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陌奚從榻上坐起。
他按壓着尚且酸脹的毒液腺, 兩鬓的墨發垂散流下,遮住了側臉。
陌奚沒法下榻,他的長尾被另一條蛇尾絞纏着。
喝了過量蛇毒的茯芍意識一片混亂, 尾巴也陷入了混亂當中, 亂七八糟地纏成了一團。
陌奚餘光微瞥, 看向身旁俯卧着的蛇姬。
她睡熟了, 砸吧了下嘴, 口中滿是他蛇毒的甜味。那張清雅若仙的臉上浮着酡紅,朱唇角畔還挂着餍足的微笑。
陌奚嘆息。
在茯芍眼裏,他的修為已經高到足以抵擋她的氣味了。
陌奚自己也一度是這樣認為的。
上一世他從沒有被茯芍的氣味影響過心神,只是覺得那味道很特別,是難得的不讨厭。
陌奚由此判斷, 他應該是喜歡茯芍的,可也從未被她的香氣勾出過一次毒液。
這一世的茯芍沒有受過人類的馴化, 她是一條純粹的蛇妖、是天然的雌蛇, 令陌奚怦然心動。
即便如此,在韶山時, 不論是茯芍的發青期也好,還是蛻皮期也罷,都從未讓他破功。
為何……今天他會如此狼狽。
又一次,陌奚想殺了茯芍——令他震驚的是, 冒出這一想法時, 他沒有任何殺意,心中一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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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都是本能的反應, 是低級、紊亂的無用之物, 越是受情緒支配的東西越是卑俗低級。
可此時此刻,下達殺死茯芍指令的并非本能情緒, 而是理智。
他曾用理智壓下過無數暴戾的怒意、克制過數不清的屠殺欲,卻從來沒有一次是反過來的情況。
茯芍身上有太多變數,這些變數無一不影響着他、将他帶往危險的深淵。
提取丹尹記憶時,他因此怕過、恐慌過,短短幾日,卻是一絲一毫的警惕都不複存焉,只剩下理智懶洋洋地敷衍了一句——
今若不除,後患無窮。
這份提醒太過單薄,沒有情緒參與其中時便軟弱無力,提不起勁。
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熟睡的蛇姬、聽着她綿長的呼吸、嗅着空中屬于她的氣息,陌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餍足和安寧。
他不僅生不出半分陰郁,反而想要回到她的身旁,将她摟進懷裏。
陌奚閉眸,遮住了眸中的萬千思緒。
茯芍、芍兒……他的愛侶,他的美玉……
他從未陷過如此窘境,比蛻皮期遭到追殺還要棘手一些。
“姐姐……”遲疑不決之際,身後忽而一軟,兩條玉臂伸出了衣袖,自後環住了他的腰。
蛇姬睡眼惺忪地強撐着,眼睑剛剛打開,又立刻重重落下。
她困得不行,無意識地蹭了蹭陌奚的背,口中含糊地嘀咕,“姐姐,你回來了……”
陌奚一頓,旋即了然。
是了,蛇王和“陌奚姐姐”的相似之處本就不少,如今她嘗到了一模一樣的蛇毒,便更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這是超出陌奚計劃之外的進度。
計劃被打亂,陌奚感到煩悶的同時,又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期翼。
她知道了,知道自己就是她喜歡的姐姐,他在她心中便有了其他雄蛇難以企及的特殊地位。
如此一來,茯芍短時間內不會再去注意其他雄蛇,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提出求偶邀請。她斷不會拒絕。
一瞬之間,陌奚制定了新的計劃。
可茯芍的下一句呓語又将他的新計劃全盤打翻。
她發出撒嬌的鼻音,腰也輕輕扭動了起來,閉着眼軟軟呢喃:“嗯……不是,姐姐我沒有偷吃,是蛇王非要請我的……真的…姐姐,t沒有撒謊,都是他強逼的……”
陌奚:……
下巴上還有被她掐出的一點紅痕,尚未消去。
蛇姬很快又睡着了,抱着陌奚的玉臂松懶下來,漸漸往旁處滑去。
陌奚回頭,看見茯芍又躺回了榻上,雙頰撲紅,睡得香甜。
她到底有沒有發覺?
陌奚盯着她,幾許之後無奈地輕笑出聲。
平日裏一副善良正直的模樣,夢裏倒是會栽贓陷害。
方才掰他嘴巴的力道可不小,也不知道是誰強逼的誰。
陌奚俯下身,撥開了粘在茯芍臉上的碎發,就這樣靜靜看了她半個晚上。
直到東方既白,茯芍才惝恍地睜開了眼。
她眼中尚且迷蒙茫然,懵憕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昨晚發生了什麽。
“王…”一擡眸,眼前便是笑吟吟的雄蛇。茯芍吓得跳了起來,卻忘記了自己的尾巴還和對方糾纏着,猝不及防地往前摔去。
“小心。”陌奚擡手,然而,兩妖即将接觸的剎那,茯芍瞳孔一束,腰肢發力,蛇類強悍的核心令她猛地停空。
在投懷送抱的最後一霎,她穩住了上身,生生把自己扭了出去。
陌奚伸出的手就這樣頓在空中,半息之後,泰然自若地收了回去。
他看見茯芍臉上露出轉危為安的後怕和慶幸,還有一分為自己腰腹力量的驕傲得意。
蛇怎麽能摔倒呢。一條蛇要是摔倒了,那該是多麽可笑的笑話。
化解危急之後,茯芍的臉色馬上又垮了下來。
她想起了自己昨天都幹了什麽……
沒什麽可辯駁的,她低下了頭,半晌之後,憋出一句:“我有罪,請您發落。”
陌奚看着她低得快要埋起來的頭,好笑道,“有何罪?”
茯芍一噎,她還沒有讀過淮溢的律法,以往讀過的律令當中,也沒有講壓在君王身上、掰開他的嘴巴舔毒液是個什麽罪名。
“欺君之罪?”她試探地問。
蛇王突然笑了起來,還是那種落珠式的笑法,笑聲嗌嗌,肩膀顫動不止。
他強忍着笑:“欺君?欺壓的欺,還是欺負的欺?”
茯芍羞得無地自容。
欺壓和欺負,她都幹了。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的夢話把欺騙的欺也給捎上了。
一個都沒落下。
陌奚還在笑,茯芍果真沒有發現,原來蛇王就是自己的“陌奚姐姐”。
在茯芍眼裏,蛇王是條愛笑的蛇,可陌奚自己的記憶裏卻鮮少有開懷而笑的時候,不,應該說是從未有過。
睡着的茯芍令他心神寧靜,而醒來的茯芍則令他欣然愉悅。
那一點敷衍的提醒也最終消散了,目下,他的所有理智都用來克制想抱一抱茯芍的沖動。
“卿勿驚。”終于是笑夠了,陌奚輕和道,“昨晚之事不怪卿,蛇毒裏本就有迷幻的成分,是我不好,讓卿誤飲了。”
茯芍詫異地擡頭看向蛇王。
她如此冒犯王駕,蛇王不僅沒有一句重話,反而還向她道歉?
天下哪還有這樣通情達理的蛇——喔,還有她的陌奚姐姐,他也是這樣的好說話。
茯芍感到不可思議,這樣溫柔的蛇王怎麽會傳出冷血殘暴的惡名?到底是誰在造謠?
“您、您別這麽說……”她誠惶誠恐地自責道,“是我不好,我的體質并不受蛇毒影響,當時我是可以懸崖勒馬的,但是您的毒實在是太美味了,我沒有忍住…”
茯芍噤聲。
她察覺這話有點輕浮,太不嚴肅……
好在蛇王果然寬和,一點兒也不計較。
他笑意盈盈,“沒關系,我喜歡卿的坦誠。日後……”雄蛇忽而垂眸止住了話語,笑意中亦夾雜了兩分落寞。
過了一會兒,他才複又輕聲道,“日後……卿還會去湯閣麽?”
茯芍心跳一滞。
這一句湯閣出現得太過生硬突兀。
“日後”這兩個字後面,蛇王原本是想說什麽呢……
她抿着唇,鄭重點頭,“我會去的,明晚一定借用!”
她已知曉了蛇王的心意,日後再不會一昧防備着他。
她會試着将蛇王視為朋友,排解他心中的孤寂。
那雙通透晶瑩的垂眸裏漾起淺淺的笑意,蛇王颔首,道了一句,“好。”
……
茯芍告別了蛇王,走出蛇宮時,嘴裏還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昨天晚上她實在是飲了太多。
還好姐姐不在,否則這味道絕瞞不過去。
茯芍一邊回味着殘香,一邊感慨,王不愧是萬蛇之王,其他蛇有的蛇毒他都有,連陌奚姐姐的蛇毒他都有所儲備。
她确實有一瞬以為蛇王就是陌奚,但這猜想太過無稽,蛇王沒有任何理由變成雌性,還和她糾纏不清。
依照丹尹所說,只要是能調配出來的毒藥,蛇王都能将其種入自己的內丹,化為己用。
不知道這種毒之法是何流程,她這樣的無毒蛇能種麽?
要是可以,她就去偷一點姐姐的蛇毒種在自己的丹裏,以後想吃時随時可以産給自己吃。
想到那自産自足的豐衣足食之景,茯芍不禁流露出富足的微笑來。
這笑在回到別苑時驀地僵停。
在看見院子裏妩媚妖嬈的雌蛇後,茯芍立刻一手捂住自己嘴巴,另只手捂住酪杏的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悄無聲息地往後退。
酪杏驚疑地看着茯芍做賊般的舉動。
不等她問,院中便傳出一句溫柔多情的雌聲:“芍兒——”
茯芍如臨大敵,被釘在了原地。
倉促之間,她連忙往口裏塞了一塊蜂蜜,試圖用蜂蜜的味道掩蓋蛇毒。
剛含住蜜,門檻內便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怎麽不進來。”闊別半月的陌奚立在門內,沖她淺笑,“芍兒,來我身邊。”
茯芍抿着嘴巴游過去了。
望着她緊閉的雙唇,陌奚眸中劃過笑意。
掩耳盜鈴,莫過如是。
他擡手,環住了茯芍的柳腰,将她輕輕摟入懷中,下巴抵着她的發頂。
一聲喟嘆,他問:“芍兒,想我了麽?”
這是蛇王不能做的動作,是獨屬“陌奚姐姐”的權力。
即便他們剛才分開,這樣的擁抱也的确是久違了。
茯芍埋在陌奚胸前忙不疊是地點頭。
口中的蜂蜜化開,覆蓋了蛇毒甜膩醇厚的滋味,她這才稍稍開口,回抱陌奚,“想,我好想姐姐,姐姐不在,我都沒法安睡。”
陌奚呵笑,收緊了雙臂,目光越過茯芍,看向了她身後無措的奶蛇精。
對上那雙深潭似的綠眸,酪杏渾身一冷,從中讀出了直白的驅逐之意。
她低下頭,咬牙與這股冷意抗衡。
她是芍姐姐的蛇,只聽芍姐姐調遣。
在發現她反抗之後,那股寒意瞬間凜冽壓抑,令她渾身上下冷徹砭骨,幾欲化回原型。
酪杏喉中泛起腥甜,在她以為自己要凍死在這寒冷之下時,那股壓力倏地散去。
美豔的雌蛇開口,問:“芍兒,後面那位是……”
茯芍扭頭,看見了後面的酪杏,立刻拉着她上前沖陌奚介紹,“姐姐,這是酪杏妹妹,我在宮中比試時認識的小蛇,現在做我的藥侍。”
“小杏,”她又向酪杏道,“這是陌奚姐姐,是我們的大姐姐,有四千年的修為!這處宅子就是他的産業!”
酪杏擡眼快速打量了一眼陌奚的容貌,那張過于明豔的臉上有着春風細雨般柔和的神态。
兩種截然相反的魅力融合一處,令他身上“大妖”的氣質愈發深邃。
大妖。
酪杏第一眼便得出了這個結論,這是一條典型意義上的大妖。
危險、殘忍、排斥異己、漠視弱者,是她印象裏的大妖,是和茯芍完全不一樣的存在。
酪杏沒有聽茯芍的話,喊陌奚姐姐,她自覺低聲道,“見過陌奚大人。”
“原來如此。”那雌蛇沖她微笑,笑容底下空洞無物,徒留看待蝼蟻草芥的漠然,“芍兒身邊,是需要有妖照料。”
簡略的一句寒暄後,他便道,“你先下去吧。”
盡管酪杏稱茯芍為“姐姐”,茯芍又特地稱她為“妹妹”,但不管是丹櫻還是眼前的陌奚,這些大妖并不會将她放在平等的“姐妹”關系裏,只理所當然地把她劃分到“奴仆”當中去。
酪杏看了眼茯芍。茯芍點點頭,她才躬身後退,“是。”
酪杏走遠,茯芍立刻攥着陌奚的袖子,不滿地抱怨:“姐姐,我都說了小杏是小妹妹,你應該說‘你先回去休息吧’,而不是‘下去吧’。”
陌奚執起她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他俯身湊近她,露出蛇信,“先不管你的小妹妹,我現在只想知道,我的小妹妹都做了什麽好事?”
茯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她注意到陌奚意味深長地盯着自己嘴巴時,才驚呼一聲,後知後覺地捂住t了嘴。
糟糕,忙着介紹酪杏,忘記這一茬了!
捂住嘴之後,茯芍又是一怔——不對!她吃了蜂蜜,應該故作不知、咬死嘴巴裏是蜂蜜的味道才對!
自己這樣豈不是欲蓋彌彰!
茯芍對自己感到絕望,她不會真的被蛇王毒傻了吧。
陌奚撫了撫她的鬓發,好脾氣笑道,“說罷。”
他興致盎然,十分好奇清醒時候的茯芍,到底會如何闡述昨晚發生的事情、又會如何定義她和蛇王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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