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斯特奇納的想法(完)
斯特奇納的想法(完)
斯特奇納是第一個認識埃文·道爾的。
“你的名字真奇怪,你的頭發還是金色的。”
埃文·道爾:“你的名字也奇怪,斯—特—奇—納,有四個字。”
“我爸爸的名字也是四個字。”
“你爸爸呢?”
斯特奇納小聲說:“死了。”
埃文:“诶,我也是。”
“……”也是個什麽啊。
他們成為了朋友。某天,埃文撿了個綠眼睛的小孩回來。
從阿佩達南開始,到阿大、阿中,追随埃文·道爾的同伴越來越多,然後就是那個黑發黑眸的男孩。
斯特奇納隐隐有所預感,他和那個男孩是同類。他和埃文·道爾會成為朋友,是因為他羨慕對方身上無拘無束的生命力,像一株肆意的野草紮根在居住地也能堅韌生長。
而郁此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同那個黑發男孩對視,那雙死氣沉沉的,對未來與生命毫無波瀾的眼眸,讓斯特奇納想要流淚。
“邀請他成為我們的同伴。”這個提議在私下悄悄發起,聰明的孩子們察覺到那個叫郁此的男孩沒有什麽搭理他們的意願。
他以為他們看不出來,他其實不想活下去嗎?
阿佩達南說:“我要告訴他,我會把他當弟弟那樣去照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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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奇納反而沉默。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保持觀望态度。就像埃文·道爾把阿佩達南撿回來的時候,他也是觀望。
他是第一個認識埃文·道爾的同伴,可斯特奇納知道他一直游離在同伴們的生活外。
最開始爺爺不讓他和居住地的孩子們接觸,埃文他們只能偷偷摸摸的來找他,往往待不了多久他就要掃同伴們的興回去了。
爺爺知道他每次偷跑出去是為了什麽,等他回來嘴裏總是念叨着別老和那幫居住地的孩子們待在一起。
以往斯特奇納都是沉默忍受,他向來是不會頂嘴的乖孩子。可那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聲的問道:“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我想做什麽事都不可以?”
鎮上的孩子都笑他沒有爸爸媽媽,成天只能跟在爺爺後面,他去市場上買東西,他們就扔石頭砸他。
埃文帶他一起套那幫壞孩子的麻袋,把他們狠揍一頓。如果埃文是壞孩子,那扔他石頭的那幫孩子又算什麽?
父母死後,就算被同齡的孩子們笑話欺負,他也只會把眼淚擦掉裝作沒事,不會讓爺爺看到他哭的樣子。
可那天他哭了。他想問的不止是那兩句話,為什麽爺爺活的那麽辛苦,為什麽那麽辛苦賺過來的錢每個季度都要上交給區長?
在爺爺的不贊同下他又能和埃文·道爾、和那些朋友們的同伴關系維持多久?爺爺總是說不要和居住地的那幫孩子們玩在一起。實際上,他們也不會再來找他了吧?
斯特奇納把頭埋在臂彎裏,藏起眼淚,爺爺的嘆息聲響在耳邊。這一刻他心底抽搐,未來的無望吞沒了他。
第二天,爺爺托人買了一輛自行車回來。
斯特奇納愣愣的看着那輛嶄新的自行車,爺爺不再提之前說過的那些話,他說:“以後騎車去找朋友們玩吧。”
那個時候他眼睛都亮了,跑過去抱着爺爺說:“爺爺真好。”
過去的記憶再度回想起來,就和這天一樣灰蒙蒙的失去色彩。
爺爺死了。
阿佩死了。
罪魁禍首是雷伽區長。而他還沒死。
斯特奇納面無表情,他忽然開口,“我先回去了。”
阿佩達南躺在柔軟的床上,身上還蓋着小被子。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冰冷,郁此正徒勞的想要使他溫暖起來,仿佛這樣夥伴就能睜開眼再看一看他們。
斯特奇納默默地想,他的心一定是破了一個大洞,所有的血都從那個大洞裏流幹了。他木然的,毫無知覺的轉過身,埃文低啞的聲音叫住了他。
“斯特,你回去問過爺爺了嗎?他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嗎?”
“……”
即使事态發展到這一步,埃文也仍挂心他的事。
斯特奇納的背影微顫。
“當然。”他說,“爺爺願意和我們一起離開。”
從鎮子走到居住地,再從居住地走回鎮子。斯特奇納的腳底磨出血泡,而他一無所覺,神情木然的站在街上。
周圍都是哭嚎聲,整條街都被雷伽區長的護衛隊搶掠一通,有的居民察覺不對早早把自家孩子藏了起來,接連幾戶人家都這麽做。誰也不知道雷伽區長想做什麽,他現在像瘋了一樣,挨家挨戶搜刮過去搶錢搶人,連小孩都不放過。
爺爺、阿佩。斯特奇納在心裏默念,他朝那幫掠奪的強盜們走去。
“帶我去見雷伽區長。”
護衛隊的其中一個人照他臉上來了一下,他的嘴裏頓時湧上一陣甜腥。斯特奇納從地上爬起來,神色不變重複道:“帶我去見雷伽區長吧。”
“我知道他們把家裏的孩子藏到哪兒了,讓我見一面雷伽區長。”斯特奇納笑了下,“我想向他……求個恩典。”
照例來說他會被當場打死,一邊打死一邊挨不住了把自己知道的東西都交代了。但斯特奇納拿出了他全部的錢,他把這些錢捧到他們面前,還是重複那句話:“讓我見見雷伽區長吧。”
一副看上去被拿捏了軟肋,需要求到雷伽區長本人面前的模樣。
他們收下了他的錢。
斯特奇納曾一直想看清雷伽區長的臉,真看到了反而沒什麽可贅述的。雷伽區長給人的印象不如他腳上的靴子來得深刻,他永遠有一雙光亮的靴子。
他的靴子沾滿鮮血。他站的每一寸土地、他高高在上的地位,都由他人的血肉堆砌。鮮紅色的血曾在無數個斯特奇納跪在雷伽區長腳下的瞬間漫上他的視野,淌紅他跪着的那片地方。
一個人的血能流多遠,違抗者的血即使流幹了也沒有人敢去為他收屍。死去的人被拖走喂狗,活着的人只敢流淚。爺爺,他曾問過爺爺他為什麽是公民。錯誤的不是一個孩子天真無知的想法,追溯根源是使他産生這不應當想法的規定。
規定是要他生來就是一個低等的公民,他的雙腿不是用來走路的,是用來跪在統治他們的人的面前。他的大腦不是用來思考的,是用來服從指令。他要掏空自己,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牢牢統治着他們的這個人。否則,那就死去。
他看見雷伽區長的臉,同時也看見了——血,無數鮮紅的血從那張臉上淌下來,那是從爺爺身體裏流出的血,連帶着他那無能可悲的眼淚。
阿佩達南死前遭遇了什麽?他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招致雷伽區長和佩瓦爾夫人做了這場局。他們掐死了他。
阿佩啊——
你那個時候一定很害怕吧?斯特奇納的嘴唇動了動,他無聲的說道:
別怕,我很快就來陪你。
很小的時候斯特奇納就意識到了一件事,他和大家是不一樣的。他不否認自己和夥伴們志同道合,但更多時候他感到孤獨。
唯獨從郁此身上,他隐隐察覺出同類的感覺。
被雷伽區長殺掉的人的親人只會哭泣,他們的眼淚像在弄髒死者。年幼的斯特奇納想,他們應該憤怒,他們竟然在痛哭一場之後又跪在雷伽區長腳下,他們軟弱的眼淚弄髒了那個勇敢的人。
他們的眼淚只會去熄滅一個人心底憤怒燃燒的火焰,這是一件多麽值得痛恨的事啊。
爺爺,我不會做這樣的人。
阿佩,不要害怕。
斯特奇納在假裝下跪的那一刻朝雷伽區長撲過去,他不記得那是一張什麽面孔,不記得那張臉上露出了什麽表情。他的眼睛只看見鮮紅色的血和一雙靴子。
雷伽區長他什麽也不是,他又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他是一個攜帶權勢的符號,不會是他也只會是別人,低等公民注定像牲畜一樣代代繁殖供他們壓榨,低等公民的血釀成一杯酒,低等公民的肉是一盤片好的盤中餐。
從生到死,任人咀嚼。
憤怒的火焰燒灼痛苦從斯特奇納的心底迸發,他聽見雷伽區長發出一聲慘叫,他手裏的刀仍舊死死插在他的身上。
你也會痛苦嗎?你的血也是紅色的嗎?雷伽,你也會死去不是嗎?
眼前浮現出郁此的臉,斯特奇納想起那是個晴朗的天氣,埃文去市中心存錢,他和郁此、阿佩三個人去河邊釣魚,他們撿到了一只快死的兔子。
他想快點了斷那只兔子,結束它的痛苦。郁此沒有覺得他殘忍,反而接過了那只兔子。等那只兔子不動了之後,他的手輕輕蓋住兔子的眼睛,直到埋葬時往它的臉上放了一片樹葉。
“我希望它能安息。”他說。
即使做着那樣的事,對方的神色也始終平靜。從那一刻起,他意識到這位夥伴有着異于常人的悲憫之心。
阿郁。斯特奇納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來,隐約間他似乎也看見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雙手,将要遮住他難以瞑目的眼。
他死死抱住雷伽區長,守衛們不好用槍,就用槍托狠狠砸他的頭部,用随身佩戴的長劍橫向刺穿他的身體,一下又一下地持續到斯特奇納不再動了,才能把他和雷伽區長分開。
雷伽區長身體抽搐,嘴裏冒着血沫,生死不明。
斯特奇納力竭而亡。
臨終前他看見生命的走馬燈,他始終都被束縛于公民這個身份游離在夥伴外。他讨厭斯托帕卡區下雪的冬天,這意味着開春才能和同伴們相見。他讨厭供應日的稅收,這意味着埃文又要悄悄接濟他。他讨厭……他讨厭的有太多了。
他是一個累贅,是一個負擔。夥伴們經常要考慮他的存在,為他停滞。還有很多未宣之于口的事,例如他也想搭上那輛列車和他們一起去找郁此,他也想加入他們的逃亡,他不在乎會不會成為通緝犯,他想他們永遠在一起。
他好想和夥伴們一起去弗撒鳴星。
爺爺,阿佩,埃文,郁此……真好,他終于不會是負擔和累贅了。他自由了,夥伴們也自由了。
斯特奇納咽下最後一口氣。雪花飄在他睜着的眼睛裏,他的眼裏失去了最後一絲神采。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