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鐵樁
鐵樁
陸聞墨,陸家的三少爺,其人于黎蔓心中已經從“陸聞硯的乖巧、好學的弟弟”一躍成為“另辟蹊徑來上房揭瓦型的好勝小孩兒”。一想起他下了學就要過來找自己和陸聞硯,黎蔓頗為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陸聞謙常年在外,黎蔓對其并不了解,因此不多做贅述。但對于陸聞硯和陸聞墨這對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她總覺得兩人的關系有些微妙。
若說關系好,陸聞硯明知道陸聞墨目前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想一出是一出的行為于其長遠治學不利,雖有所勸告但總體來說還是有些作壁上觀。陸聞墨對自己這位兄長也總是隐隐較勁,黎蔓看得出來這小子當初之所以興致勃勃地去看兵書,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二哥沒有看過”。
可若說關系不好,陸聞墨的幾個夫子都是陸聞硯寫信請來的,黎蔓派人打聽過,所請之人确實都是有真才實學、教導嚴謹之士。陸聞硯對陸聞墨屢屢要換夫子一事不喜,對其出格行為也會适當制止。而陸聞墨對他二哥也表現出非比尋常的信任——類似二哥說的準沒錯,和一種敬仰的态度。
黎蔓對陸聞墨的态度談不上讨厭或者喜歡,畢竟她對自己名義上的夫君都還沒到這些份兒上,“夫君”的三弟自然要往後捎捎。但因着在扳倒前掌櫃的事情上陸聞墨功不可沒,黎蔓對着他還是多上了幾分心。
但是陸聞墨偏偏纏着她要習武,這真的是件麻煩事。她雖想了個主意,為此還裝病拖延了兩天找人定做東西,但也不知道是否能完全行之有效。想到這兒,黎蔓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麽困擾?”陸聞硯伸手端起來福倒好的茶,示意後者給黎蔓也倒一杯,“郡主若是覺得不方便,不妨交給我。”
他溫和地道:“郡主不必太過煩惱……”
他本想說一句“左右有我在”,誰知黎蔓正滿腦子都是等會兒該怎麽讓陸聞墨對習武這件事知難而退,對于他說的話沒思考太多,只順嘴接道,“都說長嫂如母,我對三弟……”
這話還沒說完,陸聞硯當即愣住,黎蔓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有些羞赧地捂住小半張臉,吞吞吐吐地說:“我,我……”
“若我沒記錯,郡主連十七都還沒到呢,”陸聞硯瞥見她那如上好脂玉般的臉龐染上絲絲縷縷的緋色,又想起這段時日黎蔓忙前忙後的種種,心軟幾分,意有所指地勸,“郡主不必把自己約束太過。”
黎蔓輕咳兩聲,清清嗓子,做出一副從容姿态,“聞墨畢竟是弟弟,身為過來人,”她想了想,“況且你我既然是他兄嫂,少不得要多照拂幾番。”
她又擺擺手,“無妨,”黎蔓胸有成竹,“我雖不習武,但父兄在時我也曾見他們操練,三弟等會兒來了,我自有妙計。”
陸聞硯恍然意識到什麽,他與她對視,看她一本正經,卻猛地想起對方原來是家中最小的那個。
一個人通身的氣度性格,大部分都與其在家中所受熏陶脫不了幹系。黎蔓雖早喪雙親,但童年時光基本上還是與其家人一道度過的。加之上次回門時的所見所聞,陸聞硯幾乎可以想到她過往定然是被照拂寵愛的那一個。
Advertisement
昔日被家人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的女嬌娘如今嫁了人,柔弱的肩膀便開始需要照拂起他人。
他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黎蔓顧不上通過面前人的神色去揣度對方內心的想法,眼瞧着幾個家丁哼哧哼哧地擡了幾根圓而粗壯的鐵柱進來。女子随即起身,指揮着幾人将那些鐵柱子在陸聞硯的院子裏依次錯落着擺放好。
那些鐵柱有高有低,不約而同地閃着銀色的光芒,豎立在陸聞硯的院子裏,威風凜凜,锃亮逼人,與周遭的一片花花草草格格不入。
陸聞硯一頭霧水:“這是?”
黎蔓眼底滿是躍躍欲試,一向從容不迫的人站到那些鐵柱旁邊,不時還伸手撫上幾下,聽到陸聞硯的話,她自然而然地解釋:“打木樁需要陷進地裏,後面取出來不方便,只得暫且用這個将就将就。”
陸聞硯是個純粹以文入仕的,問起武學那真真是兩眼一抹黑。他正打算再問些什麽,卻見黎蔓朝他一個有些俏皮的笑容。
“我思來想去,覺得既然是三弟要來,我那院子裏有好幾缸水芙蓉,與這些鐵柱子放着不算相映成趣,”她考慮周全,“況且這于三弟而言,應該是極難的,等會兒他若不甚磕絆幾下,二郎這院子裏沒有水缸,也要放心些,不怕砸着。”
陸聞硯:“……”
她前半句話好像是覺着這些東西擺在她院子裏有些煞風景。
可陸聞硯打量幾眼那些鐵樁,再審視了一下自己這翠綠欲滴的小院,實屬看不明白這兩者又哪裏能相映成趣了。
不過聽完後半句,坐在輪椅上的人顧不上前面的嘀咕,只下意識替自己三弟抹了一把汗。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吃點苦頭便能讓陸聞墨回心轉意,那也未嘗不可。
于是陸聞墨下了學興沖沖地趕到小院,推開門,還沒來得及向自己的二哥和二嫂嫂行禮,他就被這一排鐵樁反射的光亮閃瞎了眼。
小少年當即愣在原地,狐疑着不太敢靠近:“這是什麽?”
“三弟來了?”黎蔓坐在陸聞硯身側的位置,遠遠地朝他招手,語氣輕快,“走近些,這些都是給你準備的。”
陸聞墨“哦”了一聲,半信半疑地走近,又忍不住開口,“嫂嫂,我說我想習武……”
“這就是習武啊,”黎蔓笑眯眯地解釋,她指了指那些鐵柱子,“三弟對習武這麽上心,嫂嫂我可感動了,木樁是來不及打了,眼下只得将就三弟用這些。”
“啊?”盡管鐵柱最頂上被包了圈布,陸聞墨還是能在餘下的反光亮面上看見自己的虛影,他撓撓腦袋,“這是什麽意思?”
黎蔓站起身走到那最高的那根旁邊,鐵樁比她高出一點,比陸聞墨則高出近兩個頭。女子語氣照舊溫和,不疾不徐:“我自己體弱,所以沒怎麽習過武,但也練習黎家身法的基本辦法還是知曉的。”
“練武是水磨功夫,走梅花樁更是童子功,”黎蔓反問道,“想來三弟在這些日子裏看了不少兵書,那麽這句\'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三弟應該聽過吧?”
陸聞墨虛虛地比劃了一下離他最近的那根鐵樁的高度,暗自心驚的同時連帶着聽黎蔓說話的勁兒懈怠不少,木愣愣地點頭應和,“啊……嗯,是。”
陸聞硯适時開口,“聞墨,郡主為了你想習武這件事,可是拖着病體都特地去找人到鋪子定做了這些樁子過來。”
這話是假的,“拖着病體”的黎蔓稍稍別過眼。
陸聞墨反應過來,雖說他對着這些梅花樁已經在心裏瘋狂打鼓了,但也還是趕緊拱手朝黎蔓行禮,懇切地問:“聞墨謝過嫂嫂,不知道嫂嫂可大好了?”
“我這終究是老毛病,不必管,”黎蔓含糊其辭,這幾日她精神還算不錯,細問起來怕也不好搪塞,只趕緊将陸聞墨的注意力拉過來,“三弟既是想學武,打好根基是必要之舉也是必行之路。”
陸聞墨心頭湧上不安,他眼睛瞪得溜圓,指指自己又指了指梅花樁,“嫂嫂的意思是……”小少年想了想自己這段時間囫囵看過的幾本兵書,心中隐隐有了個猜測,“我在這些樁子上頭練?”
黎蔓點點頭:“正是。”
小少年怔楞在原地,眉頭皺起來。黎蔓卻好似沒看見一樣,照舊對着這些梅花樁仔仔細細地說了起來:“除開人們慣常所見的走樁、打樁,梅花樁功的練習方法還大致分為上、中、下三盤練法。”
在上盤即樁上,最基礎的踩樁行步外行家能手還能翻騰倒立,甚至與他人對打過招;在中盤即樁與樁之間,練的是轉樁,尋求身法迅敏矯健;在下盤即樁下,多練的是蹲樁,也有将梅花樁作為敵手,與之對打的練法。
一番長篇大論下來,連陸聞硯都在心底暗暗驚訝了,小少年臉上的猶疑藏也藏不住。
“我并非習武出身,因而看不出誰是天生能習武的好苗子,況且三弟年紀小,我想着便從簡單的學起比較好,”黎蔓彎了彎眼睛,叫了個壯漢出來,“我思來想去,覺着誤人子弟最是不好,便托人為三弟尋了位師傅,今天先帶着三弟走走樁。”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陸聞墨上學時夫子經常在他耳邊念叨,是自己提出的要學武,還勞動二嫂嫂為此在母親面前遮掩、拖着病體去奔走。陸聞墨自認還是要臉,硬着頭皮答應了黎蔓說的話,擡手朝那壯漢作了個揖。
鐵樁共有七八根,其中最矮的那一個都比陸聞墨的膝蓋處高出三指。壯漢示範了一遍後,在陸聞硯和黎蔓的殷切注視下,陸聞墨大着膽子邁了上去。
“這是第一步,三少爺需把身子立正了,”特意被請來的壯漢粗聲粗氣地說,“再走到那根鐵樁上。”
鐵樁圓面不過成年人的兩個巴掌大,陸聞墨仗着年紀小,兩只腳還能晃晃悠悠地在上面勉強盤住大半。可眼下壯漢又叫他移動到另一根高一些的鐵樁上……
兩根鐵樁之間的距離約有大半米,平底走路自是輕輕松松,可要是在樁上移動,對于陸聞墨來說着實有些難。盡管黎蔓表示那壯漢會在一旁護着,陸聞墨還是猶豫了半天都不敢伸腳。
但在第一根樁上一動不動算怎麽回事,僵持好半天,陸聞墨總算伸出一只腳邁到那第二根鐵樁上,咬咬牙猛地一晃身子,手在空中張牙舞爪幾下,幾近趔趄地邁出了第二只腳。
第三根鐵樁的高度來到陸聞墨的腰腹以上三指,小少年與那亮面對視,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他低頭看了眼地面,覺得有些高,摔下去可能會有些疼。他身子稍動,差點掉下來,忙顫顫巍巍地彎腰用手扶了下。
他顯然很緊張,也有些害怕,扭過頭來故作鎮定地問黎蔓:“嫂嫂,這個法子……在習武裏算難的還是簡單的?”
黎蔓臉上露出幾分不理解,她只解釋:“三弟,這是童子功。”
聽了這話,陸聞墨自己給自己解釋——嫂嫂應是想說梅花樁是簡單的法子的意思。
陸聞硯顯然也懂這弦外之音,揮了揮扇子,語氣有些驚訝,“習武的童子功原來是這樣?”他瞥了眼眼前的梅花樁,又道,“哪怕我沒墜馬,怕是也上不了第二根樁子。”
“那你不太有習武的天分,”黎蔓笑着打趣他,“三弟可上了第二根鐵樁。”
在第二根鐵樁上半蹲半站的陸聞墨聞言一愣,沒料到自己這樣勝了二哥一籌。他擡眼看了眼第三根鐵樁,心想那我再走一根會不會更厲害些?
他正邁開腿,這邊的陸聞硯卻借着扇子的遮掩和黎蔓說悄悄話。
“郡主此計為何意?”
“取法乎上,僅得其中。”
陸聞墨不見得多想習武,直面拒絕怕是會起到反面作用。只要讓他既覺得習武難,又滿足他最原初的想法,自然能讓人打退堂鼓。
對此,黎蔓思忖片刻,決定過後再添一把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