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辰
生辰
許是鐘三小姐的一番言論給了曹成硯太大的打擊, 直至三人重新回到馬車上，巷子裏的錦衣衛都沒有再追過來。
抵達封府時已經過了酉時三刻，鐘席訣與鐘星婵順勢留下用晚膳, 直至夜色蒼茫時才動身回鐘家。
鐘席訣彼時已經先一步被封若時叫去書房交代物事, 封清桐屏退了芷雨, 與鐘星婵手挽着手一道往外走, 将人送至馬車上後才又提着小燈籠獨自歸返。
已經是四月末，園子裏的獨山春開到最盛, 封清桐隔着回廊遠遠瞧了一眼, 略一猶豫，幹脆轉道入花圃, 借着燈籠那點微弱的火光為幾株歪斜了的花枝培了培土。
她做事時向來專注認真, 加之眼下又處在自家府邸，心緒便益發的松弛懶散, 以至于那熟悉的腳步聲幾乎是刻意為之般在她背後重重地踏了一踏, 她才猛然回神，一臉受驚地轉過頭去。
“姐姐怎麽這個時辰起了興致來侍弄花草？”
鐘席訣不知何時同封若時談完了話，此刻眉眼彎彎地站在她身後,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還弄得臉上手上全都是泥。”
“……”
封清桐頓時面上一紅, 扯着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頰, 又迅速将髒兮兮的雙手背到身後,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說完這話她就想狠狠地掐上自己一把，這方花圃是從封若時書房離府的必經之路，但凡是個眼睛正常的人, 途經此處都必然能夠瞧見她。
鐘席訣果然被她逗笑了，他勾起唇角, 用一種戲谑又悠長的思忖語調煞有介事地‘嗯’了一聲，
“因為我方才觀了天象，天象告訴我，姐姐眼下正在花圃裏當小老鼠。”
老鼠慣來會在夜間鑽土打洞，她封大小姐也一般無二，專挑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跑來花圃育苗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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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清桐繃着唇角擡眼瞪他，“阿婵還在馬車裏等着呢，你快出去吧。”
鐘席訣挑挑眉梢，“姐姐可真狠心，現在居然都親口趕我出府了嗎？”
他邊說邊撩袍蹲身，撿起地上的小鏟子，将封清桐未培完的最後一棵獨占春培壅好花土，
“唉，想想也是可憐，明明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個，姐姐對待阿婵與大哥也明明都是極致頂好的，可唯獨對我呢，姐姐卻總是苦樂不均。”
一句怨怪被他輕飄飄又緩悠悠地道出口來，語氣半真半假，卻奇異地令封清桐再次紅了面頰。
因為她過去似乎——當真就是這麽做的。
“我……”
封清桐抿了抿唇，片刻之後，也斂着裙擺矮下身來，與鐘席訣頭對着頭蹲到一處，
“我不是在趕你走，我只是擔心阿婵她……”
“如此看來，”
鐘席訣輕聲打斷她，将手裏的小鏟子扔到一旁，仔仔細細地拍了拍培好的花土，
“我得盡快使點小手段，讓姐姐有理由将我這個見不得光的外室扶正才行。”
封清桐：“……”
才起的愧疚不過轉瞬又消失不見，她目光炯炯地看了鐘席訣一眼，連糾正訓斥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僅只一臉木然地将催促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
“鐘席訣，你快些離開。”
鐘席訣笑起來，從善如流地直起身軀，又将地上的小燈籠撿起塞進封清桐手中，
“花花草草明日也能侍弄，姐姐一路舟車勞頓……”
他邊說邊大大咧咧地在自己的衣襟下擺擦抹髒污的手，小臂很快挨了一記輕拍，掌心裏也旋即被封清桐塞進來一條幹淨帕子。
他于是又笑出一聲氣音，從善如流地改用帕子擦幹淨手上泥土，溫柔補完了後半句，
“現下終于回了府，好好休息最重要。”
封清桐‘嗯’了一聲，稍一躊躇，又略顯別扭地補了一句，“你肩上的傷還未痊愈，回府之後，也，也要好好休息。”
“……”
鐘席訣擦手的動作一頓，饒有趣味地歪着腦袋傾身去瞧她，
“不過一句尋常的關懷罷了，姐姐說便說了，臉紅什麽？”
是啊，不過就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關懷，鐘席訣過往外出辦差，她也不是沒有說過諸如‘萬事當心’，‘在外切記照顧好自己’一類的眷注話語，她有什麽可難為情的？
封清桐一時益發垂首，苦惱于自己回答不出鐘席訣問題的同時，耳朵尖都連帶着有些發燙，“你到底走不走？”
鐘席訣眸光潋滟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走。”
他終于肯挪動腳步，慢條斯理地從小花圃裏邁了出去，
“還有件事，接下來的幾日會有許多差事要做，我大抵無法每日都來看姐姐了，姐姐可別想我。”
封清桐：……！
她原本已經出了花圃，聞言又立即像被什麽東西咬到似的猛然退了回去，“我不會的！你屬實是多慮了！”
鐘席訣對她匆遽的否定不贊一詞，他沉沉笑了一聲，轉過頭來，身軀微向前躬，目光專注地對上封清桐閃躲的視線，
“其實話說回來，‘牽挂他人’也的确是一件頗為耗費心神的事，姐姐既不願做，那便由我來做吧。”
……
棚頂的燈籠恰在此時被風吹滅一盞，鐘席訣站在燈下，周身幾乎瞬間陷入黯淡。
濃重的夜色就此将天地都變成了一方瞧不清邊際的晦暝缣帛，面如冠玉的少年朗朗立于期間，亮晶晶的眼眸卻好似漫天星澤，璀璨漂亮得不像話。
“姐姐別想我，我來想姐姐。”
***
歸家的日子過得極快，封清桐每日按步就班飲食起居，心境景況倒也與去元興府之前別無二致。
不，其實還是有些不同的。
芷雨提着蓄水的小銅壺撩簾進來，“小姐，夫人讓我來問問小姐晚膳想吃什麽，說老爺傳了話回來，今日府中有人登門做客，需要換掉幾道菜。”
封清桐原本還在窗邊寫字，聽見這話，眉眼立時便動了一動，“有人登門做客？是誰？席訣嗎？”
芷雨搖了搖頭，“不是，似乎是老爺在刑部的同僚。”
小丫頭笑了笑，“況且若真是席訣少爺來用晚膳，哪裏還需要小廚房興師動衆地換菜呀。”
這倒是句實話，鐘席訣入她封府向來随意，莫說為他特地備酒換菜了，封若時偶爾來了興致，鐘席訣甚至還需自己提着東西進戶登門。
封清桐‘哦’了一聲，神色如常地轉了轉停駐的手腕，“不用了，按照爹爹吩咐的菜單準備就好，我沒什麽特別想吃的。”
她如此說着，本打算繼續提筆将字寫完，垂首的瞬間卻發現筆尖的落點處不知何時已經掉下了一大滴黢黑的墨汁，将寫好的半頁字浸染得不成樣子。
封大小姐頓時氣悶，‘啪’得一聲将毛筆拍在了案臺上。
……
鐘席訣那壞東西，口中見天沒一句實話，偏生那一夜的敘談卻是貨真價實。
他說不來，自那之後居然就真的一日都沒有來。
她自己也是蠢得出奇，竟還問了芷雨那樣一個顯而易見的傻問題。
“……小姐？”
芷雨換掉小茶壺裏的冷水，轉頭瞧見她神色怏怏，略一思索，又試探性地問她道：
“小姐是有事要同席訣少爺商量嗎？若是如此，咱們選個合适的時辰，直接去鐘府一趟不就好了。”
“……沒事。”
封清桐抿了抿唇，半晌之後才重新拿起毛筆，又複而鋪開一張新的宣紙，
“他約摸真有瑣雜的差事在做，咱們還是別去叨擾了。”
……
轉眼到了五月初四，秦以忱歸家不過半月，現下又領了皇命奉旨離京。
他辰時三刻從家中出發，鐘星婵巳時不到便風風火火地趕去了封府，一面長籲短嘆着她那木頭大哥真真是沒救了，一面晃蕩着手中三寸厚的小冊子，讓封清桐自行從其上挑選鐘意的茶樓酒肆。
五月初五是封清桐的生辰，她生在立夏，按理本該是個活潑熱烈的性子。但奈何她天生細膩又遭時不偶，加之幼年還因為封若時在朝堂上的緣故憑白承受了諸多磨難，以至于韓容清心中對她總覺虧欠，每年的生辰都要大辦不說，她若不想與親朋父母一同悶在府中，外出游玩也無乎不可。
去年的及笄禮便是韓容清與封若時一齊操持的，鐘星婵看得心癢，提前半載便與她做好約定，只道封大小姐的十六歲生辰禮，必定要交給她鐘星婵全權經辦。
“桐桐，你想在哪間酒肆用膳？我派人去給掌櫃傳話，讓他提前将旁人都清出來，将位置只留給我們。”
鐘星婵單手卷着發尾，懶洋洋地斜倚在貴妃榻上，“我當時還算着大哥的位置來着，啧，提起他就來氣，明知翌日就是你的生辰，他也不想想法子，在安都城裏多待一日。”
封清桐捧着那冊子來回翻看，聞言淺淺地笑了笑，“別再計較兄長了，畢竟皇命難違。”
言罷又将冊子攤開在掌心，指着其上的一處地點讓鐘星婵瞧，“這裏如何？我記得此處有片槐花林，你不是愛吃槐花餡的湯圓嗎？咱們正好可以去收些新鮮花瓣，回來我做給你吃。”
“哎呦，這是你的生辰，你總考慮我做什麽。”鐘星婵半支起身體，“選你自己喜歡的呀。”
封清桐又笑，“這是我喜歡的呀，收花瓣也不過是順手的事，既能一舉兩得，何樂不為呢？”
“好吧。”鐘星婵掃一眼冊子上的鋪子名號，“那我稍後讓青芝去傳話，明日咱們就去這裏。還有，這是大哥托我帶給你的生辰賀禮。”
她說着，從袖中取出一方天青的緞面錦盒遞過去，餘光瞥見封清桐神色如常，稍稍猶豫後又語調輕輕地補了一句，“桐桐，娘親昨日還教訓大哥來着，你，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封清桐一臉詫異地将錦盒接過，“秦姨母教訓兄長做什麽？”
她略一停頓，又認真補了一句，“而且我也真的沒有往心裏去。”
她确實沒在撒謊，對于秦以忱的因故缺席，較之以往的失落難過，她更多感受到的反而是淡淡的遺憾。
且這份遺憾似乎又與情.愛沒多大幹系，就像夕暮漸隕，殘陽漸消，花晨月夕轉瞬逝去，她也同樣會感到遺憾。
許是她的神色當真平靜，鐘星婵看進眼中，肉眼可見的松出一口氣，“你不難過就好。”
她撐着手臂站起身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午時我來接你，待用過午膳之後，你再挑選接下來的行程。”
封清桐笑盈盈地同她道了句‘三小姐辛苦’，也随着她一道起身，打算将人親自送出去。
二人一前一後行至封府門前，封清桐看着人登上馬車，才要提步回返時卻又聽得身後有人喚她。
“封小姐。”
封清桐循聲回首，發現來人竟是鐘小十。
“小十？”
她登時一愣，下意識踮腳朝鐘小十身後望去，
“你……”
鐘小十瞬間了然，“奴才是自己過來的，二少爺近日來忙得腳不沾地，今日也只在晨起時回來了一刻，簡單換了身衣裳便又被蒲大人請去了臬司衙門。”
他規規矩矩地朝封清桐行了個禮，“但盡管如此，二少爺心裏也是記挂着封小姐的。這不，奴才此番就是奉着我們少爺的安囑，特地來給封小姐送東西的。”
他退開一步，從馬車上取下烏木食盒，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封清桐，“這是正陽大街左起第三間鋪子的豌豆黃，二少爺說您愛吃，今日途徑那處便順道買來了。”
封清桐伸手接過，想了想又問他道：“席訣身上的傷勢如何了？”
鐘小十避而不答，“奴才也不好說，封小姐不妨當面問少爺吧。”
他複而躬身拱手，“畢竟除去這碗豌豆黃，二少爺還命奴才給封小姐帶句話。”
“少爺說他今晚就來府中探望您，還請封小姐，晚些安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