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蟬鳴
蟬鳴
陸杳第一次見到沉夢是在一個盛夏的午後。
蟬鳴喧嚣,綠影搖晃,陸杳穿着新式齊膝的裙子,從車上跳下來。她靈巧躲過王媽試圖攙扶的手,輕盈地旋轉一圈,花蝴蝶似的撲閃到了高高的院牆裏。
家裏還是老樣子。白日裏男人們都出去忙了,前廳空蕩蕩的,女人們則待在後頭,深深庭院裏。
她一路高喊着“媽”跑到後院,王媽提着腳後跟連連搖頭。
她媽是書香世家的小姐出身,可真真受不了她的這番張揚做派,三寸金蓮碎步疾行到廊下,扶着三人合抱的廊柱沖着她皺眉使勁“噓”了一聲。她吐舌,乖覺地放緩了腳步,待走到她媽跟前兒才使壞地一個猛撲,幸虧周圍的仆婦一擁上來扶住,不然定是摔作一團。
“胡鬧!”她媽好容易才站定,捂着心口驚魂未定。
她賠笑,眼裏滿是星星。
“哪裏有當小姐的樣子,活脫脫女土匪嘛。”她媽嘴上說着,終究還是惱不起來,嗔怪了一句就不忍苛責,一手牽了她進屋。
屋裏潮膩,有股子經年不散的黴味。
“外頭如何?”
“新鮮吶。洋樓,洋車,還有洋片。”陸杳小心翼翼啜了口茶,她小時候沒少被燙過,“我算是知道大哥為啥不願回來了。”
她媽神情一滞,半晌才斟酌開口:“岑遠如何。”
“好着呢!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思想先進,文筆犀利,連我們先生都贊不絕口,說要把女兒嫁給他呢。”
“真的!”她媽眸光微微閃動,忍不住暢想起兒子結婚的場景。
那該是場西式婚禮,新娘的面容隐在繁複精美的白紗下,但嘴角一定是蘊着笑。而岑遠,褪去了離家求學時的稚氣,比他父親高大,也比他父親随和,笑顏明朗,含情看着新娘走來的方向。
觀禮之人的面容随着想象逐漸清晰——她想她會在那裏,穿着她最喜慶的衣裳,她可是他的生身母親,至親的存在,怎能錯過這樣的大事;杳兒也在,她愛熱鬧,哥哥的婚禮她定不缺席;岑清自然也會參加,他們哥倆兒兄友弟恭,感情甚篤;再往旁邊,竟是個模糊不清的人型,脊背板正,長衫曳地,她眯眼去瞧,混沌的面龐隐約有了口鼻,她眸中的一點靈動也随之倏忽沉寂下去,“這話同我說說即可,可別叫你爹知道。”
“我省得。”陸杳瞧見了她媽變幻的臉色,有些怪自己口無遮攔,羞愧地別過臉,伸手撥弄案上造型奇特的一株植物。樹幹枝丫擰成結,蜿蜒着向上,活像她那個固執死板且冥頑不靈的爹。
蟬許是叫累了,終于停歇。她媽絮叨起了舊事,比如她小的時候爬院子裏那棵樹摔了一跤,比如為了打撈樹在水中的影子險些溺水……她媽的聲音很輕,春日裏漫天楊絮一般在午後的空濛裏飄蕩了很遠才輕落入耳朵。
陸杳撐腮強打精神看着庭中濃郁似化不開的稠綠——她媽口中的那樹居然長得這麽大了,好像十幾年間都不曾有過修剪,然後她的眼皮愈發重了。她有睡午覺的習慣,大抵是到點了。
就在她快要合上眼的時刻,堂中的西洋鐘驀然敲響,一抹蔥白攪動了那團快要凝固的綠色,池水翻動,躍動出一個錦鯉一般窈窕活潑的少女身形。
少女烏黑的秀發盤成婦人常梳的髻,扶着門框,跨進屋來,見了陸杳小鹿般的圓瞳睜大了,疑惑地看向坐在上位的夫人。
“這是杳兒,我常和你說的,我家姑娘。”夫人呷了口茶才同她介紹。
宅院沉悶,少女何曾見過和自己一般大的同伴,唇角微揚,眸下的小痣也閃閃發光。
小姐眉眼明媚,也好奇地打量着她。她匆匆移開目光,去看些別的,比如小姐齊肩的時髦卷發,比如小姐腕上戴的不是玉镯或是金镯什麽的,而是一只手表,她知道那是手表,是因為她見岑清少爺戴過,這玩意兒精巧,聽說價格不菲,再比如小姐纖長的腿近半裸-露着,輕輕交疊在一起,和堆在檐下快要融化的細雪一般……她不敢再看了,但她覺得小姐并沒有因為她冒昧的舉動惱怒,因為她聽見小姐問,你多大呀。
“十八。”她有些怯,一說話臉不自覺紅了。
“虛歲?”小姐的聲線像是熟透的西瓜被刀背一磕就裂開一般的脆朗。
她點頭,木簪上細小的銀穗子輕輕搖擺。
“那咱倆一樣大。”小姐笑說,話間走到她近旁比劃了兩下,“我比你高這麽多吶。看你柔柔弱弱的,以後我罩着你!”
夫人笑了,“瞎鬧。”她把茶杯擱在桌上,瓷器碰撞,叮鈴一聲,“這是沉夢,你小娘。”
春雨擊打的漣漪靜止了,夏日驟雨前漫天的黑雲籠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