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夕
秋夕
來到魏都之後短短的幾天內,在無數次聽說秋夕這個名字之後,織玉終于在偏僻昏暗的倉房之內,見到了秋夕本人。
逼仄的空間之中,堆滿了各式雜物,高壘的木箱将原本就狹小的窗戶遮擋的嚴嚴實實,只有幾束微光從木箱的縫隙擠進來,照在木箱對面蜷縮成一團的嬌小身影上。
那身影躺在随意堆放在地上的舊衣物上,手腳皆被綁縛着,輕閉着雙眼仿佛陷入了沉睡,光束柔和地灑下,透過空氣中緩緩流動的塵埃,照在了她微微顫動的長睫上。
她似乎是想假裝鎮定,對織玉進來時的響聲恍若未聞,可是緊繃的背脊和控制不住捏緊的拳頭還是暴露了她的恐懼與不安。
“秋夕?”織玉輕聲詢問道。
聽到這全然陌生而輕柔的聲音,秋夕終于察覺出異樣,長睫一抖,緩緩睜開了眼睛,仰頭看了過來。
她的臉小巧精致,秋水一般的雙瞳閃着淚光,眉眼耷拉着,卻不見頹喪,只有化不開的柔腸愁緒,叫人看了一點兒也生不起氣來。
烏黑發亮的長發如雀屏般散開,一部分鋪在她的身下,一部分勾纏在她的脖頸、鎖骨乃至胳膊上,像黑色的鎖鏈将她纏繞,又像倒着攀沿的樹根,流露出一種凄清哀憐的美來。
“你是誰?”她檀口微張,聲若蚊吶,卻掩不住婉轉悠揚。
看着她嬌美動人的容顏,聽到莺啼般的聲音,織玉恍然發覺,自己并非第一次見她。
幾天前,剛到魏都的那個晚上,當宮中的宴會接近尾聲時,殿中的舞姬歌女漸次退下,走到她和栾轍坐的地方時,其中一個歌女險些被裙擺絆倒,她伸手扶了一下,當時聽到了一句“謝謝”,便與這個聲音一致。
這倒是個很好的話由。
“三天前的晚上,在皇宮之中,我們見過一面的。”
秋夕垂眸想了一會兒,眼中泛起漣漪,擡眼看過來,不确定地問:“你是南齊使團中人?”
她對那晚發生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時她因嗓音被看中,剛進皇宮不久,滿心滿意以為再過不久就能離開皇宮,卻聽別人打趣說自己聲貌俱佳,很有可能被貴人看中。
她當即吓得心神不寧,勉強不出差錯地唱完《笑沙鷗》後,在離場時一個失神差點兒摔倒,有一個席上的人扶了她一把。
後來她得知那裏坐的都是南齊使團的人,但也無法再表示感謝。
秋夕看着織玉,她穿着侍女的衣服,氣質卻與外面的那些侍女截然不同,沉靜得好像一塊未經打磨的玉石。
她顯然是個女子,可自己記得,那晚幫自己的人分明是個秀氣的男子,若不是兩人的臉非常相像,恐怕也聯想不到一塊兒。
這時,織玉已經半蹲下來,解開她手上腳上的繩索,看了眼她被磨得通紅的手腕腳腕,沉聲應道:“是,有人托我來救你——你還走得動嗎?”
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麽憐香惜玉了,織玉把秋夕拉了起來,秋夕連忙站好,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她有滿肚子的疑惑,又在看到織玉蹙眉的表情時不知如何問起。
她的腳碰到了什麽東西,那東西咕嚕咕嚕地轉了幾圈,碰到旁邊的木箱,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後停下。
秋夕定睛一看,那是一只空碗,裏面原本盛着清水,是同院子的寧夫人給她送來的,喂她喝下之後卻不知怎的忘記将碗收走了。
她不禁想,寧夫人雖然看着高傲,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
織玉的目光也在碗上,卻是看着碗邊一個平整而鋒利的缺口,“這個碗是哪裏來的?”
秋夕将碗的來歷向她說了,還沒來得及感慨,就聽織玉笑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十分輕松。
織玉扔給她一件侍女的衣服,說道:“你先在這兒等着,把衣服換上,我去去就來。”
秋夕茫然地見她走了出去,又不敢追出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門再度合上,倉房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如同昨夜一般冷清孤寂。
她聽到外面傳來些許聲音,但又聽不真切,總感覺仿佛有什麽大事在發生,自己身處其中,卻一無所知。
可是她對織玉的話記得很清楚,她說她是來救她的,那麽,在走投無路之下,也只好去相信她,于是抹了把淚水,将那套侍女的衣服套在了身上。
至于原本身上的衣服,也還穿着,正好遮掩一下她過于纖瘦的身材。
秋夕沒有等多久,剛将衣服換上,倉房的門就再次被人打開,織玉也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只是這一次,她并不是孤身一人,還有一個粉衣侍女和她一起。
秋夕認識這個粉衣侍女,聽說她是寧夫人身邊最得信任的人,負責整個明芷院的采買,每隔幾天便會從側門出府一趟,為寧夫人買時興的胭脂水粉。
想到這裏,她突然明白了過來,心頭砰砰直跳,一雙水眸看過去,眼中滿是希冀的光。
兩人什麽也沒說,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當即轉身向外走去,秋夕怔了一下,連忙跟了上去,與織玉并排走到一起。
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主屋的門卻開了,從屋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喧嚷之聲,仿佛一群人正在争吵。
粉衣侍女領着她們出了明芷院,一路向大皇子府側門走去,一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卻始終鎮定自若。
衆人皆知她們的目的是出去采買,除了豔羨殿下對寧夫人的特殊之外,各自的反應也不一樣。
有偷偷給粉衣侍女塞錢,想讓她幫自己也帶點東西的,這個時候,粉衣侍女總是笑眯眯地收下,然後說這點錢可不夠,再狠狠敲一筆竹杠。
有打聽昨晚發生了什麽的,粉衣侍女便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樣子,将人打發走之前再來一句“哎呀,我家夫人可累壞了”,惹的人背地裏罵她小人得志。
當然也有對織玉和秋夕感到疑惑的,但每到此時,周圍總會有奇怪的聲音響起,待去看時,又發現只是虛驚一場,回過神來,三人已經走遠了。
行至靠近側門的地方,美人侍女少了,小厮守衛則多了起來,織玉心神緊繃着,以為這裏會耗費一番功夫,誰知這一段路卻比之前走的更容易。
那些人看起來都認得粉衣侍女,只會遠遠地與她套兩句近乎,卻不會走近來查看,便發現不了另兩人的異常。
終于出了大皇子府,粉衣侍女才解釋道,原來以前出過府中侍衛與久未得恩寵的美人攪和到一塊兒的醜事,大皇子怒不可遏,打死了好幾人,那之後他們便不會敢靠府中的美人太近,到後來,連美人身邊伺候的人也敬而遠之了。
大皇子府的側門出來是一條安靜的小巷,出了巷口還要再走兩條街,才會到繁華的坊市之中,三人剛走過第一條街,一輛馬車就從拐角處闖了出來,仿佛正是沖着她們而來。
秋夕駭然後退,忽然腰上一緊,整個人騰空而起,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竟然坐在了車廂之中,而抱她上來的織玉,已經和另一個身形與她頗為相似的人,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她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馬車已經疾馳出去,遠離了拐角,只能從車窗勉強看到,粉衣侍女、織玉以及另一個突然出現的人倒在地上、靠在牆上,仿佛是被馬車沖撞了。
三人的身影随着道路兩旁景物的迅速後退逐漸看不清楚,可是最後出現的那人的身形始終揮之不去,她的腦海中逐漸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于是不吵不鬧的任由馬車不停地向前,直到停在一處安靜的地方。
有人掀開了車簾,那張印滿了焦急的年輕臉龐在看見她的一瞬間變得激動非常。
***
織玉靠牆站着,和另一個一起跳下馬車的人對視一眼,紛紛去扶倒在地上叫喚連天的粉衣侍女,三人攙扶着走到大皇子府側門所在的小巷時,守門的人着急地趕了過來問道:“這是怎麽了?”
粉衣侍女将裙角一撈,露出小腿上大片的擦傷,龇牙咧嘴地吼道:“沒看出來嗎,本姑奶奶被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撞了,趕緊讓我進去,疼死我了。”
衆人不敢怠慢,打開了門,攙扶着她往明芷院走去,一路上暢通無阻,除了收獲一堆幸災樂禍的眼神,簡直順利極了。
當她們終于走到明芷院時,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裏,織玉放開了攙扶着她的手,轉身走入了重重疊疊的亭臺樓閣之中。
經過近半個時辰之後,大皇子妃終于等回了織玉,這時明芷院的侍女外出采買被馬車撞了的消息也已經傳了過來,擱平時她全然不會在意,這會兒卻越想越蹊跷,堅信此事與織玉有關。
而織玉也大方承認了:“沒錯,是與我有關,總要出一點亂子,我才好将秋夕姑娘帶出去。”
她說得坦蕩,一下子将大皇子妃噎住了,本來還想問,她是怎麽做到将一個大活人從大皇子府帶出去的,似乎也沒有必要問,這話根本是在暗示,怎麽出去。當然是制造出點兒混亂,再憑她高超的功夫直接将人帶出去了。
大皇子妃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對嬷嬷使了個眼色,自己則對織玉說:“殿下沒有派人來催促過,不過我還是覺得拖久了不好,你趕緊換身衣服随我過去吧。”
仿佛是為了響應她的話,嬷嬷帶着好幾個侍女走了進來,她們一人手上捧着一件做工精美的衣裙,靜待織玉選擇。
織玉驚訝地看了看大皇子妃,不過換件衣服,有必要這麽興師動衆嗎,好在這幾件衣裙顏色都極素雅,似乎比較低調,她就随便指了件淡青色的。
換上之後,她才發現,這不愧是大皇子妃給自己做的衣服,看着素雅不起眼,卻處處都是小心思,得體的裁剪将纖腰□□襯托無餘,袖口衣領處的絲線流光溢彩。
大皇子妃見她出來,都不禁眼前一亮,正要好好誇贊一番,織玉已經不自在地直言想重新換一件。
大皇子妃卻為難道:“這可如何是好。我新做的衣服都是這般,殿下已經發了話,我可不敢讓你穿別的衣服,照我看,這衣服很适合你,不如就這件吧。”
正是因為太适合了,織玉才不肯穿,可是大皇子妃說的也有道理,她也不願意再浪費時間,只好就這樣又回了會客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