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
林觀因從楚府出來時心中本是着急萬分的, 她不知道錢玉詢是出了什麽事,又怎麽會在青樓養傷。
青樓?養傷?
這兩個詞放在一起非常不搭。
當林觀因見到一臉笑意盈盈的錢玉詢,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
他身上穿着和樓下小倌一樣的衣袍, 領口淩亂,開到胸前, 不過衣袍下面的确用紗布纏着,她看不出來他的傷勢有多嚴重。
只看他神色輕松, 在見到她那一刻, 墨黑的眼眸明亮了幾分。
他還有心情和自己開玩笑,應該是沒什麽大礙。
“我昨日被打了一百鞭, 太累了就在此處暫時休息。”
錢玉詢笑着陳述昨夜發生的事情。
末了, 他似有似無地感嘆一句,“她們打得都沒有你舒服。”
林觀因雙手t攥緊裙擺, 她不敢想象錢玉詢輕描淡寫的一百鞭到底是什麽刑罰,也沒注意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的傷、重嗎?”林觀因跪坐在腳床上, 看着錢玉詢胸口纏着的繃帶。
屋子裏燒着炭, 較外面暖和不少,雖然林觀因沒碰到他的身體, 但林觀因能想到他的體溫仍是一片冰涼。
“不……”他下意識想否定他的傷勢,又突然轉口道:“重,快死了。”
她看着錢玉詢撐着起身,在紗布纏繞下的傷口浸出殷紅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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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血液被紗布吸收後留下的血水顏色,但錢玉詢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他倚靠着床柱, 請求着林觀因:“把手給我?”
“為什麽?”林觀因因為他突然跳脫的思緒而慢了半步。
“我想試試。”
試什麽?林觀因沒太懂他的話, 他也沒說清楚。
他将手伸到林觀因面前,攤開掌心, 上面是一條短促的生命線,僅在鬼路穴附近便斷了。
他的手指骨感纖長,輕柔的袖邊搭在他的脈搏處,手腕上的青色血管明晰可見。
“給我,”他再次說,那雙好看的眼睛盡力掩藏着他的亢奮,“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給我下了蠱。”
林觀因擡眸見到他嘴角壓抑的笑意,猛地收回剛要放到他掌心的手。
他一定又想用自己的手去摁他的傷口。
林觀因萬般無奈,已經給他解釋過很多次了,“我沒有給你下蠱。”
“哎,”錢玉詢雙肩一沉,神情失望,語氣中帶着落寞,像是小孩在裝可憐,“一百鞭呢,把我都抽爛了。”
這是什麽話?!
“抽爛了……”
林觀因下意識看向他的胸膛,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那根細細的腰帶看起來極為脆弱。
奇怪的是,他還把那個粉色荷包挂在身上。
錢玉詢随着她的視線看下去,猛然間他又感受到了血液加速的快感,心中的燥意席卷全身。他兩手一攤,将身體展示在她面前。
“你想看我的傷嗎?”
說着,他的長指搭上他腰間的系帶,一點細微的動作惹得胸前的紅又鮮豔了幾分。
“我不看!”林觀因攔住他的動作,惱怒地看向他,雙眼飽含着清亮的水光,還帶着隐隐的哭腔:“為什麽要讓別人打你?你難道不知道打回去嗎?”
錢玉詢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樣,輕笑一聲,胸腔震動着,染紅包紮好的紗布。
“打回去?那不就成了惡人了嗎?”
“別人打你,你還想着要當好人啊?你是不是傻?!”
林觀因很是生氣,這人平日裏拿着把明晃晃的長劍,威風凜凜。但竟然在別人向他動手時,他還任由其為所欲為,讓自己受了這麽重的傷。
“我以為,”他那雙明亮的眼變得懵懂和迷茫,“你們喜歡的是……”
他想了半天,從口中蹦了個“善良”出來。
“善良又不是任人欺負!”林觀因生氣地垂着頭,從自己懷裏拿出一個藥瓶,“這是之前剩下的藥粉,你上藥了嗎?”
錢玉詢點了點頭,看他的樣子似乎還在思考着林觀因之前說的話。
她為什麽不喜歡善良的人?好奇怪,那他是不是可以不用掩飾了?
如果有一天她發現他不是行俠仗義的俠客,會被他吓跑嗎?
錢玉詢的心中竟然有些期待了起來。
“不,你來給我上藥,”說時遲、那時快,錢玉詢兩指一拉,脆弱的腰帶瞬間滑下,衣襟微微散開,“她們包紮得不好,還是要你來。”
林觀因被他的話說得雙耳泛紅,她又不是什麽神醫在世,清理傷口什麽的她也只會簡單日常的操作。
林觀因解下他身上的繃帶,才知道他傷得有多麽嚴重。
胸膛上滿是縱橫交錯的細小鞭痕,血肉翻起,之前上過的藥粉與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像是一顆顆小刺長在身上。
在凝固的血痕中,林觀因見到他靈虛穴上的那顆紅痣,它被鮮血包圍着。
林觀因的眼睛被他的傷刺得血紅,她擡眸看他,錢玉詢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林觀因幽幽開口:“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錢玉詢微微壓着眸子裏的興奮,“什麽?”
“世情文裏被人欺辱的師尊。”林觀因咬牙,見他那副享受的神情,怒從中來:“你很喜歡這樣?”
錢玉詢不明所以,但他喜歡林觀因給他上藥,便點了點頭。
“我一點都不喜歡!”林觀因氣憤地将藥粉全倒在他的傷口上。
他明明能反抗,卻還是将自己弄得一身傷。
從他第一次讓自己破壞他愈合的傷口時,林觀因就應該想到的,錢玉詢對自己的身體一點都不看重。
他甚至以此來取樂,感受傷痛給他帶來的快感。
這是一種病,身體感到疼痛的時候,他的心理上可以放松,以此來找到情緒的宣洩口。
林觀因不知道錢玉詢為什麽會這樣,但她不想看到他這麽傷害自己的身體,至少要讓他惜命一些。
雖然他們江湖人士都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但能多活一天為什麽要拒絕呢?
藥粉撕咬着他的傷口,錢玉詢額頭冒着冷汗,但他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我就說,一定是你給我下了蠱。”他語氣幽然,嘴邊的笑容明媚卻又讓人膽寒,“一定是。”
錢玉詢認定了林觀因給他下了蠱,在操縱着他的心神。
林觀因合上藥瓶,轉過身去,擡袖擦了擦有些幹澀的眼睛。
“你的傷這麽重,就先在這裏修養?”林觀因頓了頓,看向房門口,仔細一聽外面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要不我先回楚家讓翁大哥來帶你回去?”
“那你呢?”
錢玉詢垂眸,見着林觀因給他系好腰上的系帶,擡頭時臉已經紅成了紅鯉的尾巴。
“今日說好了要去替楚和婉假扮神女的,你受了傷,那就只有我自己去了啊。”林觀因嘆了口氣。
楚員外将祈福的事安排得隆重,聽他說着,遼州城大半的百姓都會在道路兩旁迎接神女使者。
其實主要目的還是要讓肖申诃本人相信這件事,并且要讓肖申诃對楚和婉一見鐘情才行。
肖申诃從小長在豪門士族,見慣了美人風采,也不知道要什麽樣的女子才能讓他眼前一亮。
于是,楚員外便想接着神女的傳說,将楚和婉包裝成神女使者,以此來搭上肖申诃。
雖然很荒謬,但不得不說,楚員外這人是有些營銷手段的,這要在現代娛樂圈,他高低是個公關部的主任。
說來也奇怪,像他們經常殺人的人,比如錢玉詢,他心中并沒有什麽神佛信仰。
但作為在戰場殺敵的肖申诃就不一樣,他很在乎神明降福。
從前,在肖申诃還沒被派到遼州做車騎将軍時,整個遼州城中只有約莫五座佛寺與道觀。而現在,大大小小的寺廟數都數不清。
不說全是因為肖申诃,但也有他的原因。
他強制太守頒行的一道政令,便是和尚與道士皆可不入伍充軍。
這樣一來,許多人便湧入那寺廟道觀之地,也就出現了許多假和尚、假道士。
錢玉詢起身,将長發撫到身後,烏黑幹淨的頭發披散下來,較往日束着高馬尾的他多了幾分閑散之感。
“你不是說很危險嗎?”錢玉詢打量了她一眼,“你又不會武功,萬一遇到危險,那我不就得把之前的百兩銀票拿去替你買紙錢?”
“……”林觀因愣了愣,反駁道:“倒也、應該、沒有這麽危險吧?”
“誰知道呢?假的被人發現了,不就是只有死路一條麽?”他長睫微動,掃過眼下的一絲青黑。
林觀因總覺得他這話有點陰陽怪氣,但她找不到證據。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楚和婉是不會去的,只有我去了。”林觀因倒了杯熱茶,放到錢玉詢嘴邊。
他唇瓣有些幹涸,平日裏紅潤的唇色泛着脆弱的蒼白。
“還有我,”錢玉詢将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站直了身子,他輕聲一笑,“你以為這點傷對我來說算什麽?能要我性命嗎?”
“不過是撓癢癢罷了。”
林觀因攥着自己的袖邊,咬牙看向他。
他這話說得好讨打!
“……誰給你撓癢癢撓出這麽多血?”林觀因看着他的額上冒出的冷汗,無語地搖頭,“你好好在這兒待着吧,我回去叫翁大哥來接你。”
“不,”錢玉詢語氣堅決,“說好了的,就不能反悔。”
林觀因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轉身欲走。
錢玉詢忽然又想起什麽,擡袖掩唇輕咳了兩聲,“咳、咳,還是有些不适,你扶我回去t便好。”
?你剛剛不是說着很厲害的嗎?
林觀因走過去扶着他的手,兩人的身高差屬實有些大,林觀因本想擡着他的小臂,沒想到錢玉詢将手一身,直接搭在了她的肩上。
被壓迫着前行的林觀因側仰着頭,用控訴的眼神看向錢玉詢。
他壓着自己的那只手根本沒用力,甚至挺拔的身姿都沒有傾斜一點。
大俠他竟然開始騙人了!
享春樓的頭牌姑娘還在一旁等着,見林觀因扶着錢玉詢出來,急忙上前解釋:“春樓裏的媽媽都見不得外面的小夫妻來這兒尋歡,所以我便一直守在此處,還請夫人見諒。”
“沒事沒事,”林觀因朝她擺擺手,“我理解,都是打工人嘛。”
頭牌姑娘笑着看向林觀因,說着讓林觀因頭腦迷糊的話:“我看夫人與夫君感情甚篤,夫人大可放心,昨夜并沒有人靠近此處。就連,這位,”頭牌小心翼翼地朝錢玉詢使了個眼色,“藥都是他自己清理的。”
“難怪,我說呢,那藥粉都沒弄好。”
錢玉詢催促着林觀因:“快回去吧,我有些等不及了。”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房門裏便傳來咿呀嘶啞的喘息,還有衣物撕裂的聲音。
錢玉詢耳力好,他腳下的步子一頓,回頭好心告訴頭牌姑娘:“他們打得有些厲害,小心別死人了。”
林觀因:“……”你真是個好人。
頭牌姑娘點點頭,開心地将他們送出享春樓。
頭牌姑娘剛一轉身,身邊穿着和錢玉詢同樣衣服的小倌就湊了上來:“好姐姐,你這晚賺得可不少。”
頭牌滿意一笑,掂量着荷包裏錢玉詢給她的兩錠銀子。
“沒想到,這看起來像惡鬼一樣的俠客,竟然是一張白紙。”頭牌姑娘笑道,“明明就是喜歡人家姑娘,偏說是別人給他下了蠱。你可別說,我在遼州這地界還沒見過有人會下蠱的。”
“好姐姐,這麽輕松就賺這麽多,不得請我們好好玩一圈?”小倌貼着頭牌姑娘的腰,往樓上去,“那人也真是個傻的,若真有下蠱之術,那咱們不早就富甲一方了?”
“所以嘛,那人看着狠辣,實際上純情得很呢!”頭牌姑娘的指尖輕點着小倌的額頭,調笑道:“你瞧着我沒做什麽,可不知我昨夜是多麽費心費力教那人追姑娘。說得我口幹舌燥,不過今日一看,他倒是會裝柔弱騙姑娘了。”
頭牌姑娘想了想,似乎還有些擔心:“你說,要是他追不上那姑娘,不會來找我退錢吧?”
小倌心中也是一驚:“退錢?江湖人不都很爽快的嗎?我之前伺候的那位姑娘便爽快極了……哪裏會讓人退錢啊?”
頭牌姑娘往後望了望,喃喃道:“爽快就好,瞧着那人不像是個好惹的。”
小倌嘲笑一聲:“不好惹卻連姑娘都追不上哈哈哈……”
……
林觀因“扶着”錢玉詢剛出享春樓,就看見對面站着的壯漢在鬼鬼祟祟往享春樓裏面看。
這明顯就是來跟蹤監視她的。
“诶!來幫幫我呀!”林觀因朝着他招了招手。
壯漢瑟瑟縮縮地從對面忸怩地走近,“林姑娘……”
“我師兄受了點傷,麻煩你幫幫忙。”
壯漢膽怯地偷瞥了一眼錢玉詢,立馬移開了視線。
林觀因話音剛落,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縮了回去,錢玉詢冷然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林觀因稍微仰頭,見他緊繃着下颌,躲開壯漢試探的手。
“你不是說有些不适嘛?”林觀因疑惑。
“有嗎?”錢玉詢側頭,作凝想狀,否認道:“我沒有。”
“……”好善變的男人。
好在,他們回到楚府時,還沒有錯過楚員外安排的吉時。
妝娘、道士早已在院中等候了。
林觀因将錢玉詢扶回他的房間,一旁的案幾上放着楚員外送來的祭祀衣衫,做的是錢玉詢的尺碼。
“你可以不去,我已經找到了魚讓真,我也沒有事情要今日去辦。”林觀因耐心向錢玉詢解釋,希望能說通他,“而且不知寺也已經安排好了,應該是安全的。”
之前,林觀因請求錢玉詢去扮演楚和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要抽出時間去找魚讓真。
如今,魚讓真已經被她輕松地找到了,那也沒有必要讓錢玉詢來折騰了。
“衣物是照着我做的,”錢玉詢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看向案幾上的祭祀服,“你穿不了。”
錢玉詢這話倒是有幾番道理,他身材高挑,林觀因就算站直了,她的頭頂也堪堪在他的喉結下方。
而且錢玉詢看着清瘦,實際上他勁瘦的身材十分有料。
這還是林觀因給他上藥的時候發現的,胸膛和腹部都有明晰的肌肉紋理。
“沒關系,改一改就好了,用不了多少時間。”
錢玉詢倒是覺得她的态度越來越奇怪,最初本就是她請求他去假扮楚和婉的,但如今見他受了傷,又突然不讓他去了。
錢玉詢聲音溫柔如水,“說好了的,不能随意更改。”
“但你昨日說的晚上見,你卻沒回來!”林觀因下意識反駁他的話,這人怎麽就不知道随時變通呢?
下一秒,林觀因的手中被錢玉詢塞進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只聽他說:“我失信了,你可以捅我一刀。”
“……你乖一點!我可沒有這樣的愛好!”林觀因急忙将匕首放遠了些,生怕傷到自己和錢玉詢。
“等等、”林觀因坐在他身邊,仔細打量着錢玉詢,再看看一旁放着祭祀衣物:“你不會是想穿女裝吧?!”
“你想多了。”錢玉詢擡眸看向她,嘴角還帶着狡黠的笑,“只不過聽人說,為你做事我才能開心。”
“啊?誰給你說的?”林觀因不明所以。
這話說得像個大冤種一樣,和自願上班這種話有什麽區別?
林觀因不知道短短一夜的時間,錢玉詢又被誰的話給蠱惑了,盡說些令人臉紅耳發燙的話。
頂着一張絕美好看的臉,對她說話的語氣又這麽溫柔,林觀因心裏說是沒有一點感覺是不可能的。
但林觀因知道錢玉詢這人,他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也不會思考他的說出的話會不會有歧義。
而且他們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果林觀因是在她的世界遇見的錢玉詢,她說不定已經對他展開了激烈的攻勢。
但是現在不行,天不時、地不利,人……一個是人、一個是紙片人。
“你就在這裏好好養傷,不要亂動,躺着就行。”
林觀因拿走一旁的祭祀服,回到自己的屋子,叫來繡娘給衣服改小了許多。
錢玉詢見着林觀因離開的背影,沉默了許久。
他剛剛、是被人關心了嗎?
好詭異的感覺。
錢玉詢擡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透過層疊的衣衫和包紮的紗布,身體裏猛烈跳動的是他的心髒。
他忽然笑了起來 ,尾椎升起一股酥麻感,笑得眼尾都氤氲了幾分水汽。
一旁的兔子還在竹簍裏跳動,也就一晚不見,它就在裏面躁動着,發出響聲吸引錢玉詢的注意。
……
本來是錢玉詢穿着剛好到腳踝的祭祀服,穿在林觀因身上變成了一條拖地長裙。
但來不及修改裙長,繡娘只抓緊時間将上身格外寬松的地方修改了一下。
這祭祀服看起來像是遠古時期的巫祝穿的服飾,紅綠相間,毛茸茸的領邊,腰間還挂着一些精致的禽鳥翎羽。
珠翠環飾墜在林觀因胸前,層層疊疊的,幾乎要将她的脖子壓彎。
服飾很繁瑣,林觀因穿上後,幾乎只能讓人攙扶着走。
林觀因坐在銅鏡前,由妝娘為她上妝,誇贊幾乎是每一個妝娘都會的技能。
“姑娘着皮膚看着也太好了,難怪老爺選你去扮神女啊!”
林觀因看着鏡中扭曲的樣貌,她到了這個世界後,還沒見過自己的真實容貌,這裏的鏡子都像哈哈鏡一樣,照得人歪七扭八。
“謝謝呀!”
楚員外早就聽從林觀因的安排,讓人備好了轎子,在院中等着她這個“楚和婉”。
這件事是個秘密,只有在場的繡娘和妝娘知曉,就連轎夫們都不曾知道他們馬上要擡轎的人是林觀因,而并非楚和婉。
林觀因給自己安排了一場很完美的戲,一路半遮半掩從楚府出發行至不知山的佛寺祈福,途中她要咳嗽上百次,吐血兩盆,并且要讓路人親眼見證。
最後,她要在不知寺裏接受神女的賜福,擺脫疾病困擾,成為神女在人間的使者。
林觀因想不到這也算是一個新型就業渠道,她一個表演系畢業的,有一天竟然會t變成神話的創造者,雖然這是一個假的謠言。
林觀因由人扶着走出房間,面上帶着一層薄薄的面紗,隐約可見面紗下那張清麗的面容。
道士們在院子裏進行着狂魔亂舞,林觀因拉着身旁的小丫鬟,低聲說:“扶我去看看他。”
她的視線落在錢玉詢的廂房門口。
林觀因總覺得不安,錢玉詢不像是這麽聽話的大俠。
她由丫鬟扶着,一手拎着長長的裙擺,悄悄走到錢玉詢門前。
他的房門沒關緊,留了一絲縫隙,林觀因偷摸着從縫隙往裏面看去。
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起來睡得香甜。
只有身邊的兔子跳來跳去,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林觀因這才松了口氣,只要他好好養傷就好,那樣驚心動魄的傷不知道要養多久才能養好。
這點小事,林觀因覺得自己也能搞定!
她好歹在錢玉詢身邊待了這麽久,怎麽可能連一點大俠風範都沒學到!
林觀因被人扶上轎子,這轎子和馬車不同,這是由幾個人擡着的,颠簸程度全看幾個轎夫有沒有公德心。
還好,楚員外給的錢夠多,一路平平穩穩地走出了楚府。
她懷裏裝得有很多假血包,其實都是用山楂熬成的醬汁,還有許多錦帕,都是白色的。
一會兒她準備掩唇灌一口山楂汁、咳一聲,就吐一口血,林觀因搓了搓手有些期待,這還是她在這麽多人面前第一次沒有重來的表演。
遼州城街道上從來沒同時出現過這麽多的人,林觀因默默感嘆于楚員外的鈔能力。
因着說想替病重的“楚和婉”祈求神女降福,楚員外早就宣傳出去會在道路兩旁發放銅錢散財免災。
這樣一來,不想湊熱鬧的百姓,也都來了。
“聽說楚小姐的病無藥可醫,楚員外才想出這個辦法來替楚小姐續命。”
“神女降臨哪裏是這麽容易的事?前兩年遼州大旱也沒見神女幫一把,要我說這些神鬼佛之說都是唬人玩的!你們全上了朝廷的當了!”
“要我說也是,你看這些什麽神啊、佛的,他到底拜的是什麽東西?”
“噓!”旁邊一人急忙捂着男人的嘴,“你不要命了!”
人多喧鬧,林觀因坐在轎子上,由轎夫擡着路過人群。
其中不免有對她投來的打量目光,百姓們只聽聞過楚家小姐才藝雙全,長相貌美,卻養在深閨,只有稍微親近之人才算見過楚小姐真容。
林觀因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嬌弱、弱、弱……
“咳、咳……”
林觀因擡袖,還好祭祀服的袖口過大,将她的臉擋了個嚴嚴實實,她猛地灌了口山楂汁。
酸得要命的汁液在她口腔中亂竄。
哪個傻子熬的山楂汁一點糖都沒有放!!
忍不了一點!
林觀因急忙抓着錦帕吐了出去。
“服了、朋友你要殺了我嗎……”林觀因低聲罵道。
林觀因皺緊了眉,眼角被酸出晶瑩的淚來,她五官皺在一起,像是承受着極大的痛苦。
酸、太酸了!
她揉去了眼角的淚珠,擡眸往旁邊一看,只此一眼,便見到了在茫茫人群中站着位黑衣的少年。
他穿的是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身黑衣,樸素又簡單。他身量高出前面的人不少,隐隐天光穿透他束發的玉冠,他嘴角噙着笑意,正抱臂笑吟吟地望向她。
錢玉詢!
林觀因瞬間瞪大了眼,看向他,視線交彙之後,錢玉詢輕輕低頭一笑,神色滿足。
他不是在好好躺着的嗎?怎麽又突然到了人群裏來?還換了身衣服!
林觀因忍住差點叫出他名字的沖動,癱了回去,繼續扮演她要死不活的樣子。
錢玉詢運着輕功,緊趕慢趕才趕到這裏。
先見到她裝模做樣時,錢玉詢覺得好玩又好笑,他甚至難以想象,林觀因竟然這麽會演。
但明知道她在演,可看到她水潤的唇瓣被染紅時,又會覺得觸目驚心,尤其是在她咳嗽不停的時候。
錢玉詢覺得自己完了,他得找個時間去西南州走一趟,早日将蠱毒解了,不然會有性命之憂。
林觀因用餘光掃過錢玉詢的身影,他正伸出手在接楚家散出的銅板。
……就該想到這一點的。
林觀因被擡進了不知寺,其餘跟随而來的百姓便被隔絕在外。
裏面是楚老爺布置好了的銅鏡和金絲綢緞,日頭一照便向外折射出粼粼的金光,以此來假扮神女降世。
天王殿外,擺放着各類祭祀之物,祭祀以“屍”,便擱放牲畜之頭顱于上,以獻神明。
林觀因雖是專業的演員,但在沒有攝像機,只有人眼掃射的情況下,還是有些許尴尬的。
尤其是,她又要扮演的是神明使者,心中更是多了幾分敬畏之心。
但楚員外很大膽,很放得開,還不等魚讓真說什麽,楚員外就跪在蒲團上開始發出鬼哭狼嚎的哭喊。
魚讓真站在一旁,幽幽瞥了一眼,露出鄙視的眼神:“……”
林觀因朝他使了個眼色,魚讓真才開始緩緩道來:“神有明德,民有忠信。神民異業,敬而不渎。求神降之嘉生,民以得福,日後禍災不至。”①
林觀因跪在一旁的蒲團上,懶懶的,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雖然寺中大部分都是楚員外的自家人,但林觀因秉持着專業且敬業的原則,依然将要死不活的人設演了下去。
魚讓真退場之後,一旁的道士又上場表演,拿着桃木劍與醇酒不停地往林觀因身上灑。
一旁點燃幾堆木柴,木柴的火光照着銅鏡與金絲綢緞,銅鏡有許多,鏡面也寬大,照得整個不知寺金光閃閃。
外面忽然有百姓聲音響起,人潮突然猛烈的喧嚣起來:“是神女!神女降世了!!”
“真的有神女!”
“什麽神女?那楚小姐病怏怏的,還沒……”
那人話音未落,寺廟大門被人打開,衆人都往裏看去,見着魚讓真正在朝着身體康健的“楚和婉”點上聖水。
“楚和婉”的身姿站得挺直,她身邊沒有人攙扶,她也沒有再吐血、咳嗽。
“真是神女顯靈了!”
寺廟外的一人開始跪拜,衆人便同樣跪拜。
林觀因将那人的聲音聽得清楚,分明就是翁适的嗓音,他什麽時候拿了楚員外的錢,也開始當群演了。
林觀因側擡着頭,往天上一望,溫暖的日光灑向她的臉,腳下是冰冷的雪地。
她一時竟有些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虛幻。
錢玉詢坐在不知寺的房頂上,絲絲縷縷的光灑在他的身後。
錢玉詢朝她揚了揚手中的銅板,他一指将一枚銅板彈上空中,一手又輕松地接下,似乎是在給她展示他剛才的勝利品。
林觀因遙遙看去,他那身黑衣胸前的顏色好像更深了些,像是深色的液體染上了他胸膛的衣料,幹涸之後便與黑色的布料融在一起。
隔着塵世的喧嚣聲,林觀因仰頭學着他,回了他一個笑。她的臉被薄紗遮住,只露出彎彎的眉眼。
但錢玉詢知道,她藏在薄紗下的面容,嘴角旁一定露出了兩個燦爛的梨渦,就像……平時在他面前說好話哄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