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的自我
我的自我
誠然,待在這群活潑的孩子們間,再枯竭的心都會活泛起來。而郁此的眼神毫無波瀾,不同于先前,此時此刻的他意興闌珊。
一些難以言喻的瑣屑事物逐步向郁此包裹過來,逼真的讓他遺忘了這是個虛拟的游戲世界——即使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不像個玩家就對了。
現在由面前的npc們帶動着劇情,在返回居住地的路上,泥濘的小路散發泥土的腥氣,耳邊隐約傳來窸窣的動靜。黑發綠眸的孩子這時大聲叫喊着說自己的鞋掉進了泥裏,結果腳也差點跟着陷進去。
那個叫埃文的金發男孩挽起袖子伸手在髒污的泥裏摸索,找到了那只變得髒兮兮的鞋子。
“去前面那條河裏洗一下吧。”他說。
他在對阿佩達南說話,但眼神卻向後看了一眼,同郁此的眼神對上,随後他扭頭向前走去。
埃文·道爾,他實在敏銳的不像一個孩子,也許這個游戲将金發男孩的程序設置的有些不同。在這些孩子中,埃文具有成年人的擔當和責任,有時令夥伴們感到安心,因為對方比居住地的大人都要信服可靠。
剩下的路由埃文和阿中的哥哥阿大輪流将阿佩達南背到小河邊,原本阿佩達南想湊合穿上那只髒兮兮的鞋子,等到前面的河邊再洗幹淨。但他穿上的時候沒把裏面的泥土甩幹淨,等踩上去才發現裏面有幾粒碎石頭,結果把腳底給硌傷了。
阿佩達南冷不防踩上碎石頭,痛的當下流淚,嘴裏下意識的發出嘶的聲音。夥伴們攙扶的時候又有些無語:“阿佩,你能不能留心一點。”
埃文蹲下來查看阿佩達南的腳底,觀察了一會松了口氣道:“幸好沒流血,不然傷口很容易感染。”
他們約定先由埃文把阿佩達南背到前邊那棵大樹下,再輪換到阿大背到大石頭旁,再輪換到……不知不覺間,離先前提到的那條河近了,就在前方不遠處,隐約能看到潺潺流動的小溪。
一路上郁此總感覺身後有什麽動靜,只是扭頭看去事物都恢複原狀,平靜的使他以為剛才的窸窣聲是錯覺。
這一帶的小路蔥郁繁複,走勢不平。在層疊的樹木間,郁此盯看不出什麽,和夥伴們的距離稍有拉遠,走在前面的阿中就會停下來喊他跟上。
郁此只能将這些窸窣聲當成是游戲程序設置的模拟聲響,懶得細究,就當它是吧。
那條河已近在眼前,它的形态貼合郁此記憶裏所有河流的樣子。但不同尋常的是,河的中間有一塊大石頭,河水拍打着它,促使它發出沉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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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中說道:“以前我還游到過那個石頭邊呢,不過後來老大就不讓我們随便下水了。”
說起來,也是因為有附近的小孩下河淹死了。從那之後,埃文再也不讓他們下河撈魚了。原本想提一嘴的阿中想想又覺得這話聽上去有些吓人,于是話到嘴邊咽回去,湊到河旁撥弄了下水面。
他想了一下,轉頭對郁此問道:“你說冬天快來的時候,為什麽魚會變得那麽少?”
不待郁此回答,他又說道:“它們應該是游到更溫暖的地方了吧。”
郁此在聽見這話的瞬間感到一絲詫異,阿中不過是随口一說,他卻有些難以平複。
孩子的視角看去,世界的一切在他們的眼中都是純真,而只有他是一團難以滲透的迷霧,并過早的滲透了他的所有。
他走到阿中身旁,低頭去看被對方撥弄的河面,那張稚嫩的臉倒映在水中被晃蕩不清。
河上有一座來往的木橋,阿佩達南他們正在河對面。
只聽對面傳來阿佩達南的鬼哭狼嚎,先前埃文只是查看了他的腳底,沒注意到有塊碎石紮進了他的腳指。現在一看那塊碎石已經紮進了阿佩達南的肉裏,正往外滲血,阿大納罕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麽連腳底疼還是腳趾痛都分不清。”
弟弟阿小蹲在一旁看埃文把那塊碎石挑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同阿佩達南一樣不忍直視,後者已經疼哭了,一邊哭一邊反駁,“我怎麽知道嘛,反正就是腳痛。”
阿大嘀咕道:“小孩就是這樣,話都說不清。”
阿佩達南:“你也沒比我大幾歲!!”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擡頭看見河對面的郁此,嘴巴一癟似又要哭。阿中則道:“別理他,路都走了多少遍了還能把鞋子丢了,讓他長點記性。”
聽上去很是習慣阿佩達南的馬虎樣了。
那邊埃文的結論很不樂觀,“阿佩,你這樣很有可能會感染。”
他說道:“泥土是有細菌的,它會進入到你的傷口……”
啊。老大又開始了。站在一旁的阿大開始選擇性走神,即使交流對象是像阿佩這種年紀的小孩,埃文也總是很細致的要把這些東西講清楚,簡直像極了翻版阿舍卡叔叔。
之後的結語也是:“所以記住了嗎?下次千萬不要……”
阿佩達南擡頭呆呆的聽着,一副什麽都聽進去了又什麽都聽不大明白的樣子。在他眼裏埃文是最聰明的,只有他能把這些詞擺弄出個名堂,而他給出的理解是:“我是不是要死了?”
阿大在一旁說明道:“埃文大哥的意思應該是你以後可能要當個瘸子了。”
埃文:“……那倒也沒那麽嚴重。”
他想了想道,“先回去找點藥,實在不行明天再進鎮子一趟。”
在準備回去之前,阿大招呼阿中把河邊的石頭撿一點帶走。這些石頭洗幹淨後拿來熬湯會使湯增添一些鹹味,先前阿佩達南做的湯就是用石頭煮的。
阿中熟練地解下身上的衣服用來兜石頭,和郁此打了聲招呼就跑到河對面去了。河的這一邊只剩下了郁此一個人。
一下又寂靜了不少。
郁此低頭看着平靜下來的河面,審視倒映在河面上那張稚嫩陌生的臉。他很少回想起自己過去的模樣,以至于到現在都無法熟悉當前的樣子。
唯一相似的只有那雙毫無變化的眼神。
他沒由來的發出了一聲嘆息,身後再度傳來窸窣的動靜,一雙手突兀的出現在蔥郁的樹木間,伴随着急促的腳步聲,郁此來不及回頭就被推下了水。
在河的對面,孩子們發出的聲音是那麽熱鬧,這極有可能會把求救的聲音蓋過。
但郁此沒有求救。
他在沉入水底的那刻看清了背後推他的那個人,那是一個比他現在這副模樣還稍大一點的孩子,對方似乎也很詫異,但見他沒有掙紮呼救的跡象,于是把手裏準備跟着扔進去的石頭丢掉,轉身跑了。
那應該是佩奇多老大的人。畢竟自從來到這裏,成年人只得罪過這麽一個角色。沒想到和小孩子打架還能惹來這種事情,他在心底感到好笑。
身體不斷往下沉,墜入到河底更深的黑暗。郁此睜着眼,他視線所能看到的一切被河水覆蓋,他能感知到有什麽流經過自己的身邊,是阿中說的魚嗎?他會和魚一樣流向到阿中所說的那個更溫暖的地方嗎?還是墜入到一個黑色的,沒有一絲光明的地方。
無關緊要了。
這一刻郁此的內心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平靜。生命盡頭的走馬燈,所能回想起來的不過是工作上重複勞動的消耗,人際關系的磨損,不會再感到痛苦的靈魂和每一個,每一個在黑暗深夜裏哭泣的夜晚。一切到此為止。他活着,但是他不存在。他接受。他毫無異議。
瀕臨窒息的那刻,郁此想起了更多。
雨後瘋狂生長的野草。破舊操場上的籃球。褪色的校服。班主任的黑色鏡框。塞滿垃圾的抽屜。打開課本,裏面疊放着吃完的辣條包裝,紅油滲透了紙張,是誰做的。是任何人做的。鉛筆盒裏被塞了一個吃剩的煎餃,前桌的男同學轉過頭問好不好吃,油弄髒了筆,記憶裏的男同學仍在微笑。課本上用鉛筆寫了歪歪扭扭的髒話。
媽媽。我不想上學。
下課的鈴聲。熱鬧的走廊。同學手中轉動的卷筆刀。自我的一部分随着鉛筆削的轉動被排出,成了一團渣滓。
走馬燈停留在母親出走的那個午後。
直到這時,關于母親的長相終于明了起來。她有着一頭黑色長發,為什麽長大之後卻毫無印象?人真是奇怪,明明思念着,卻回憶不起思念本身的那個人具體模樣。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烙印在心底,關于此的痕跡不會褪色,只會一遍遍在日複一日中反複烙印。
他那個時候為什麽沒有說話?他為什麽只是沉默,只是看着撫摸他臉頰的母親?明明看了那麽久,但是長大卻不再記得她的樣子。
真令人懷念,舊的事物就在眼前,仿佛一切還有能夠重來的機會。
那麽說話吧。不要沉默。媽媽的背影就在前面,追上去吧。你不是一直都在等待這個時刻嗎?
……
母親。
請你愛我。
別摒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