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蘇姝毫不知覺,在廠公府呆滿了整一個月。
她私下寫給表哥的書信托于嬷嬷幫忙寄出,很快就收到了回箋,紙上什麽都沒寫,在信封裏放了十六顆紅豆。
蘇姝羞着臉,小心地将信藏進了她放在墊被下的荷包內。
日子過得比她想象中安穩得多,于嬷嬷說的沒錯,殷長離何止不常在府中,他根本就甚少回來。記得她上回見到還是為他布菜的那次。
醒來翌日,房裏只剩她卧躺在木踏上,睡得腰酸背痛。
其實這般光景已是很好,她好好留着性命,吃穿無憂,若是殷長離永遠不回府,那就更好了。
過了寒露,氣爽風涼,于嬷嬷安排了下人們在府裏掃灑,其中不包含蘇姝,她的地位特殊,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尤其于嬷嬷滿心覺得她是未來的廠公夫人,半點閑雜事都不舍得讓她做。
蘇姝悶悶地躺在院子裏,發愁她每個月的例錢。
府裏的仆人花匠都有,唯獨她沒有,而且她也沒事做,哪好意思開口問于嬷嬷要,要是一直如此,怎麽才能籌錢找到她的弟弟呢。
“蘇姝!”
“诶?”
蘇姝坐起身,看到門口沖進來的童沭。
他們初遇是不大和善,但童沭年紀與她弟弟一般大,蘇姝照顧這麽大的男孩子有一手,很快就和童沭處好了關系,門房多了幾只螞蟻,他都恨不得跑來與蘇姝傾訴。
“怎麽啦。”
童沭從懷裏摸出一封信,“我清晨看到門上擺了一封給你的信,你不是說一看到信就偷偷給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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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姝摸摸他的後腦勺,“哦對,謝謝。”
童沭是個苦命的孩子,凡事不懂的年紀被爹娘兩吊錢賣進宮裏,不小心打碎沈貴妃殿中的花瓶,拖到蠶室門外打了二十棍,将死的時候遇到了路過的殷長離。
據說那天下着雨,他抱住過路廠公的腿不肯撒手,然後就成了廠公府的門童。
傳聞他是殷長離唯一救過的人。
蘇姝難免回憶起她被李朋海掐脖時,殷長離那冷漠的眼神,很難相信,他這種毫無憐憫心的人,竟然會決定救下一個半大的小太監。
蘇姝對殷長離的想法無意探究,看到童沭蹦蹦跳跳地離開,低頭拆開信箋。
她起初以為是宋承風寄給她的,等看到封面字跡,發現應當是個女子。
蘇姝讀完一遍,原來是崔宜蘭寫給她的,信在七日前寄,輾轉到今天才落到她手中。
短短幾行,宜蘭說想見一見面,有事情要說清。
蘇姝的确有讓表哥同宜蘭姐姐知會一聲境況,免得她在紅袖招着急,那麽她信中想解釋的是什麽事呢。
好像挺重要,不會是贖身被老鸨絆住了吧。
蘇姝自從家中被抄沒之後,曾經結交的閨房密友一個個離她而去,見識過人情冷暖,崔宜蘭幫過她,她是真的想早點還掉這個恩情。
“蘇姝?”
蘇姝回過神,看到于嬷嬷端着茶點過來,忙起身行禮,重被嬷嬷壓回了座位,“你好生坐着,我就是個府裏老奴,每每見着,我對你行禮還不夠呢。”
“不是的,其實嬷嬷,我不是廠公的對食,只是他——”和金鲫一般養着玩的玩寵。
這種羞恥的話,蘇姝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以至于不得不讓誤會延續到此。
于嬷嬷咧着嘴,自得其樂:“我懂我懂,廠公事務多請你多擔待,這些小吃你看看喜不喜歡?”
蘇姝撇了撇嘴,無奈地接過餐食。
“嬷嬷,我,我能不能出府呀?”
“可有缺什麽?我可以讓紫月替你去買。”
“不是。”蘇姝側過身,糾結着說道:“我入府前有個小友,她遇到點事,想與我商量,我想,既然督公不在,能不能讓我出去見她一面?”
“這......”
于嬷嬷聽了直犯難。
廠公府并不約束丫鬟下人的正常走動,實則是殷長離懶得管他們,他們當中也無人敢耍花樣,所以蘇姝若是出府後及時回來,并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可是督公未曾吩咐過,說許不許蘇姝出門。
于嬷嬷先前從童沭那得知蘇姝是某日被擄來的,她不确定地問道:“蘇姝,那你,還回來嗎?”
蘇姝見她松口,忙點頭道:“定然回的!”
逃走不是沒想過,但毫無準備地貿然離開,不就是給對她好的嬷嬷和表哥找麻煩麽。
她沒那麽傻,也不想拖累旁人。
“那好...蘇姝,你記得天黑前回來。”
“嗯!”
...
于嬷嬷終究不放心,從府裏抽調了輛馬車,還給蘇姝加了頂帷帽。
蘇姝想着能出門,也就随她安排。
只是吩咐車夫停在胭脂巷的隔鄰商鋪,以免嬷嬷知曉後替她憂心。
清晨啓程,快馬午時才到紅袖招的門樓前。
紅袖招生意不錯,柳嬌的确有做買賣的本事,雖說少了能大出風頭的花魁,她這裏也納了不少勾得住有錢公子的上等角妓。
柳嬌扶着發髻,下樓看到跨進門檻的蘇姝,眯了眯眼,差點驚叫起來。
“你,你!”
“嬌姨,是我。”
蘇姝如今倒是不怕柳嬌,據崔宜蘭信中所言,鸨母一聽說她在廠公府住着,吓得直發抖,生怕她秋後算賬。
她頭一次體會到狐假虎威的感受,輕聲說:“嬌姨,廠公不在,我今日得空來,就想看看宜蘭姐。”
柳嬌好半天沒緩過氣,變了個人似的,放軟态度道:“哦,宜蘭出去陪個貴客,晚點兒才能回來,您要不上雅間坐着等等?”
她怎麽敢怠慢,京府百姓平日看着沒人會談論西廠的廠公殷長離,是不想嗎?
那是不敢吶!
柳嬌愣是想不通,蘇姝既然能攀附那種人,當初怎麽能淪落到差點發賣成營妓?甚至要她表哥用仕途作抵押贖身?
蘇姝不知對面的心思百轉,她想的是稍等半個時辰,等不到就尋機會下次再出來。
沒想到只等了三刻,便從窗口看到有轎擡到了大門口。
蘇姝印象中見過,是崔宜蘭出堂常坐的二人小轎。
她戴好帷帽起身迎向門口,揚起嘴角,剛近一步,卻看見崔宜蘭從轎子裏直挺挺傾倒了出來。
“宜蘭!”
蘇姝蹙眉,忙小跑過去,扶抱起躺在地上的女子,近觀她的臉蛋、身上俱是新鮮傷痕,形狀似鞭子抽打所致,約半寸深,端的皮開肉綻。
“宜蘭姐姐,你怎麽了?!”
崔宜蘭聽到熟悉的嗓音,勉力擡起頭,嘴角挂着殘血,氣若懸絲地低語:“蘇姝,你來了,那,那件杏色裙是我故意——”
宋承風來接蘇姝那日,是她動了手腳,愧疚在看到蘇姝留下的金鎖後再難消弭,她要是死了,想着這件事,閉眼都不會安樂。
蘇姝順着她的背,急促勸她:“你先別花力氣。”
柳嬌跟着出來,看到此況也着實心慌,喚了兩個龜奴擡了架子出來。
剛把崔宜蘭放上去,一道長條的牛皮節鞭“啪”地打在一旁地上,驚起一把飛揚的塵土。
街上路過的行人紛紛被吸引了目光,駐足看起了熱鬧,蘇姝也随之擰眉擡頭望過去。
紅袖招正門前,迎來了五六匹高頭大馬,坐着好幾個衣飾華麗,形容纨绔的公子哥兒們。
為首的看着年紀最大,穿戴也最富貴,連腳蹬都是純金質地,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疼。
“收什麽收,老子還沒玩夠,你們這幫子賤民,憑什麽将人收回去。”
柳嬌由第一眼已認出他正是崔宜蘭今早的恩客,不得不擺出笑臉,“少爺,宜蘭年歲大,玩不了新奇的,不如先容她歇息一晚?”
“呵呵,你問問她是玩不了,還是不肯玩。”盧高旻耍了下長鞭,嚣張道:“千人枕萬人騎的玩意兒,也敢在床上拒絕小爺和小爺的朋友。”
盧高旻身後傳來應和他的笑聲。
柳嬌看了眼他身後幾個,衣冠楚楚,其中兩個頸部卻有斑斓,這怕不是得了暗病,便是妓子中最下等的流莺看到了,能不接也不會接,比糟踐還不如。
柳嬌懂崔宜蘭的想法,可她不敢得罪盧高旻,只得跪在地上求道:“少爺,宜蘭是得罪了您,奴替她與您道歉。”
“您看我們宜蘭都這樣了,您玩的也不盡興,不如您去找找雲夢坊,奴聽說那裏新進了一批姑娘。”
倒不是她想救崔宜蘭,實在是這種禍害要是把她的姑娘們都染了病,紅袖招的招牌就徹底砸了。
“呵呵,你這是趕我走?”
“不敢,不敢。”
盧高旻冷哼一聲,執着鞭子翻身下馬,“我堂堂盧高旻可受不得這氣,今個我還真要和我的好友們在你們紅袖招裏立立規矩!”
“你們将那個妓子拖床上去!”
路人聽到這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觑。
盧高旻是誰?
那是兵部尚書盧紹元的嫡兒子,二十有八尚未婚配,鎮日在京城橫行霸道慣了,強搶民女,欺壓百姓,壞事做盡,誰惹得他不快,挨打事小,不小心連活路都沒了。
蘇姝低着頭,聽柳嬌重複将好話說盡,周旋許久,沒想到他們還是要侮辱崔宜蘭。
理智告訴她不應插手,暗暗離開才對,可她若真走了,宜蘭定然活不了。
帶着邪笑的兩位纨绔公子已然靠近,即拖起崔宜蘭的腳腕,崔宜蘭尚有細微知覺,本能推着上半身附近的蘇姝離開。
她眼裏有淚,無聲張口:走,快走。
急于贖身,她為了銀兩自找的麻煩,怨不得旁人。
蘇姝半蹲在原地抹掉她的淚,慢慢起身揚起頭,輕靈悅耳的聲音如同一盆涼水潑在了火勢上,“胭脂巷多的是青樓楚館,宜蘭她今日身子不适,還望你們高擡貴手。”
在場的包括崔宜蘭都沒想到蘇姝會不怕連累,開口求情,盧高旻皺着眉,聽到的蘇姝的莺莺軟語,生氣地看過去,随即愣住,怒意轉化成了滿身的邪火。
當真是楊柳纖腰,玲珑有致,帷帽遮着看不清臉,隐約窺到一雙眸,透過白紗,眼神清麗,天然妩媚。
他剛才莫不是瞎了,竟沒看到這位,有她還要什麽破爛貨?!
“好好,官爺我擡手我擡手!小娘子,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麽。”
盧高旻神情驟變,搓手湊近,色眯眯地伸手,妄圖摘掉女子的帽沿。
蘇姝撤退一步,深提一口氣,大聲道:“我不是紅袖招的妓子,我是西廠廠公殷長離的貼身侍婢,出來也是為廠公辦事。”
衆人聞之大驚,這,這話她也敢說?
盧家大少在這,他們怕歸怕,熱鬧還是敢看的,但若是那個不可說的人......
蘇姝心裏敲着鼓,裝作鎮定的講完,她權衡再三敢站出來救宜蘭,心裏靠的就是這麽點虛僞的倚仗。
她在賭殷長離的名聲差到何種地步,能不能差的過眼前這位纨绔。
柳嬌簡直快愁死了,蘇姝不曉得盧高旻是尚書之子,這兩如此杠上,尚書不能得罪,廠公那邊更不能得罪,哦對了,還有個不知身份的表哥,她到底該怎麽做!
“少爺,奴——”
柳嬌臉皮堆笑地上前想攔住盧高旻,被他一腳踢開,盧高旻跨步走到蘇姝面前,“呵呵,小娘子,你別想诓我,太監要什麽貼身侍婢?”
“我們督公體弱,最愛我做的膳食,我原是出來買桂花釀,順道見見朋友,督公給我備的馬車就在那兒。”
蘇姝指向街尾,撒謊撒得腿快軟了,強撐站的筆直,一步不退讓。
須臾後,盧高旻猶豫了,他确實有點怕的。
父親曾叮囑過,誰都能惹,別惹那位靈濟宮前的病狗。
但當下那麽多人看着,他自是很要面,壯起膽小聲道:“嚯,我當你說誰,不過是個宦官,曾來拜見過我爹,到底缺了男人的物什,尿不幹淨,廳裏滿滿一股子騷氣。”
什麽?
蘇姝秀眉颦蹙,她萬萬沒想對面能說出如此不雅。
她雖然讨厭殷長離,但殷長離身上從來都是一股子濃郁藥味,哪有他說的亂七八糟的。
盧高旻的幫手們家底薄,父親皆是些五六品的普通官員,他們掩飾不住心慌,扯了扯盧高旻的袖子,悄摸提醒西廠的探子遍布,傳到那位耳朵裏就大事不好了。
盧高旻心裏扼腕,誰說不是呢!
他可不就差個臺階,這幫子廢物小弟沒一個識眼色,一句話都不講,他怎麽當着衆人的面‘放過’面前的女子。
蘇姝心思敏感,她看明白了,盧高旻說的再難聽,卻是沒敢上前,他怕殷長離。
只差個面子上過得去的由頭。
“大人,若您解不了氣,我願讓你打一鞭子,你放過我們吧。”
蘇姝不是在找虐,她搬出殷長離是權宜之計,實則殷長離不可能做她的靠山,馬車裏壓根沒有廠衛,拖下去對她和宜蘭都不是好事。
不如早些了結,她受得住一鞭。
這已經是她借着殷長離的身份,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到了此時,盧高旻嚣張的氣焰已消,他是個懂進退的,召來家中小厮,指揮道:“鞭子就算了,我嫌髒了手,你去打她一巴掌。”
他這樣做,即使殷長離想追究,他交出小厮,再加上父親的地位,想來也能逃過一劫。
被指到的小厮萬般無奈,扭扭妮妮地走到蘇姝面前。
“額,得罪了。”
蘇姝點點頭,堪堪受了一掌。
小厮盡量輕手,就是掌握不準力道,而她的肌膚嬌嫩,隔着紗仍舊紅了一塊。
盧高旻完全沒了玩耍的心思,轉身上馬直接籲了聲離開,周圍人煙很快四散,街上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牽扯到了殷長離,大家連議論都不敢有。
蘇姝揉了揉微腫的右臉,看了眼天色,回頭道:“嬌姨,我要趕回府,等宜蘭醒了,你幫我與她說一聲,等下次再聚。”
柳嬌看得呆呆的,沒應聲,蘇姝已小跑回到馬車,麻利地鑽了進去。
車夫見她低着頭不敢多問,快馬加鞭地趕,等回到城東廠公府,天色已暗。
蘇姝有些疲倦,下了馬車想直接回偏院,走到門口覺出奇怪。
是不是過于安靜了?
往常這種情況,童沭看到她定會蹦跳上來玩鬧。
端正坐在門房裏童沭,對她輕輕嘤了一聲,然後眼裏滿含擔憂的指了指右邊,蘇姝才發現大門右側,她的對過停了輛華麗的馬車。
車上門簾被卷起,廂內沒上燭燈,望過去黑洞洞的,像個無底深淵。
掌刑千戶止闕一身紅衣曳撒,抱臂立在車頭,面無表情地地朝蘇姝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車裏面是誰,不言而喻。
蘇姝在街上即将被打巴掌時,心跳都沒此刻跳得快,殷長離,他,他這麽快就知曉今天的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