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蘇姝換了身廠公府丫鬟常穿的青緞棉背心,煙羅撒花裙不太稱身,主要是腰裏寬了兩指,于嬷嬷替她縫了幾針收尾才出的門。
饒是打扮如此倉促,女子烏發蟬鬓,雪膚花貌,舉手投足間連帶普通的衣裳都似化成了仙衣。
已入夜,由于蘇姝對府裏院落不熟,蓮心不得不揣着妒忌,走在前面帶路,時不時回頭拈酸潑醋般提點幾句。
“我是于嬷嬷的親侄女兒,很小便留在了廠公府裏。”
“督公食菜粥為主,他肥膩辛辣的不吃,不過廚子也會做着,以備不時之需。”
“你替督公布菜時,記得千萬別多嘴,也別碰他養的魚,對了,督公最讨厭吵鬧,我聽說你從前是啞巴,也難怪能被看中,誰讓我天生口齒伶俐呢。”
...
蘇姝眼睑微垂,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
她寒症初愈,強撐體力去伺候無非是擔心殷長離找別的理由來折騰她,不如送上門去叫他苛責盡興,換今晚一個安寝。
繞過月洞連廊,總算停在一處院門前,“栖子堂”三個金漆字的額匾擺在頂上。
蓮心叉腰指了指對過,“你自個兒進去吧。”
蘇姝深深提了口氣,斂住眸色,做好了心理準備,前腳剛‘難以忍受’地邁進去,下一步居然不争氣的全身放松了下來。
沒辦法,院內實在是暖和極了!
蘇姝住的偏遠屋子裏也有燒碳,于嬷嬷給她燒的還是上好的銀絲炭,但怎麽也比不過這邊栖子堂建造時就打通的地龍,整個院子不飄煙不嗆口,暖流均勻,有如春日一般。
她體內正寒,當然會更覺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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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姝小步走近正門口輕輕叩門,門沒關緊,她一敲,門就自動往裏推了開去。
殷長離住的正房進深很長,中空的書櫃隔開了內外兩室,外間陳設極簡,八仙桌上如蓮心所說,擺了只小小的瓷魚缸,蘇姝踮腳望了望,有一條搖尾巴的短胖金鲫,看得出養的很好,顏色鮮豔,長得也很肥厚。
和它主人截然相反,胖乎乎的樣子萬分讨喜。
對了,菜還沒送來。
蘇姝站着不知所措,殷長離不知去到哪裏,喊她過來人不在,菜又不在,要她來幹什麽,不會是純粹折騰她的吧。
蘇姝無聊立在那兒,她耳朵尖,聽到裏間傳來細碎的動靜,慢吞吞地沿着牆沿進去探看。
這一看不得了,內室的架子床邊,放了一只有她半人高的寬大木杅,殷長離正背對她靠在桶裏,剛剛傳出的聲響正是他偶爾動作的水聲。
濃濃的藥味撲鼻而來,很明顯他不是在沐浴,而是在泡藥湯,地上吐出來的黑血也佐證了這一點。
蘇姝總算明白為何他身上的苦味會那般濃郁。
男人卸掉了玉冠,鴉青色的長發逶迤披散在身後,部分發絲漫出桶沿,随性地搭在一旁長杌子上。他雖說身量瘦削,裸.露的雙肩卻是骨架不小,隐隐約約,能看到有條疤痕從肩膀往前貫穿至頸側,像是會傷着喉嚨。
這難道就是他音色異于常人的原因?
沒有尋常太監該有的尖細,反而更壓抑低沉,談不上悅耳,同他脾性一樣怪異。
這麽想想,對照他完美的容顏,他好像也有那麽一絲絲可憐。
蘇姝趕緊輕晃腦袋,她怎麽能生出這種錯覺,他殺人不眨眼的時候,逼她下池塘的時候,可絲毫看不出任何勢弱。
殷長離仰頭籲了口氣,側過來半張臉,嗓音透啞:“看夠了麽,滾出去。”
蘇姝急忙撇開目光,耳尖粉紅,她不是故意要偷看,偏偏一看就忘了男女之防。
啊不對,他是太監,那就算看了,也沒關系的吧,他怎麽比她還介意。
蘇姝沒來由的羞惱,氣不知何處來,不願費力與殷長離解釋,轉過頭小跑回到了外間。
有仆從來過,八仙桌上此時擺滿了菜。
很快,殷長離從內室出來,他走得一如往常,慢條斯理,銀色真絲睡袍松松垮垮地虛攏在那身修長高挑的架子上。
由于剛泡完藥浴,他的臉被短暫地蒸出了紅潤氣色,比往日多出好幾分鮮活。
蘇姝生怕他再冤枉她偷看,片刻不停地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站在桌邊替他夾菜。
殷長離坐下前睨了眼她,食指敲了記瓷缸,對着游來游去的胖魚說道:“病了三日,吃了本座庫房裏五根野山人參,都是玩寵,養她真是比你費事。”
蘇姝聞言擰眉,拿筷子的手頓了一頓。
要不是他讓她跳池塘,她怎麽會病呢,她也明白他一時興起,純粹‘養’着她好玩,可如此直白說出來,着實教人感受侮辱。
蘇姝心知寄人籬下,殷長離又是陰晴難定的性子,她唯有假裝聽不明,将瓷碗捧到男人面前。
她壓下情緒,面無表情地擺了個手勢:請用。
男人遲遲未接,轉而撒下兩顆魚餌,“你看,她連肉都不夾給我吃。”
蘇姝咬唇比劃:督公,您想吃什麽,可以直接與我吩咐。
殷長離扯唇:“哦?你不是也已經可以開口,怎麽不直接和我說。”
“......”
蘇姝沒想到殷長離能這麽快發現她的失語症痊愈,可她就是不想和他講話呀,故作手勢:督公,我病症剛好,許多字暫時說不出口的。
“嗯,偏偏表哥二字,你就能說得十分順暢。”
殷長離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笑道:“看來本座要找你表哥來,聊聊他平日是怎麽教你的。”
蘇姝聽完愣住,生怕宋承風被遷怒,急地一下子喊出聲:“督,督、公!”
殷長離聽笑了,“突然就能說出口了?”
蘇姝:“......”
他不是慣來喜歡安靜嗎,怎麽現下會逼她說話,再者,他在她心裏如何能與她表哥相比。
——“咚,咚——”
恰到好處的敲門聲打斷了蘇姝的窘迫。
于嬷嬷滿臉樂呵呵地端着兩碗褐色湯藥跨進門檻,“廠公,奴婢給您和蘇姑娘送藥,你們趁熱喝,奴婢這就走啊。”
房門很快打開再被合上,房裏重新剩下兩個病秧子。
蘇姝想着早點喝完就能回偏院,一口悶掉自己面前那碗,苦的她直皺眉。
殷長離擡眸盯着她,等她小臉扭曲,面目猙獰地喝完,也拿起面前的碗喝了幹淨,或許是兩碗藥相抵,他頭一次覺得藥味沒那麽難聞。
不錯,早該找個人養養,魚又不能陪他喝藥。
殷長離用膳時确實不言語,蘇姝滿嘴苦味,忐忑地陪着他喝完一碗粥,在他的指點下,手忙腳亂地給小金鲫換好水,收走木桶,備好漱洗的牙具,最後鋪好床,她做不慣,累的額頭冒起薄薄一層汗。
“督、公,那我先,退、下。”
殷長離躺在床上,翻開刑例,邊看邊道:“督公兩個字還是叫得磕磕絆絆,過來練練。”
蘇姝忿忿,他怎麽喝完藥,用完膳,乃至洗漱完快睡了,還記得這件事。
她從前沒喊過督公二字,也不似對表哥那般的感情深厚,合該說的不順口,但她也努力喊他了,哪來的那麽諸多要求。
蘇姝心裏想的理直氣壯,表面不得不乖順地回到殷長離身側。
她收回走向門口的步子,蹲在床榻邊。
窗棂臺的燭火搖曳,殷長離一頁頁地翻開簿冊看引證例案,蘇姝則托着腮在旁一遍又一遍的練讀。
“督、督、公。”
“督、督公。”
房內溫暖,蘇姝喝的藥治療風寒,起效會使人困倦,短短小半個時辰,她眼皮子就開始打架,讀着讀着倒在殷長離腿邊的空位。
迷糊中,她鼻尖癢癢,拽住了就近的絲綢軟被蹭了蹭。
殷長離感受到牽扯,擡眼去看,離他很近的女子呼吸勻停,長密的睫毛随着呼吸上下微顫。
任何人對新入手的玩物都有股新鮮勁頭,殷長離也不例外。
他戳了戳蘇姝微鼓的臉頰,綿軟的,和吃飽的魚肚一樣,但更軟更香,像他幼年時在冷宮裏吃過一次的桂花糕。
不知想到了什麽,殷長離的眸色突然變得極為不耐,他冷笑一聲,伸起長腿就要踢開蘇姝,忽聽得她睡夢中還在呓語輕喚:“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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