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第71章 無藥可救

第071章 無藥可救

盤山會有一條很美麗的環山步道，葉崇靜沒有讓司機來接，而是繞着這條悠長的步道，慢慢地走了起來。

方才葉崇和先走了，她勸妹妹不要這麽晚冒昧地去打擾關爍，可想也知道妹妹一定是想做就做，誰也阻止不了的，畢竟喝了那麽多杯反舌鳥，早已經醉的快不知道東西南北了吧。

三月的夜風依舊冰冷，葉崇靜的頭腦在冷風的吹拂下緩緩地靈醒過來，可那許多杯的凍梨馬天尼依然燒得她心口滾熱。

她一邊走，一邊去看手機上的消息，關韻依然和往常一樣，遇到任何好玩的事情都會分享給自己，可能是路上發現的可愛花草，也可能是自己新的小靈感，或者是拍攝時遇到的趣事。

今天董事會的事情，加上陪葉崇和出來，她一直沒機會去看手機，也沒有回複。最後一條消息在八點，是關韻給她轉發了一條視頻，裏面是貓咪的好物分享。

葉崇靜盯着那個頭像，盯着紅圍巾的，笑容燦爛的波波小韻看了一會兒，剛撥出語音電話，就忍不住笑了。因為她發覺自己比妹妹好不了多少。剛剛她還勸着葉崇和不要去冒昧地打擾人家，現在就要冒昧地打擾小韻了。

對于小韻而言，應該不算冒昧吧？她不由得竟然有些甜絲絲地想，對于小韻而言，她說不定，可能，大概，會挺想接到自己的電話的吧？

雖然這種想法難免有些太自戀，但是……

“姐姐，”關韻的聲音清澈柔軟，聽不出困意，真好，應該沒有打擾她睡覺。“今天很忙吧？”

她們之間隐隐地已經有了一種默契，不回消息，一定是因為在忙着工作，實在沒有時間。

“是呀，今天很多事情。”葉崇靜說，“節目快要播出了，後天，三月四號，我記得呢，可以嗎？”她剛問出聲，這句話就戛然而止了。

葉崇靜覺得自己真是有些醉得厲害，她剛才居然想問可以嗎，能和你一起看這個節目嗎？這種節目，少不得要血淋淋地揭傷疤，她這樣的請求，實在是太不應當了。

“可以鴨。”關韻想都不想，葉崇靜想她一定笑了，兩只甜蜜的小酒窩在頰邊若隐若現，“不過，可以什麽鴨？”

葉崇靜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沒什麽的，我有點醉了，你別放在心上。”

“沒事的鴨。”關韻說，“姐姐，有什麽事情嗎？”

葉崇靜輕柔地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說了實話，她不想對關韻有所隐瞞：“剛剛我是想說，能和你一起看這個節目嗎？”

“當然可以鴨。”關韻不假思索，直接又給了她一個十分肯定的回答，随後很高興地說，“可以去你家嗎？我又能和奶酪玩了。”

“它特別喜歡你送它那頂小帽子。”葉崇靜說，“就是這帽子附贈了一頂大的，我那兒也用不上，下次你來戴戴試試吧。”

那頂小羊帽這麽可愛，實在不應該留在她那裏，得讓關韻戴着才行。

“你有沒有試過鴨？”關韻在那邊笑盈盈的，又不自覺地有了一點撒嬌的意思，只不過這次她太開心了，幾乎沒有注意到，“姐姐，你有沒有試着戴過鴨？我想看呢！”

“我沒有。”葉崇靜很鎮定地撒了一個謊，“一定會很不合适的，等到你來了，我給你和奶酪拍一張合照。”

“對了，”葉崇靜又問，“阿姨的工作找得怎麽樣了？”

“媽說找了個理貨員的工作。”關韻答道，“說安排的都是早班，從八點上到四點，還負責的是水區，說完全不累的。”

媽媽還詳細和她解釋了，超市裏面理貨員最忙的地方是調料區，米面糧油，買的人特別多，水區是最清閑的，不會有人一直買飲料買礦泉水。她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她知道媽媽是很用心的，在找工作方面考慮了她的意見的，她不願意掃了媽媽的興致。

“水區确實輕松一點。”葉崇靜說，但是工作，哪有完全不累的呢？尤其理貨員需要搬貨上貨，可是完全的體力活。她說這話只是為了讓關韻心安一點，她不希望自己插手阿姨工作的事，她就絕不會違背關韻的意願。

再等等看吧。葉崇靜心想，準備合适的工作不難，只是怎麽樣要顯得不那麽天上掉餡餅，合情合理地讓阿姨接受，才是個難事。

她換了一個更輕松的話題：“房子有去看了嗎？”

“看了好幾套了。”關韻說，“每次休息，媽媽都帶着我去看。”

“有特別喜歡的嗎？”葉崇靜問。

“還不知道呢。”關韻小聲笑了，很不好意思，“我覺得都特別好，媽選的都是帶電梯的，還有很寬敞的陽臺，陽光很好呢。”

她的語氣中帶着小小的憧憬，葉崇靜感到自己真渴望抱住她，和她分享任何一點對未來的憧憬、期冀，任何一處這樣細微動人的幸福時刻。

“陽光好是很重要的。”葉崇靜輕柔地說，“房子裏采光好，心情才會好。我給了阿姨一個中介的聯系方式，如果覺得拿不定主意的話，可以問問她，她做房地産很久了，京城的房子都很熟悉。買房子這事不用着急，慢慢看，慢慢選，選到最心儀的再下手也不遲。”

關韻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裏，甜甜地應了一聲好。她面對姐姐的時候，總感覺自己有說不完的話題，想把自己生活中任何有趣的事情都分享給葉崇靜。

最讓她感到雀躍的是，姐姐總是專心致志地聽着她所有的話，不嫌幼稚，也不覺得無聊，每一句都會給予回應，還會講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葉崇靜總微笑着說，我生活中好像也沒什麽有意思的。即使電話那頭的姐姐看不見，關韻也總會在自己這邊很鄭重地搖頭，這不是大家最常說的那種客套，她不會客套，更不會對着姐姐客套，她是真心真意的，覺得葉崇靜生活中的一切都很有意思，每一件小事，她都很願意了解。

這就是喜歡吧。關韻默默地想。葉崇靜悅耳的聲音像一條柔軟的河流，不急不緩地從她的耳朵裏流進來，從容不迫地将她的整顆心都淹沒了。

她沒有把偶遇薛亭的事情對葉崇靜說，覺得沒有必要。薛亭和姐姐本來就是好友，可能姐姐也早就知道了吧？況且，她不太想，在這樣只有她和葉崇靜兩人的靜谧時刻，提起其他人。

關韻心裏微微地一戰，她很少這樣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占有欲和私心，她不想要分享，起碼現在這一刻，她不想讓任何其他的人或事來打擾她和姐姐的電話。

葉崇靜步伐放慢，路邊的指示牌顯示她已經走了半程。她停下腳步，從上至下地望着燈火燦爛的不夜盤山會，關韻輕柔的呼吸聲仿佛就響在她的耳邊。

她知道現在已經十一點了，更知道明天關韻還有拍攝，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自私地将這一刻拉長一點，再拉長一點。

她早就該警惕了，這份感情在朝着危險的地方一路滑坡，而她只是微笑旁觀，一味貪婪地縱容，當初下定的決心現在寸寸破裂。葉崇靜清楚她該恐慌，她該惶然，她該極力挽回，可是現實呢？

她只是愉快地含着笑，腦海中想的全是不能影響小韻拍攝，再舍不得也要挂斷電話的這種愚蠢掙紮。“有點晚了，明天還有工作。”葉崇靜溫聲道，“小韻，晚安了。”

“晚安。”關韻在那頭回應她，“姐姐晚安。”

你已經無可救藥了。葉崇靜想，盤山會的燈光仿佛沖天而起的火焰，欲望的火舌高高地跳起來，舔舐過了她側臉和脖頸，透過薄薄的皮膚，燎進了她的血管和血液之中。她以往全部冰冷的想法都被這股灼熱燃燒了起來。

她心潮起伏，痛苦中卻是十分的快樂，你真的無可救藥了，就這樣袖手旁觀吧，看看你這份愛戀會走向如何的結局，你終有一日，一定會狠狠地傷害小韻的——

葉崇靜，她忽然一醒，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伸手挂斷了電話，方才道完晚安之後，這通電話依然保持着，因為她們誰也沒有主動挂斷。

-

關爍睡得很輕，她聽到動靜，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看到葉崇和正在島臺邊喝水。小葉總比她高一點，睡衣睡褲都顯得稍短一些，裸露出的手腕和腳踝都極為消瘦。

葉崇和見到她，就難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昨晚一定很丢臉吧？”

“沒有。”關爍說，她把葉崇和手裏喝到一半的水杯拿過來，往裏添了熱水，才又遞還回去，“怎麽會丢臉呢，你昨晚很真誠，葉……”

“我可記得你昨天晚上叫的我崇和。”葉崇和語氣微微上揚，打斷了她的話。

“崇和。”關爍也就從善如流地一點頭，也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坐到了沙發上，“其實我想了想，你和我講了那麽多，我也可以講點我的事情給你聽。”

“好呀。”葉崇和興致勃勃，坐到了她身旁，“不過咱們提前說好，你講的故事，不是為了證明咱倆不合适才講的，否則我不願意聽。”

關爍玩笑道：“倒沒有那個前提，不過你領會精神吧。”她說實話，産生這樣的想法，倒真不是為了勸退葉崇和的戀心，因為她知道那或許也做不到。

她想要和葉崇和分享自己的事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不習慣別人對她這樣單方面地敞開心扉。她是個界限感很強的人，和葉崇和的關系，實際上是不适宜這樣的時刻的。葉崇和和她講了這許多，她感覺自己必須得交換，才能抹除這部分帶來的暧昧和模糊意味。

“你知道我老家在哪嗎？”關爍并沒有等着葉崇和的回答，但葉崇和立即答道：“我知道，是晉城。”

“嚴格來說，是晉城下面的一個縣級市。”關爍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你如果在那裏待了十幾年，也會像我一樣根本沒辦法形容的。千篇一律，毫無變化，永遠蒙着灰塵和霧霾的顏色，人在那裏待着，好像倉鼠在日複一日地跑輪，沒有任何出路，沒有任何趣味，理發店裏大家彎着腰站着洗頭，每隔十年，街上好像就會舉起白色橫幅，因為煤窯子裏出現了安全事故。”

“我學習不好，只能上晉城的一個二本，但對于當時的我而言，也算是能去一個大城市了。”關爍內心是沛然的情感，說出來的時候，語氣卻很平靜，“我特別害怕在小地方待着，那裏人人都認識，人人好像都沒接受過教育一樣，我從來見不到一個真正文雅的人，所以長大了之後，我就特別喜歡文質彬彬的類型。”

“為什麽害怕呢？”葉崇和忍不住問，她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感覺得到關爍是個非常大膽的女人，要不然也不能毫無背景地在娛樂圈混那麽多年，她沒想到關爍居然也有害怕的東西，并且是特別害怕。

“因為我發育很早。”關爍說，“當時我也才十幾歲，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樣的事情。而且我知道我很漂亮。”她說到這兒，仿佛是苦中作樂一般笑了一下。

“中學裏的男生給我起各種外號，用惡劣的方式追求我，坐我後桌的男生，還會在他朋友的慫恿下，隔着很薄的校服背心勾我的內衣帶子。”關爍停了一停，“有時候住我家隔壁的鄰居也會摸我的胳膊，說我長得真快，都這麽高啦。”

“你當時告訴老師和家長了嗎？”葉崇和很着急地問。

“老師管不了的，告訴家長，先被家長罵，再鬧到老師面前，被對方的家長罵。”葉崇和一剎那，居然不确定關爍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否是試過了，她很平和地說道，“學校同學之間的矛盾，一般都會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況且很多男生是什麽樣子，家長就是什麽樣子，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麽小就會勾引男人，長大了該怎麽辦。”

“有人這樣對你說過？”葉崇和的語氣不自覺地冷了下來，關爍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繼續講道，“上了大學之後就好多了，見到的人也更多了，那時候家教條件沒有現在這樣苛刻，我兼職做家教，賺一部分生活費，一部分就存起來，我一直有個夢想，就是去京城看看，大二那年暑假，我終于坐上火車，去京城窮游了。”

“你家裏給你的生活費不夠嗎？”葉崇和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件事，“你家裏當時給你多少生活費？”

這個問題關爍粗略地答道：“吃飯和書本費是夠的。”

“到京城的第二天，我的命運就改變了。”關爍說到這兒，終于微微一笑，“我在王府井逛街的時候遇到柳貴導演，他讓我演了《紅河岸》。”

“崇和，我不希望你對我有任何誤解。”關爍含笑道，“你認為我在娛樂圈這麽多年，是個什麽樣的人？”

葉崇和一時語塞。她其實心內已經有了答案，不過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說出口，半晌，才讷讷地說道：“我不在乎。”

“很好，”關爍說，下一句話卻是，“沒有誤會就好。”

“我更不希望你誤會的是，我說這話，是認為自己配不上你的意思。”

關爍很從容地說：“我只是闡述事實，我從來沒有為我做過的事情後悔過，從《紅河岸》開始，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我死也要留在京城，死也要留在演藝圈裏。”

“我不是科班出身，只能說幸好有一點天賦，我每天對着鏡子練習臺詞和表情，找各種機會，去請教別人，這些其實是最輕松的事情，最難的事情是應酬。你要見投資人，導演，制片人，每一個都是你不能夠得罪的人，我在酒局裏，竟然感覺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期。”

“你說如果有個人，願意給你試戲的機會，只不過你要忍受整場酒局內近三個小時的動手動腳，你會忍嗎？如果有個人，覺得你還不錯，願意幫你介紹，只要你将一瓶洋酒喝了，喝不完就倒到衣服裏，你會照做嗎？”

葉崇和怔了一會兒，她低聲說，仿佛也是在說服自己：“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也沒這樣對待過你。”

“我忍了，也照做了。”關爍平靜地說，“那個人恨不得整場酒局都攥着我的手，我從中得到的角色是《蕭十一郎》裏的女主角沈璧君，那是我演電視劇的開端，比《紅河岸》帶給我的名氣更大。”

“那瓶酒讓我得了急性腸胃炎，下了酒局就進了醫院，但是給了我進入明亞影視的機會，我從那裏認識了當時明亞的公關經理，現在的執行總裁馮筠，算一算，我在明亞已經待了快十三年了。”

“崇和，人的痛苦當然沒有高低貴賤。”關爍輕輕地說，“可是很多人，她的一生就好像在泥沼裏行走，終于豁出命去走上了一條脆弱的木橋，一不小心，行差踏錯一步，既可能失足又重新掉入泥沼裏面，又可能幹脆整條木橋都塌了，再也沒有重新爬上來，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

“你一定要珍惜你的現在。”關爍說，“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再将就，崇和，你有着這樣的條件，你的世界比一般人大得多，可不能鑽進牛角尖裏。”

葉崇和心髒震顫，關爍說的話，她好像每一句都聽進了心裏，但好像又每一句都聽不分明。鑽牛角尖的話，昨晚姐姐也相同地勸過了自己，很認真地對她說，如果沒有和爸爸徹底決裂的決心，就沒必要把關系鬧得太僵，對她沒有一點好處。

她盛怒之後，清醒了的現在，又何嘗不知道呢？她有什麽資格繼續生氣，她要做的，只能是繼續讨好爸爸，趁機從中多拿些好處，因為爸爸根本不在乎她這一個孩子，她卻必須得姓葉！

葉崇和望了關爍一眼，心髒怦怦直跳，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她的手。關爍最近應該是在為一部古裝電影中的角色養指甲，都長得有些長了，塗着淡粉色的透明甲油，修剪得非常美麗。

那種粉色幾乎是她手指骨節本身泛出來的健康粉色，她體格略微豐腴，纖細的手指也不幹瘦，帶着一些微微的肉感。關爍本想把手抽走，葉崇和就很輕的，但是很用心地問她：“那你現在開心嗎？”

關爍笑了一下：“開心，可能是我這三十多年來最開心的時候。”

她不期待着葉崇和聽到她那番痛苦沒有高低貴賤的話之後能有什麽感悟，葉崇和是天之驕女，她不需要考慮任何人的感受，不需要經歷任何世俗意義上的挫折，不需要為絕大部分人煩惱的錢字煩惱，這樣好的人生，她希望葉崇和就這樣好地過下去，不體諒別人，不懂得反思，那也是很正常的，她根本沒有改變葉崇和的想法，更沒有那種奢望。

葉崇和握着她的手，又問道：“我這不是強迫吧？”

關爍小小地抽了一下，發現葉崇和緊緊攥着她的手，好像真貪戀那一點溫度似的。她沒有回答，仍然是淡淡地一笑。

葉崇和有點心虛地說：“我答應你，我不鑽牛角尖了，昨天我姐也是這樣告訴我的。那你能不能也不要鑽了？我想繼續追求你，你不需要接受，可我想給你的幫助是真心願意給你的，就把它當作來自朋友，好不好？”

兩人的所思所想果然完全是不在一條軌道上。關爍心平氣和，既不着急，也不失望，索性很直白地說：“崇和，根本不是那樣的，你給我，我當然可以要，但我必須付出對等的代價，這是我的處事原則。我知道你什麽都不需要，也知道你想要什麽，只不過你想要的東西，我給不了。”

葉崇和很失落地默了一會兒，聽見關爍很溫柔地說：“還記得約法三章嗎？我們可以将第三條也列上。”

“不要傷心，”關爍緩緩地說，“你一定會遇到一個真心愛你，和你十分合适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