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交談
交談
溫年下午參加完最後一節旁聽課, 就去參加結束會議了。
校方代表對他們表達誠懇的感謝,下午四點鐘,李老師宣布這次活動徹底結束。
小楊老師有朋友來了, 她們打算去附近高山游玩,離得不遠, 聽說這處山清水秀,青翠一片,遠遠望去, 山巒連綿起伏, 半隐在雲霧裏,飄來幾分缥缈詩意。
溫年在辦公室收拾了下東西, 周齊斯懶倚門口。
窗外浮着晚霞昏色, 學校裏的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廣播站放着輕音樂,就連熱鬧了一天的秋千那裏, 都變得冷清起來。
秋千的幾步外,站着個女生,戴着副眼鏡, 身材瘦小, 肥大校服挂在身上似的,風一吹就鼓得空空的。
溫年認出這是第一天代課班上的學生, 內斂寡言, 坐在靠牆那邊的第五排, 她從前上學時, 也習慣坐這個位置。
所以就格外印象深刻。
明明一直盯着秋千, 卻還是一直停在原地,怎麽都不肯挪步。
溫年瞥到, 總覺得看到只對世界悄悄試探的貓咪。
目光停留了一小會,周齊斯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着她。
過了一小會,溫年總算收回視線,想到男人還在等她,于是快步走到他身邊。
“好了?”
“嗯。”
他們并肩下樓,廣播裏的音樂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
Advertisement
經過小花園時,溫年又忍不住投去視線。
周齊斯問:“要去看看麽?”
溫年有些猶豫地說:“時候也不早了。”
“也不差溫老師這會。”
“嗯,那我去看看。”
雖然溫年一向并不是很愛管閑事的人,可都到這個點,還有學生一t直沒回家,不留意下,也沒辦法安心回家。
在溫年走近的時候,女生同樣也看到了她,到了跟前,也不說話,只是定定看着她。
離得近了,溫年才注意到女生有雙很清透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倒映着世界的影子。
“小同學,怎麽還不回家啊?”
女生仰着頭,認真回答:“我不小了,今年都八歲整了。”
“嗯,确實是不小了。”溫年輕輕笑了笑,改口道,“所以同學,怎麽這個點還不回家啊?”
女生仍是盯着她,沒吭聲。
溫年又問:“要坐秋千嗎?”
女生擡眼,下意識瞟了眼秋千,又迅速掃了眼她身側男人,露出猶豫的神情。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溫年偏頭,跟周齊斯對視了下。
周齊斯神情未變,卻了然地問:“想吃冰淇淋麽?”
溫年注意到女生眼睛微微一亮,像是聞到魚幹味的貓咪,可又很快半垂眼眸,擋住那一瞬的期待。
就像是問她想不想坐秋千時,同樣展露的神情。
溫年笑道:“香草味。”
又側頭看向女生:“同學想吃什麽味道的?”
女生緊抿嘴唇。
溫年微彎眼睛:“香草?草莓?牛奶?巧克力?”
她注意着女生細微的神情變化,年紀還輕,孩子天性還占了上風,在聽到自己想要的口味時,神情騙不了人。
“那老師幫你決定。”溫年朝着男人笑道,“還有巧克力口味的。”
周齊斯眼裏流露幾分縱容。
修長身影離開在眼前。
溫年和女生同時收回視線。
對視上,女生不自然地先撇開了目光。
“我叫溫年,溫度的溫,小年的年。”溫年輕聲說,“同學,你叫什麽啊?”
女生有一會沒說話,就當溫年都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傳來很輕的答聲:“劉郡。”
溫年瞬間将這個名字和眼前這張臉對上號。
腦海裏晃過那張只寫了一句話的作文卷——我沒有理想。
原來這就是那個挺酷的小孩。
是個女孩啊。
劉郡卻把她的一時沉默,誤以為是沒聽清,又有樣學樣地解釋:“姓劉的劉,郡縣的郡。”
溫年很輕地笑了下:“劉郡同學,老師還挺想坐秋千的。”
劉郡朝她直直看來。
“所以能不能幫我推一下啊?”
劉郡點了下頭。
溫年坐上秋千,劉郡站在她身後,幫她推着,女生用的勁不大,只是随着弧度輕輕晃着。
天邊鋪陳開的昏色漸濃,暈染橙紫色的晚霞,像是一副動人的油畫。
微風淺淺吹來,拂來灌木叢的淡淡花香,溫年微微後仰着頭,眼眸彎起漂亮弧度。
她微笑起來很有親和力,渾身散發着柔和感。
“劉郡同學,要不要也來坐會秋千?”
劉郡被這道笑容,有些晃到眼睛,手指握緊秋千繩索,愣神地點了下頭。
可很快她又迅速搖了搖頭,一副完全懵了的神情。
溫年起身:“你幫老師推了這麽久的秋千。”
劉郡有些不解地擡頭看她。
溫年笑道:“那禮尚往來,老師也應該幫你推會。”
劉郡愣愣地點了下頭,整個人感覺暈乎乎的,莫名其妙就坐上了秋千。
後背傳來力度,明明不是很重,卻像是使了巧勁似的,秋千高高蕩起,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鼻尖似乎要碰到那片橙紫色雲彩。
蕩高、落下,再蕩高、再落下。
風聲和花香掠過鼻尖。
秋千的晃動幅度,漸漸慢了下來,劉郡重新落回到地面,突然低聲說:“溫老師,我的作文是不是很糟糕……”
溫年聽到這句話,才意識到女孩在她面前的不自然和猶疑,到底是從何而來。
輕聲問:“為什麽會覺得糟糕?”
“大家都有理想。”劉郡垂着眼睫,薄薄鏡片內,細密小刷子般的陰影,擋住她眼裏的情緒,“可是我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有什麽理想。”
她的神情失落,像是被雨淋濕的無家小貓。
頭頂落下輕柔嗓音:“可是人也不一定要有理想啊。”
劉郡猛地擡頭,遲疑地問:“人可以沒有理想嗎?”
“當然了。”溫年微彎眼眸,“很多人沒有理想,也活得很開心的。”
“那劉郡同學,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呢?”
劉郡說:“我想讓媽媽開心。”
到了此時,溫年才明白,為什麽她從這個女孩身上,感知到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曾幾何時,她也曾經有像這樣迷茫過。
在那個懵懂又敏感的時期,她害怕不合群,害怕未知的迷茫,更害怕空洞的內心。
“讓媽媽開心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溫年口吻如常地說,“老師在你這麽小的時候,也經常會冒出這個想法。”
或許是接收來自對方的共鳴,劉郡徹底軟化下來,說出她一直而來的苦惱。
“可是我經常和她吵架,她讨厭我做和學習無關的事情,我煩她的唠叨,我一點都不想當小孩,也不喜歡大人說你這麽小懂什麽。可每天她就算是再生氣,都會記挂着我有沒有穿夠衣服,給我做我愛吃的。她明明是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有時候我卻覺得她是我在世界上最讨厭的人。”
劉郡很傷心地說:“我是不是個很壞的女兒。”
手掌輕輕落在蓬松頭頂:“兩個不同的人在一起,就像是兩塊積木,再嵌合也會有縫隙的,如果要硬生生擠空這些緩沖的空間,可能就會碰到堅.硬的棱角。”
“生出的一些想法,只是大腦給自己的緩沖。所以有時候,很多東西并沒有自己想的那樣糟糕。”
“老師相信你和媽媽,都是互相愛着彼此的。”
溫年在這個年紀時,也想很快脫離孩子的名號,對待事物的看法是脆弱而矛盾的。
大概是每個人必經的生長痛。
劉郡感覺心口仿佛松了口氣,她或許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發洩的口子。
“溫老師,以後我可以經常跟你聊天嗎?”
說完頓時想起她們隔着這樣遠,露出說了什麽錯話的神情。
溫年了然笑問:“劉郡同學,那要當我的筆友嗎?”
劉郡定定看着她,眼裏映着期待的微光。
溫年在女孩面前伸出小指:“所以要當我的共犯嗎?”
劉郡微勾住小指:“那這是我和溫老師的秘密,我們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說謊的人,會變成小狗的。”
小指微晃了晃,她們相視一笑。
“劉郡!劉郡你在哪啊?”
傳來呼喚聲。
“啊,是我的朋友來找我了。”
溫年和劉郡循聲看去,是一個紮着馬尾的白淨女孩。
轉眼,卻意外看到不遠處的修長身影。
随意站在那,樹影斑駁落了半身影影綽綽。
劉郡跟她揮手道別:“溫老師再見。”
溫年笑道:“同學再見。”
劉郡經過周齊斯面前時,被叫住時,莫名緊張,像是只受驚小兔子。
呆呆接過巧克力味的盒裝冰淇淋,說了聲謝謝。
馬尾女孩問:“你怎麽跟溫老師在一起啊?”
劉郡微愣:“那是我跟溫老師的秘密。”
馬尾女孩立刻說:“你都跟別人有秘密了,你不跟我天下第一好了!”
劉郡慌亂解釋:“沒有沒有,我跟溫老師拉鈎發誓了,說出來要變成小狗的!你別生氣,我給你買冰棒吃!”
馬尾女孩哼了聲,也特別容易被哄好:“一根不夠,我要兩根!”
随着風聲,傳來女孩們的聲音。
天邊的黃昏晚霞,已經快要溢滿天際,溫年偏頭看着身旁男人,接過香草味冰淇淋。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啊?”
“剛好回來。”
“溫老師,該回家了。”
“嗯。”
回家路上,車窗倒退青翠樹影,溫年咬着盒裝冰淇淋,橙黃色外盒,完全是她童年裏的味道。
春風撲到臉頰,溫年有些忍不住說起課上,孩子們千奇百怪的理想。
身側傳來低沉嗓音:“溫老師小時候寫的理想是什麽?”
溫年聞言有些怔神,彎着的眼眸,還維持着微微上揚的弧度。
“我啊,當時是随便亂寫了一個,寫的還是醫生,我記得很清楚。”
“為什麽?”
“當時的想法很簡單,醫生救死扶傷,是個很神聖的職業。”
“那你寫了什麽?”
“我交了白卷。”
溫年微張嘴唇,竟然第一反應不是震驚,而是覺得這确實像是男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所以溫老師是怎麽成為老師的?”
溫年很輕地笑了下:“其實我有段時間很不想成為老師的,因為有些不好的印象,不想成為這樣讨厭的人。現在想t想,這個想法還挺幼稚的。”
“後來轉學,遇到了當時的語文老師,我那個時候九歲,她是很難得不把我當小孩子的人,還當起我的書友。我很感謝她,如果不是碰到她的話,我可能會對故事裏的愛情諱莫如深,也可能會錯過故事裏那些精彩的世界。”
“同樣是老師,對待學生不同的态度,造就兩種截然不同的結局。”
“所以那個時候,我在想一件事,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不要讓我的學生傷心,也不要用惡言中傷孩童時期的萌芽。”
說完,溫年輕揉指腹:“我這樣是不是有些傻啊?”
她早就過了談及理想的年紀,說着這樣的話,總感覺很不好意思。
“不傻。”周齊斯唇角微掀,“溫老師确實很負責耐心,認真、也很有原則。”
“說這些話時,反倒很可愛。”
溫年臉頰微微發燙:“我哪有你說的這樣啊。”
半垂着眼睫,一副羞赧神情。
傳來聲低促輕笑,顆粒感般的氣流竄進耳畔。
對他心動,好像變成件很輕而易舉的事情。
溫年不自覺也輕笑了笑。
她想或許她一直都在逃避,小時候用懂事乖巧獲取着外界好感,長大後繼續僞裝自己,對待感情也是,她一直止步不前,不敢将自己的心放出來分毫。
怕懸空,也怕跌落。
“齊斯。”溫年很輕地喚了聲,“我在感情上,一直是個很遲鈍也很慢的人。”
不同于周齊斯恣意随性的本性,她總是顯得躊躇不前,憂慮太多。
“溫老師是怕我等不及麽?”
溫年偏頭瞥向男人。
窗外晃動的婆娑樹影,在深邃側臉落在斑駁光點。
他的嗓音幾分懶怠。
“所以溫老師,晚上要和我約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