了眨眼,
“如何?封小姐,連錢骢就在府門外,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嗎?”
封清桐終于笑起來,“自然。”
***
五月的天早已沒了初春時的料峭,就連迎面吹來的風都是細潤軟和的溫柔。
封清桐坐在馬背上,她半阖着眼,只覺整個人都在此等極速的馳騁之中囫囵墜入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絢爛迷離。
她想,她大抵真的是個卑劣的壞人,明明已經知曉了鐘席訣的心意;明明尚未辨清自己的心意;明明在甫一回到安都之時,就該像對待曹靖昌那般及早地與鐘席訣拉開距離;明明應當幹淨利落地拒絕他的示好,而非一仍舊貫地享受着他所有的付出。
可是……
封清桐睜開雙眼,黑長的眼睫應時便被撲面而來的細密水霧浸潤得濕了三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透頂的暢快随之洶湧地席卷了她的全身。
可是真的太快樂了。
幼時記憶裏單調高聳的院牆,窗外日複一日不曾改變的林薄植株,那些她尤自翻看過數遍,數十遍,數百遍,以至于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文卷典籍……
這一刻,它們全都變成了通向外界的生動階梯,鐘席訣站在階梯的盡頭,手裏提着一盞小燈籠,眉眼彎彎地沖她伸出手,
“姐姐快上來這裏。”
封清桐‘嗯’了一聲,将手放入他手中,由着他一個用力,将她霍得拉上觀景臺的最高處。
穹頂細碎的星星已經很淡了,澎湃的水流一如九天直灌,浪花拍打在底部的黑石上,轉而又化為濃白的水霧,飄飄揚揚複返雲霄。
很快,淺淺的橘紅逐漸浸染暗淡的夜空,緊接着,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那原本稀薄的紅色便似銀瓶乍洩,瞬間将澄空與水流都一具烘得鮮亮起來。
“好漂亮!”
封清桐不自覺出聲贊嘆,
“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日出了。”
她邊說邊作勢要伸手比劃,擡臂的一剎那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鐘席訣緊緊握在掌中。
臉上頓時一燙,封清桐抿了抿唇,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抽了抽自己的右手。
鐘席訣目不斜視,手指卻好似長在了她手背上,無論她如何擺弄都始終牢牢地貼緊不放。
“席訣。”封清桐別無他法,只能小聲喊他,“你……”
“姐姐的耳朵好紅啊。”
鐘席訣打斷她,薄唇輕挑,頰邊圓圓的小酒窩随即漾出,
“是因為同我拉手了嗎?”
“……你別胡說!”
心思冷不防被人戳破,封清桐連呼吸都不自覺亂了幾分,
“我那是……那是被天邊的朝晖照出來的。”
“哦,原來如此嗎?”
鐘席訣笑出一聲氣音,似是終于忍俊不禁,
“忘了提醒姐姐,我們離府之前,姐姐尚未來得及重梳發髻,耳朵尖此刻還藏在頭發裏呢。”
他不徐不疾地轉過頭來,
“我确實是在胡說,因為我根本什麽都沒瞧見。”
***
與此同時,金玉賭坊的暗室之內,一黑色衣袍的年輕人低眉垂眼,将一四方木匣子恭恭敬敬地呈于桌案之上。
“那女孩掉下山崖,咱們的人只在崖底發現了些許獸類出沒的痕跡與大片新鮮的血漬,卻沒尋着屍體,還請小侯爺恕罪。”
溫淮屹神色淡淡地不應聲,僅只尤自傾身向前,二指拈着個黃銅的剔燈,悠然從容地挑開了緊合的木匣子。
幾縷帶血的黑發是最先露出來的,繼而便是石頭完整的頭顱。
溫淮屹‘啧’了一聲,十分嫌棄地扔開剔燈,複又向後靠進交椅裏。
“罷了,能找到便繼續找,若是找不到,便由她自生自滅吧。終究只是個啞巴,咱們也不好太過作孽。”
年輕人應了聲‘是’,躬身垂首幾欲退下。
“等等。”
溫淮屹卻又在這時出聲喊住他,
“明日一早,你找個有名望的官媒,将這封手信親自送到封尚書家中去。”
年輕人登時一愣,“官媒?”
“對,官媒。”溫淮屹晃悠着手中的玉佩穗子,慢條斯理地撫了撫其上雕刻的觀音像,
“今次元興府一行,封府的那位小觀音又出了好大一個風頭。況且我還聽聞,那小觀音似乎與大理寺的秦以忱過從甚密?”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鐘家韓家的根基原本就擺在那兒,封尚書又勢頭正盛。此番他們本就占了先機,若再讓其親上加親,咱們可就真要被聖上挾弄到老鼠胡同裏了。”
他頓了一頓,忽然陰沉沉地笑了起來,
“封府那小觀音總歸着是要嫁人的,既是如此,倒不如直接嫁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